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球小狗

六歲那年，我一個人去帳篷里看了馬戲。那是一座游走的巨型帳篷，紅白相間，里面住著獅子、狗熊、山羊、猴子，還有侏儒、小丑、美女和連體兄弟。他們從北方來，要到南方去，途經這里。有一根用來表演雜技的吊圈整天垂在帳篷中央，好像一個炸藥包的拉環，只有演出開始時才會被拉動。

在眾多項目中，我最喜歡的是軟體人的表演。他是個戴著墨鏡的白化病患者，喜歡穿一身黑色，身體可以任意折疊。我們看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四肢打結，像一團扭曲的肉塊一樣。我記得自己當時甚至可以看見他身上飄起的塵埃。然后，我聽見他對我們說：“親愛的觀眾朋友們，表演開始了。現在我要把我的身體翻過去，讓我的左手和我的右腳對折。’

他真的那樣做了。他把他的左手和右腳對折，身體頓時小了一半。然后他說：“現在，我還要把我的右手和我的左腳對折。”于是他把他的右手和他的左腳也對折了。他又小了一半。現在他只剩下頭還露在外面了，于是他說：“請注意，當你們看向我時，一定存在一個你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個視覺中的死角。現在，我要將那個死角翻過來了。”他說完，身體飛快地抖了一下，轉了過去，然后徹底消失了。——他把自己折沒了。

我們以為這是一種魔術，但它并不是，籠子里空蕩蕩的，他用自己的技能在眾目睽睽之下逃跑了。很快，馬戲團老板咒罵起來，發誓要將他千刀萬剮。但是他也無可奈何。我們都站起來鼓掌，說這是我們這輩子見過的最精彩的演出。我們狂熱的掌聲甚至引起了一波騷亂。

那天，就在那場騷亂中，我看見了那條氣球小狗。它就躲在我的椅子下面，是條串串，身上的顏色非常雜。它懇求我不要將它供出去，因為一旦讓小丑發現它，小丑就會將它還原成氣球，然后捏成其他的東西。

我對它的遭遇感到十分悲傷，于是我說：“你上來，我救你出去。”我把它偷偷藏在我的拉鏈衫里，讓它不要動彈，要像一顆睡在我胸口的塑料心臟一樣安靜。然后我憋著氣，穿過人流，來到外面，拉開拉鏈將它放了出來，和它并排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注意到它十分悲傷，正不停地漏氣，于是我問它：“你為什么這樣難過？”它說：“因為我是一個串串，小丑不喜歡我。”我又問：“為什么小丑那么重要？”它說：“因為小丑創造了我，他是我的爸爸。”我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因為我也是個串串——班上的同學都叫我雜種。我爸爸創造了我，但我不知道他是誰。”

小狗說：“那么，你也應該難過。”我說：“是的，我也應該難過，但是沒關系，因為現在我們擁有彼此了。小狗，有什么方法可以讓你不再漏氣嗎？我怕你漏著漏著就消失了。”小狗說：“那你就給我講個笑話吧。”我說：“好，我給你講個笑話。我給你講一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那天下午，我給它講了一百個笑話，用盡我畢生所學。它笑了，笑得滿地打滾兒。然后我看到它一邊笑一邊膨脹起來，慢慢離開了地面。它說：“太好笑了，笑死我了。”然后越飄越高，越飄越高，直到在透明的空氣中變成了一個遙遠的黑點。

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說：“你要去哪啊，你要離開我了。”

它說：“我也不知道，笑死我了，可能我要去軟體人消失后抵達的那個世界吧。”

我說：“你能不能不要走。”

它說：“現在沒辦法了。都怪你，誰叫你說那么多笑話。”我聽了哭得稀里嘩啦，滿地打滾兒。于是它對我說：“你不要難過了。如果你真的很傷心的話，我教你一個秘訣好了。”

我問它：“什么秘訣？”

它說：“如果你真的很傷心，你就回到馬戲團，趁沒人的時候用力拉一下那個吊圈。然后，這個世界就會像一顆氣球一樣飛起來。”

說完，它就在空中爆炸了。

[責任編輯 周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