2024年9月,愛爾蘭女作家薩莉·魯尼的新作《間奏曲》出版。在紐約,在倫敦,書店推出薩莉特調飲料和酒會,書友們舉行午夜派對,在社交媒體上分享第一時間拿到新作的喜悅。在文學式微的年代,或許沒有哪位作家能有魯尼這樣的能量,每部作品都能引發極大的關注,她被視為“千禧一代”的代言人,甚至成為一種文學現象。
2018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正常人》是魯尼的成名作,登上了《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榜首,在全球被翻譯成46種文字出版。小說中,在愛爾蘭西部小鎮長大的瑪麗安和康奈爾在經歷情感的萌動后,又一起到都柏林上大學。此后數年,他們分分合合,就像兩株植物,環繞彼此生長。漫步在2024年10月初的都柏林,我追隨小說里人物的蹤跡,也感受著“文學之都”的獨特魅力。
在小說里,瑪麗安和康奈爾的家鄉在一個叫卡里克里的小鎮上,位于愛爾蘭西部的斯萊戈郡。愛爾蘭全國人口500多萬,斯萊戈郡只有6萬,地廣人稀,近一半的土地是牧場。
康奈爾到了都柏林后,發現那里的人經常用一種怪怪的口吻聊起西愛爾蘭,仿佛它是外國。為什么愛爾蘭的西部和東部就像兩個世界那樣難以融合?這要從地理和歷史兩方面說起。愛爾蘭被譽為翡翠島,來自北大西洋的暖流帶來了大量降雨和溫暖的氣候,形成了郁郁蔥蔥的綠色景觀。西部地區由于更頻繁地暴露于大西洋的風暴之下,降雨較多,氣候條件更為惡劣,而且地形也更加崎嶇。相比之下,東部的土地較為平坦,土壤肥沃,非常適合農業和居住。而且東部地區的人口和城市發展都因為與英國的“地利”而得到進一步加強。
在地理條件和殖民歷史的疊加影響下形成了如今愛爾蘭的東西差異——大多數愛爾蘭人選擇居住在風景如畫、開發更成熟的東海岸,而西部則保留了較多的鄉村特征,工業也較少發展。魯尼把主人公的家鄉設置在一個偏遠的西部小鎮,無疑是為了突出從西部到東部、從小鎮到都市的沖突感。
小說的開頭,康奈爾在選擇大學志愿時猶豫不定。他面臨的選擇不僅是不同的城市,也是不同的人生。他曾想去戈爾韋上大學,這樣他就可以繼續和原來的圈子待在一起,拿個好學位,找個女朋友,擁有“正常”的人生。戈爾韋位于西部,是愛爾蘭的第四大城市,對小鎮出身的康奈爾來說是邁出了一大步,但是和都柏林相比,仍然不是一個世界。如果康奈爾去都柏林,去圣三一學院,他的人生會截然不同。在他的想象中,“他會去晚宴,談論歐盟對希臘的救助”。事實上當康奈爾聽從瑪麗安的勸告來到都柏林后,這些事一件都沒發生。但是或許他猜對了一件事,那就是“過去那個康奈爾,那個他朋友們認識的康奈爾,某種意義上就死了”。
對康奈爾來說,這種選擇或者說決裂一直在發生。在小鎮上,他是一個“普通又健康的人”,和死黨打打鬧鬧,交往長相甜美但沒什么個性的女孩,這些都是他“正常人”人設的一部分。如果康奈爾沒有來到都柏林,那么他或許將被永遠困在“正常人”的人設里。是瑪麗安幫助他走了出來,讓一種新的人生成為可能。
來到都柏林后,瑪麗安住在她外婆名下的公寓里,在梅瑞恩廣場旁,地段優越,距離圣三一學院直線距離只有500多米。梅瑞恩名為廣場,實為公園,是都柏林最大、最漂亮的公園之一。園內有不少名人的雕像,最著名的就是奧斯卡·王爾德。1854年10月16日,王爾德出生在都柏林,梅瑞恩廣場1號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王爾德從圣三一學院畢業后進入牛津大學學習,他的文學生涯始于英國,最風光和最落魄的時候都在那里。
10月初的都柏林氣溫在10℃上下徘徊,剛剛下過小雨,梅瑞恩公園的草坪濕漉漉,也顯得更加郁郁蔥蔥。樹木都沒有明顯修剪的痕跡,充滿了野趣。在都柏林那許多大都市都沒有的靜謐與悠閑中,我仿佛看到:瑪麗安和康奈爾坐在公寓的客廳里,在傍晚時分一起喝紅酒;他們沿著恢宏的長街一路自由自在地走下去,確信經過的行人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們是誰;他們和朋友參加抗議加沙戰爭(2014年7月8日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統治的加沙地帶發起的軍事行動)的游行,穿過奧康奈爾橋,利菲河在腳下緩緩流動……都柏林的街道和地名見證了他們共度的這段美好時光,是文學的,詩意的,也是青春的,革命的。
2010年,都柏林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授予“世界文學之都”的稱號,成為世界文學版圖上的重要坐標之一。至今已有4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誕生于此:威廉·巴特勒·葉芝、薩繆爾·貝克特、蕭伯納、詹姆斯·喬伊斯。
在《正常人》中 ,徜徉在歷史悠久的圣三一學院、就讀于文豪輩出的英文系、沉浸于甜蜜二人世界的康奈爾,他的都柏林生活還有另外一面。當原先的小鎮怪女孩瑪麗安成了大都市的寵兒,康奈爾則成了那個孤獨、不合群的人。不僅如此,康奈爾還看到自己與瑪麗安以及其他同學的階級差異。這種隔閡在小鎮上已經存在,他的媽媽是瑪麗安家的幫傭,為此他敏感又自卑。到了都柏林,階級差異被進一步放大了。康奈爾發現有錢人會彼此照應,而身為瑪麗安最親密的人,他也升級成為有錢人的圈內人:人們為他舉行生日派對,會憑空為他找來輕松的差事。對此,康奈爾無疑是矛盾的,他一方面享受和瑪麗安的志趣相投和融洽相處,但同時也時刻因階級差異而撕扯并痛苦。這也為兩人后續的決裂埋下了種子。
康奈爾和同學合租一個儲物間改成的臥室,兩張單人床各抵一面墻。這和瑪麗安那處地段優越、環境優雅的市中心公寓沒法比。康奈爾還需要去餐廳打工,是瑪麗安某個有錢的朋友介紹的。當餐廳老板削減康奈爾的工資,他發現自己付不起暑期在都柏林的房租了。那時他常常住在瑪麗安的公寓里,可是卻始終無法開口說出那句“能不能在你那兒待到九月”,明明是簡單的一句話,明明是那么相愛的兩個人,可康奈爾卻拖延到了最后一刻,直到產生巨大的誤會,最終導致兩人的再次決裂。
為什么在方方面面都那么合拍的兩個人,卻無法超越階級差異?這或許是魯尼小說特有的主題。《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中小說家艾麗絲獨自搬到陌生濱海小鎮,結識藍領工人費利克斯;《間奏曲》里成功多金的律師彼得和一窮二白的大學生娜奧米,兩人的關系凸顯了他們生活中微妙的權力不平衡。魯尼總是通過細膩的筆觸來展現階級如何塑造個體的身份和人際關系。她并非以直接的方式討論階級,而是通過角色的日常經歷、內心掙扎和互動來探討其深遠影響。這種對階級差異的描寫,不僅僅是一種社會觀察,也成為推動角色發展和故事情節的重要動力。
愛爾蘭在20世紀90年代“凱爾特虎”的經濟繁榮時期后,大量外資涌入推動了經濟增長。但財富更多集中于少數人手中,根據歐盟統計數據,愛爾蘭的財富分配不平等程度在歐洲國家中排名靠前。高收入群體集中在都柏林和其他大城市,愛爾蘭東西部和城鄉的差異,也使得低技能工人和部分農業從業者面臨更多困境。愛爾蘭近年來的住房危機,如都柏林房租飆升和房產短缺進一步凸顯了階級問題。低收入者和年輕人尤其受到影響,他們難以負擔高昂的租金,買房更是遙不可及,這種住房壓力加劇了階級固化。身在文學之都,卻逃不過階級之困。這不僅是小說中人物的境遇,也是小說之外、無數愛爾蘭年輕人的真實寫照。
小說的結尾,瑪麗安鼓勵康奈爾去紐約攻讀文學碩士,哪怕這意味著兩人在物理上的再次分開。當年瑪麗安勸說康奈爾走出小鎮、來到都柏林就讀英文系,后來瑪麗安和康奈爾親密無間地討論一切、交換長長的溫暖的郵件,最后瑪麗安鼓勵康奈爾繼續追尋文學的事業。他們為彼此做了很多好事,“一個人真的可以改變另一個人”。超越小我,救贖彼此,或許這就是文學與愛的真義。
(責編:李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