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伊始,數次搬遷,輾轉水泥森林間。每每透過防盜窗看人流涌動,直到長大也未私享過一方戶外天地,只能借文藝作品寄人籬下,為局促的現實另辟空間。不求庭院深深,起碼天棚魚缸石榴樹,晴時搬把椅子曬曬太陽和月亮,雨時推開窗戶聽聽屋檐滴水聲,抑或炎夏赤條條吹穿堂風,嚴冬懶洋洋做白日夢,只要在自己的小院兒待著,什么姿勢都能有。
怎奈蝸居塔樓,與鄰人共享四壁,即便房價回落,四合院也無從談起,還不如鄉下半畝地,房前可植樹,屋后能養雞。也許注定“命中無院”,自然對有院的居所羨慕不已,不知當今城鎮居民幾時能夠“自立門戶”。
實際上,從前的城鎮本由院落構成,串聯千家萬戶,編織形態各異的肌理,日久年深,留下特色鮮明的社區。隨時代更迭,有的灰飛煙滅,有的整飭一新,甚至借文旅項目無中生有,一律冠以古城之名,卻不知,哪怕披上一層漢服,也不便以古人自居。
既然本土老宅所剩無幾,何妨寄期望于外地。
放下行李隨導航步行數百米,摸索到“必游景點”之一,拍照打卡后漫步古城風情街,街面彌漫著“轟炸大魷魚”的香和長沙臭豆腐的臭。余光過處,磚瓦木石棱角分明——分明是近年開發的項目,疑心奔波千里仍未出離故鄉景區。
走累了,選一僻靜處登堂入室,名為書院,實為文創咖啡館,點單落座,在天井下琢磨坐井觀天的妙趣,假裝歲月靜好,自知真沒閑心。不一會兒匆匆起身,將游路走到底,遇見城墻根,登樓四望,瞥見一片晦暗屋頂,仿佛指路明燈引人前行。
墻頭縱橫,灰瓦錯落,平靜的表面下容納日常鮮活。
大門沿街面排開,有的賣土產,粗樸而敦實,卻有個俏麗名字。有的僅做客廳,探頭打量黑框鑲嵌的黑白照片,一張肅穆的面孔把神龕里端坐的財神爺襯托得更加鮮艷。舊家當蒙塵包漿,空間愈顯逼仄,久處不厭亦覺溫馨,正所謂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草窩。電桿下,老井加蓋上鎖,圍墻里,洗衣機旋轉不停……門窗板壁遮不住起居坐臥,生活畫卷從室內延展到室外,化作萬千風情,散發模糊魅力。
拍照當口,有好事者以為我是社區派來的,上前打探消息,隨即攀談起來。大叔大媽自嘲一世困在這破敗地界,“拆又拆不掉,搬又搬不走,只好這樣啦。”以前倒出過幾個大人物,是塊寶地呢!同為鄉里,臉上有光。“紀念館修得相當氣派,一定要去看看,前頭轉個彎,沿指示牌走幾分鐘就到了。”
許多歷史名人大都生于官宦之家,降一級,則書香門第,再不濟,祖上好歹做過生意。當年紛紛大興土木,只為置一份家業庇蔭子孫,哪知時移世易,陸續改建故居,升一級,則公共園林,凡預約購票,即可兩手空空去串門,甚至反客為主,假想老爺公子之待遇:門前聽差唱喝回稟,堂下傭人請安獻茶,書房小童磨墨,廂房妻妾成群,逢年過節唱堂會,紅白喜事擺宴席,兼有水閣涼亭吟風弄月,湖石假山林泉幽趣。這不比現代豪宅闊氣百倍?
出神時,工作人員清場。草草一覽,溜出后門,日已西斜,正值晚高峰——再大的人物,辦完事情總要回家,從前沒有雙向八車道,只好騎馬坐轎鉆巷子,且越走越窄。說到底,還是小巷人家。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