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之書（組詩）

左手是矛，右手是盾

一朵花在她的體內(nèi)漸趨凋謝的時候

她翻開了世界之書的另一面

在人群的深處，她是一只安靜的綿羊

但在公交車上，一雙拾金而昧的手

卻扇了形而上的她，一記耳光

向下，向下

她的目光一再向下，落到塵埃里

甘心與草芥為伍

萬水千山皆已閱盡，如今的她

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清早的大街上，擠滿了趕路的人們

他們懷揣自己的作業(yè)簿，開始了一天的功課

她也是其中之一

對于那些把她當美女來膜拜的眼神

她很想說出“色即是空”的評語

但是一條新鮮的魚尾紋

卻猛然間刺痛了她的手指

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

原來自己，左手是矛

右手是盾

二十一世紀的唐僧

塵世的光線忽明忽暗

幸福的人在明，不幸的人在暗

世間的痛苦七十二變

每一種的樣品，他都免費品嘗過

他既不用喜，來殺死悲

也不用悲，來殺死喜

因為存在的即是合理的

虛偽的奉承不會增他一毫

語言的毒刺也不會減他一毫

遇橋過橋，見招拆招

沒有觀音大士點化他

他純屬自學(xué)成才

誰也不知道，這一生

他已不動聲色地經(jīng)歷了

九九八十一難

真經(jīng)，已然成竹在胸

他的人生簡歷只有短短兩行：

“前三十年，度己

后五十年，度人”

胸口的巨石

有關(guān)衰老和死亡的話題，無比沉重

卻被一再提及。這次是八十六歲的瓊瑤

一支娟秀的筆，曾流淌出千百種愛情

卻無法以浪漫收筆。“朋友們，不要

為我的死亡悲哀，為我笑吧！”

然而誰能笑得出來？這個消息

我刻意隱瞞了我八十二歲癱瘓的老父親

“要是能一覺睡過去，就好了”

作為獨生女，經(jīng)常為他洗澡的我

耳邊一再重復(fù)著老父親的這句話

壓在我胸口的巨石

現(xiàn)在又加上了另一塊

“你們最后要不要插管？”這是我

這兩天對家中所有老人提的問題

有的堅決不插管，有的沉默

瓊瑤曾拒絕為植物人丈夫平鑫濤插管

而與繼子女關(guān)系破裂

——“人要有尊嚴地活著”

——“活著，大于一切”

其實誰都沒有錯

但兩個選擇都沉重?zé)o比

也許這就是生命的真諦

在外部的坎坷和內(nèi)心的矛盾中

生命的火苗堅強跳躍

那瞬間的光華，因為短暫

而愈加值得珍惜

一個負債累累的人

他為我打開了一個明媚燦爛的春天

他幫我從體內(nèi)取出了一整片詞語的大海

他給我開啟了一座詩意無限的金礦

他既不圖財也不圖色

甚至連一聲謝謝都不聽就走了

這是一個鐵了心，要當我終生債權(quán)人的人

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他會在何時、何地

以何種方式，來主張他的債權(quán)

于是，在人間

我變成了一個每日惶恐不安

感覺自己是負債累累的人

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的觀察

人聲鼎沸的Z單位食堂

電視屏幕里正在播放著不合時宜的《動物世界》

非洲大草原上，一群大象

正泡在淤泥里快樂地洗澡

食客們幾欲作嘔，紛紛扭過頭去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食欲

他一邊看，一邊繼續(xù)在餐盤里攻城略地

他的嘴正要臨幸一塊烙餅的時候

一只禿鷲正從河里叼起一條可憐的魚

這時他吩咐自己的食欲退下

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里發(fā)生的一切

素食主義者，自然派詩人L

并不是想救出那條魚

坐在離他不遠處的我知道

他一定又在預(yù)謀把這一幕拖進自己的詩里

他成沒成功，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 最后他和它們

都成了我的獵物

對不起，是我錯了

——致我的詩歌精神導(dǎo)師Z

對不起，是我的疏忽

讓您坐上了憤怒的火箭

您原本脆弱的肝，因為我又火上澆油

正在炙熱的巖漿中翻滾

我不敢吭聲，站在原地

怕一不留神又會擦出幾絲火星

讓這憤怒的火箭脫離預(yù)定軌道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說：

“對不起，是我錯了

請您不要拿我的錯誤，再去

折磨您自己的身體

我就是一攤糊不上墻的爛泥

這爛泥不值得您這樣費心費腦費力

您的身體是一件易碎品

我們都必須好好地呵護它”

我站在原地呆呆望著這個不停地翻箱倒柜

為我尋找一粒芝麻來彌補我的過失的

可愛的人

我的眼眶中有一片奔涌的大海

我摘下了自己的嘴

我捂緊了自己的肝

W的精神勝利法

秀才與兵狹路相逢，牛用犄角撞翻了琴

被罵得狗血噴頭的W垂首立于屋子中央

周圍四座維蘇威火山正在猛烈噴發(fā)

在炙熱的火山灰和一千攝氏度的巖漿包裹中

他做起了精神瑜伽

用縮骨術(shù)把自己放進了一粒飄浮的火山灰

如列子御風(fēng)，翱翔于宇宙間盛大的虛無里

有生于無，他就是虛無中的王

他飄浮到宇宙之外

觀察著這些火山口的丑陋開合

以上帝發(fā)言人的姿態(tài)對其付之一笑——

一切都終將歸于寂滅，噴發(fā)只是過程

他讓上帝將自己作為一樁冤案的標的物贖出

上帝最終封殺了火山的憤怒

宇宙間又恢復(fù)了寂靜

屋子里靜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未曾發(fā)生過

尋

當遮瑕霜已掩蓋不住襁褓里的中年

她仍未從正在變舊的身體里取出全新的自己

他們說，丁克即自私。但事實并非如此

她畢生都在尋找一只叫作理想的蝴蝶

（她知道，許多女人對蝴蝶壓根兒不感興趣

她們稀里糊涂地

做了生活和男人的附屬品）

可它卻越飛越遠，越飛越遠

曾經(jīng)有那么一瞬

她自以為已經(jīng)無限接近于它

可它卻突然變成了海市蜃樓，化為齏粉

考慮到尋找蝴蝶的風(fēng)險和不確定性

她決定暫不復(fù)制自己。于是，她的一生

始終像個錯字，夾在人群里

愛的解讀

這個四十多歲的瘦高個男人，標準動作是

沿街大步流星地走，以及喋喋不休地

對著虛空喊出無意義的話語

“文瘋子”是本小區(qū)居民對他的界定

他全部的生活內(nèi)容，就是“走”和“喊”

不停搖擺的手，讓周圍的時空凹陷、彎曲

一雙無神的眼睛，讓其他的眼睛紛紛躲閃

他是一粒暗物質(zhì)。年輕時失戀掐滅他眼里的光

唯獨在見到孩子時，他的眼里會放出光

他突然地齜牙咧嘴、張牙舞爪。孩子們看來

是恐怖。在他也許是一種刻意的吸引

一種愛的表達方式。一個極度缺乏愛的人

渴望愛別人，也渴望被愛

他不胡子拉碴，衣著也干凈樸素

他的背后，肯定有愛著他的人

或者是父母或者是兄弟姐妹

他們平靜地接受了和別人不一樣的他

他們艱難地咽下這一切

把照顧他當成一種生活習(xí)慣

我十一歲的女兒，曾經(jīng)被他嚇哭過

但今天早上送女兒上學(xué)的路上

我倆和他擦肩而過，他對我們突然喊出

“保定，保定，保定，保定……”

我倆沒有驚慌，反而對他微笑點頭致意

就像老熟人一樣

“這個人只是太愛孩子了，因為他沒有孩子”

這是我對那個人的解讀，女兒聽了點點頭

曙光漸漸照亮大地，也許世界上根本沒有

暗物質(zhì)。只要人心里是亮的

半個天津人回天津

媽媽是土生土長的天津人

爸爸是南開大學(xué)畢業(yè)的石家莊人

我是半個天津人。媽媽有一個讓她多年來

牽腸掛肚的老家。一九五○年我姥爺姥姥

一家七口從天津到石家莊

寬厚的石家莊接納了他們

二○一六年五月，媽媽回天津?qū)ふ宜?/p>

兒時的記憶，童年的影子

位于市中心海河邊的家早不見蹤影

一棟棟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

這已是一座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城市

古文化一條街再也沒有她兒時的味道

在傍晚散發(fā)著水草潮濕味道的海河邊

媽媽停滯的記憶忽然開始流動起來

在霓虹燈下沿著海河邊散步的天津人中

她變成一尾暢快游動的魚

【作者簡介】田耘，女，哲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在《詩刊》《星星》《揚子江》《詩歌月刊》《紅豆》等刊物發(fā)表大量詩歌作品。曾獲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迎國慶70周年全國最佳詩歌獎等國內(nèi)外詩歌獎項二十四項，入圍第三屆昌耀詩歌獎。著有中國第一部城市史詩《石家莊長歌》等詩集三部。

責(zé)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