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認為石頭不該是一名環衛工人。并非說他有多大能耐,而是他的氣質更像一位詩人或者哲人。一名環衛工人懂詩和哲學,這就很讓人討厭了。
比如他在掃街的時候,會突然盯住天空,自言自語:“一只鳥飛走了,不留下一片羽毛。”比如他在吃飯的時候,會突然想起深邃的宇宙。他說:“宇宙存在了138億年,咱又何必為一盤沒有加肉的‘青椒肉絲’計較呢?”類似的事情太多,石頭便成為同事們茶余飯后的笑談,成為領導眼里最看不慣最看不起的那個人。
石頭毫不計較這些,就像毫不計較一盤忘記加肉的“青椒肉絲”。每天天不亮,他就開始了一天的工作。他掃街的模樣非常專注。“嘩——嘩嘩,嘩——嘩嘩”,掃帚打起拍子,就像唱歌或者朗誦。待掃過兩三個街區,街上的車輛逐漸多起來,行人也多起來,這時石頭就會休息一會兒,或找個地方坐下,或站在路邊,扶著掃帚,一動不動。有時石頭盯住一個從他面前經過的女人,他的目光突然之間變得柔軟并且多情;有時他面對初升的朝陽,瞇著眼,表情起伏,片刻之后,竟淚流滿面。問他哭什么,他擦擦眼淚,說:“美!太美了!”可是美為什么要哭呢?別人弄不懂,他也不跟任何人解釋。
沒事的時候,石頭喜歡讀書。他讀的書很雜,哲學的,文學的,自然科學的,甚至大學里的微積分……可是石頭不僅沒讀過大學,連高中都沒有上過。
深秋,冷風刮了一夜。石頭匆匆起床,匆匆洗漱,匆匆拿起掃帚上街。陣陣寒意襲來,石頭打兩個寒戰,又打了一個噴嚏。他掄起掃帚,拉開架勢,“嘩——嘩嘩,嘩——嘩嘩”,聲音極富節奏。他知道,掃過這個街口,他就會變得熱氣騰騰。
石頭經過一個緊貼馬路的小公園。不過一夜時間,公園前的幾棵大樹幾乎落光了它們的葉子。葉片們或紅或橘或褐,鋪滿厚厚一地,如同一群同時落下的色彩艷麗的蝴蝶。此時朝陽升起,陽光斜射在掛著霜花的落葉上,每一片葉子都閃爍著動人的光彩。
石頭盯著落葉,停下手中的掃帚。他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幾分鐘過去,石頭沒有動。十幾分鐘過去,石頭拄著掃帚,換了一個姿勢。半個小時過去,石頭坐到路邊,掃帚橫到身前。一個小時過去,石頭看著落葉,默默抽起煙。行人和自行車多起來了,卻無人理會那些落葉。石頭看著葉片們被踩扁,被踩碎,或被車輪帶起的疾風掠起,翻一個身,又靜靜地躺下……石頭甚至可以在嘈雜的聲音里分辨出極細小的葉片碎裂的聲音、葉脈斷開的聲音……石頭的世界里,只剩下落葉。
那個上午,整整三個小時,石頭守在那些落葉旁邊,沒有往前一步。后來,當他不得不掄起掃帚將它們打掃,他聽到自己哭泣的聲音。
他認為他掄起的不是掃帚,而是步槍。地上的不是落葉,而是無辜并且鮮嫩的生命。
有人把這件事情告訴領導,領導將他狠狠批評了一頓。領導說:“聽說你整整一個上午都在看破樹葉子?”石頭說:“確切地說,我是在感受。”領導說:“天天跟碎紙片子玻璃碴子石頭粒子爛樹葉子打交道,你還感受個鳥啊!”石頭說:“就算我天天跟碎紙片子玻璃碴子石頭粒子爛樹葉子打交道,我也能感受到它們的美。”領導說:“環衛工人看到這些東西要覺得無比骯臟!我們的職責就是讓街道變得干凈!”石頭說:“后來我讓街道變干凈了啊!”領導盯著石頭,憋了半天,說:“不想干別干了。這里水太淺,游不開你這條哲學加文學的大魚。”石頭盯著領導,憋了半天,說:“你說得好像有道理。”
石頭真不干了,哪怕后來領導主動向他示好。他找了另外一份工作,那工作賺錢很少,也很辛苦,不過他挺滿足。
他說他只想在一天里最美的清晨和黃昏,能夠不受打擾地看看太陽、薄霧、落葉或者女人。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