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西爾弗斯坦 (Michael Silverstein,1945—2020) 是20世紀在社會語言學和語言人類學兩個研究方向都最具創造性的學者,而且漸漸讓兩者合流。語言人類學從文化人類學的微小分支成長為一個很有影響力的獨立學科,西爾弗斯坦的貢獻有目共睹。在西爾弗斯坦過世后,他生前所在的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人類學系和巴黎索邦大學社會語言學系各自舉辦了大型紀念會議。幾乎目前世界上最好的語言人類學家們都在其中一個紀念會議上宣讀過自己最新的研究項目,致敬西爾弗斯坦為他們帶來的靈感和啟發。是什么讓他贏得了人心,和這樣盛大的尊敬?
我剛剛開始學習語言人類學的時候,讀西爾弗斯坦的導師羅曼·雅柯布森(Roman Jakobson, 1896 —1982)的書,發現這位俄國人用英語寫起東西來會瀟灑地揮霍艱深的詞匯,歷史語言學理論手到擒來,一層層揭開語言的各個維度和面相,如絲綢般光彩奪目。雅柯布森詩學為20世紀初的社會語言學界帶來了無與倫比的靈感和挑戰,使得語言的詩學功能(poetic function)深入人心。非常簡化地總結一下,雅各布森把語言的形式本身的意義和效果放大,讓我們看到語言在其所傳遞的信息之上能夠實現的動人心弦的美學效果。在他之前,索緒爾語言學已經實現把語詞化作符號,讓人們看到賦予語詞意義并使其得以被詮釋的是一個個文化整體。雅柯布森以詩歌中音韻組合投射在語詞排列上為例,讓我們看到語言是如何實現“美”的,而這種機制又是如何與語言使用者感受“音”和“意”的習慣密切相關。西爾弗斯坦站的巨人肩膀可不只他那耀眼的導師,語言哲學家奧斯汀(J. L. Austin, 1911—1960)和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 1922—1982)在他的寫作中引用頻率也是非常高的。前者讓他看到使用語言的方式產生的巨大社會和政治力量,后者則極大擴展了他獲取和分析研究材料的廣度和深度。
每個學習語言人類學的學生都知道,西爾弗斯坦的文章和書是必讀的,但讀的過程卻往往讓人痛不欲生。作為一個語言學和邏輯學出身的學者,西爾弗斯坦總是把許多非常艱深的概念層層疊疊地在同一個句子里回歸遞進,使得一個句子往往就有五六行。聰明過頭的他,還覺得那些概念不足以傳遞他微妙精深的思想,所以他創造了非常多的復合詞,有的可以一個詞接近20個字母,作為研究術語直接使用。西爾弗斯坦的書給我兜頭一個教訓:不要以為母語是英語的人就會說你熟悉的英語,西爾弗斯坦的寫作語言可以而且傳達的東西比它承載的信息要多很多,其中有對邏輯思辨能力的預設,有對語言形式獨立于信息本身(雅柯布森的論述是這個方面奠基性的理論)的理解的預設,有對研究對象多樣性接受能力的預設(法庭?家長里短?墨西哥原住民語言語法?作為研究對象它們是一樣的),最重要的是,有對你接受不具可讀性的書和文章的預設!這其實和他想讓我們看到語言本身可以實現的事情是很相似的。
作為年少就進入哈佛的天才,西爾弗斯坦以最短的時間拿到博士。雖說是妥妥的“哈佛語言學制造”,他一生的事業幾乎完全在芝加哥大學人類學系展開。他開設的《文化中的語言》課程成了芝加哥大學校史上的經典之一,從現在往上兩三代的最好的語言人類學家幾乎都上過那門課。他在課上比寫文章時要好理解些,話總得讓剛從高中上來的本科生聽懂。在他得腦癌逝世之后,由他的學生和同行根據他的教材整理出版的《文化中的語言》一書,成了他最具可讀性的作品,當然也成了語言人類學界現象級的出版物。我們來看看他在課上為學生們講了什么。
在西爾弗斯坦生前出版的作品中,有多年持之以恒打破單語意識形態(一個國家對應一門語言,每個個體對應一門語言等等)的努力,有反對單一語言群體作為常規狀態,多語群體(群體成員使用不同語言但可以有效交流)被邊緣化的努力。這兩個方向的著作使得他不僅在學界廣受尊敬,而且在美國國內也有很大的政治影響力。
《文化中的語言》中有整整一章分析的是一段對話,兩個人物用A和B指稱,最大限度地剝離對人物本身的介紹(甚至名字),讓學生們純粹感受語言的使用方式。這段對話是兩個芝加哥大學的新生參與的一個實驗,即讓兩個陌生人認識對方,然后詳細分析他們認識過程的對話。隨著西爾弗斯坦娓娓道來的分析,我們看到A在美國東部出身的微妙優越感使他在說到芝加哥的時候不自覺地用“out here”(相當于我們聊天時不自覺地提到某個地方的時候用相對于“省城”的“地方”)。沒投胎到東海岸的B聽了,趕緊說自己上一年住在紐約。A為了顯示對紐約的尊重,問了句“the city or what?”(瞧,我知道紐約州里也只有曼哈頓能壓住)B說,我住伊薩卡(可不能被你帶跑了節奏!我住哪里,哪里就是紐約州值得記住的地名之一)A說,“哦,那老男孩。”(用位于伊薩卡的康奈爾大學指代伊薩卡,顯示他對紐約地理和紐約人指稱地名的方式的熟悉)……到了這里,整個對話從一開始非常正式的語匯(互相問在哪個系之類)漸漸過渡到充滿俚語和微妙的社會階層感。而整個過程都是隨著對話者漸漸認識對方,捕捉到對方背景中與自己相似的對美國文化地理和社會階層的認知,隨之出現的動態的變化。兩人也都微妙地捕捉到對方的認知與自己不完全相同,所以也有暗暗角力的因素。同時因為B是女性,A會一邊顯示自己的男士風度,一邊不自覺地體現性別優越感,這些都在他選擇用詞和句法的時候,隨著對話動態地體現出來。西爾弗斯坦在這一章中詳細解釋了他最有名的“文本化/語境化”(entextualization/contextualization)概念。“文本化”用非常簡化的方式來說,就是把意識轉化為文本/言語的過程,“語境化”用非常簡化的方式來說,就是使用語言(意識文本化)的過程要融入對話環境和契合已經發生的言語/已經使用的文本。西爾弗斯坦告訴我們這看似完全隨機的動態過程是如何受到文化影響,又是如何在不經意之間突破許多文化預設的,所以每一次使用語言都有創造新文化的潛力。
與這一章相呼應的,則是講儀式語言的一章。與不可預測走向的隨機對話不一樣,儀式語言是高度固化與重復的。西爾弗斯坦借用了皮爾斯符號學(美國邏輯學家、哲學家皮爾斯創建的符號學三大流派之一)中的術語,發展了他自己獨創的概念“指意的鏡像”(indexical iconicity)。在皮爾斯符號學中,對符號(可以是任何東西,語言是一種符號,圣像是一種符號,衣服的顏色也可以是,取決于什么東西需要被詮釋)的詮釋會有不同的層面,根據相似性、直接指意和文化整體中對這個符號所象征的意義來詮釋。西爾弗斯坦的說法是,儀式語言就是一種可以指意的圖像。因為固化的語匯,就像視覺上完全一樣的圖像。比如婚禮或法庭誓詞,跟十字架或觀音像的效果是一樣的。皮爾斯符號學的精髓也體現在對符號詮釋的多個層面是互相關聯的,每一個層面都不可能獨立存在。所以要理解儀式語言為何固化到某一特定形式(在詞匯和句法層面),為何以某一特定習慣來使用(在哪個時間點,重復多少次,是否伴隨音樂或經文等等),如何產生效力等等,都需要理解某個群體的歷史和整體文化才能實現。儀式語言的文本化通常伴隨古老的宗教或文學傳統,而它的使用環境與特定宗教、法律或政治環境高度相關,這就形成了與動態的隨機對話有趣的對比。
《文化中的語言》中的這兩章看似截然不同,實則都是西爾弗斯坦一以貫之的努力,讓我們看到語言形式本身和語言使用過程本身的巨大力量。所以西爾弗斯坦在分析對話的那一章結尾處寫道,“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儀式”。最終我們會看到,每一種語言的使用,都是背負著漫長的生命歷史和文化史的。西爾弗斯坦一生的摯友同時也是我博士期間的一位老師羅伯特·摩爾(Robert Moore)為他寫的悼詞被學界廣泛認同為對西爾弗斯坦思想最好的總結,摩爾稱他為“魔法師與變革者”。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