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我像一株混雜于禾苗之中的稗草,不斷地被人連根拔起,然后又一把扔在田埂上,在風吹日曬雨淋之中任人踐踏。
父母為我傷透了腦筋,初中畢業之后,把我交到當中學校長的表伯手里,希望這個1962年湖南師范學院(湖南師范大學前身)畢業的讀書人影響我并改變我。
學校坐落在澧陽平原的腹地,四周的村莊將幾棟毫不起眼的平房包圍起來。如果不是朗朗的讀書聲和成群結隊的少年涌進涌出,這所學校與普通的農舍并無二致。不遠處,一條名叫涔水的河流穿過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田野,流向南邊的澧水河。在這個維度里,我的3年時光,除了河水潺潺,日升月落,改造的效果并不明顯,我不得不又一次跌落在花園村的皺褶里。
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逆反的鼎盛時期,此時的父子關系,甚于敵我。耕田使牛的勞作,讓我一刻也不愿意待在家中。那輛高中時參加市里語文競賽獲得第一名的獎品——雙杠的五羊牌自行車——是我出逃的最好工具。我騎著這輛吸引了同伴們艷羨目光的自行車,嘯行于花園村崎嶇顛簸的土路上,延宕著我的虛榮與迷茫。
那個年月里,貧窮不斷阻礙著我們這些生長于山旮旯里的年輕人,它讓我們逼仄的視線無法向前延伸。好奇與夢想爆棚的年紀,那些飛揚的青春情緒,在我們身體內部滋滋生長的可能性,受到肉體與精神的雙重碾壓后,相繼夭折。無數次幻想過的自我與明天,還沒來得及激蕩,便消失在我們單薄的身板里。貌似平靜的假象之下,一顆渴望蓬勃的叛逆之心,隱隱作痛。
那時候,我去得最多,也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外婆家。一生輕言細語的小腳老太太對我的到來,充滿喜悅。她總是想方設法為我做最好的飯菜,向我打聽母親的近況。我心不在焉地應付著外婆,思想早已跑到了離外婆家300米開外的焦柳鐵路上。
我對火車有著天生的喜愛。這個黑咕隆咚的龐然大物,它哼哧遲重的哐啷哐啷,正契合我狂野的內心節奏;歇斯底里的聲聲吼叫,正適合盛放我那時無法言說的內在沖撞。每當它嗷叫著從遠處呼嘯而來,別的同伴作鳥獸散時,我總是站在原地,仰起頭望著它。我知道危險隨時降臨,可心里竟沒有生發出一點害怕。此事的后遺癥就是,等不及贏得同伴的陣陣贊許,父母的擔憂卻是日漸沉重:這孩子,只怕是給幾本書讀傻了?
多數的時候,焦柳鐵路是沉默的,清晨或者黃昏里,我沿著鐵軌向南行走,一路向前,又原路折返。有一次我忽發奇想,想沿著鐵路走得更遠,走出這一帶遠山,去看看山外的世界,竟完全忘記了已經做好飯在家等我的外婆。等我終于醒悟過來,狂奔回家,一路大哭著的,正在找我的外婆看到我,一把把我摟在她懷里,顫抖著連聲哀嚎:“沒被火車撞死就好,沒被火車撞死就好。”多年過去,想起外婆,這份懷舊式的珍貴情感,就在我心底閃耀,清亮又深沉。
花園村的山崗上,還有一個令我凝望的好去處,那就是我家斜對面的沙嶺坡。夕陽西下,站在猙獰的峭壁之上,對面的村落收盡眼底,田野之畔的鼎沸人聲,總也掩蓋不住鄉村的單調落寞。
在沙嶺坡半山腰的新興廟前,我總是與前來燒香的李家婆婆不期而遇。這是一個佝僂著背、跟我的奶奶和外婆一樣的小腳老太太,她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是老幺,1979年當兵出去,走向那場著名的戰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這個小兒子是李家婆婆的遺腹子,還未出生時,李家婆婆的丈夫就因病死了。可想而知,這個再也回不來的兒子,會讓李家婆婆有多么的絕望。婆婆的小女兒曾和我說起,每次回來娘家,總是看到媽媽抱著弟弟的遺像,在昏暗的屋子里哭泣。
我所見到的李家婆婆的樣子,讓我對婆婆小女兒的話深信不疑。
在新興廟里,李家婆婆燒完香,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門口的石凳上,朝霞暮云中,老人臉頰上的淚水,仿佛兩條金線,讓我的心中,瞬間長滿了麥芒和針尖。
嬸嬸走的時候,還不到31歲。為了給我的叔叔拼下一個兒子,短短幾年,這已經是她第五次懷孕。前面的四次孕育,只有大妹紅梅和小妹紅霞活下來。這一次,她顯得孤注一擲,完全置身體的虛弱于不顧。
盡管生產隊里的效益一點都不好,但叔叔和嬸嬸在作為壯年勞動力的爺爺的幫襯下,對比需要照顧病懨懨的奶奶的我父親和母親,他們的家境殷實很多。農閑時,叔叔走家串戶做篾匠,一天5塊的工錢,在交一部分給生產隊之后,結余的仍然很可觀。
嬸嬸,地主家庭的幺女兒,心氣頗高。早出晚歸,不肯停歇,身體日漸虛弱。我母親可憐她,勸她休息。結果妯娌之間竟生出齟齬,嬸嬸以為我母親嫉妒她家富庶,言語間的含沙射影,一度讓我的母親心灰意冷。
比嬸嬸的家庭出身更不堪的母親,早已習慣了忍讓。在嬸嬸生下幺妹兒因大出血而撒手人寰之后,我母親承擔起了照顧紅梅和紅霞兩姐妹的責任,毫無怨言。“只有今生的兄弟,誰知道來世還能不能相遇呢。”每次父親為此有所不悅時,母親總是這樣對父親說。
在生與死的鏡像之下,我的母親,把她自己看來微不足道的行為,融入到了無遠弗屆的精神世界里,隱喻著關于生命底色的描摹。
“承舫伯伯可是疼死的,喊了三天三夜,幾多作孽。”這是單身漢承舫伯伯因為肝癌病死之后,母親常常念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這個時候的母親,總是一臉苦痛。
我開始注意承舫伯伯,是他那地主的父親與我爺爺奶奶一起,帶著白紙糊的高帽子和掛著寫有他們名字的大黑牌,站在大隊部臨時搭起來的臺上被批斗時,每次他的父親被批斗完,他都是第一個沖上前去,扶起他年邁的父親,然后攙著他回家。
也許是久居山中,原始的淳樸和相對的良善,還沒有完全淪陷的原因吧,那個年代花園村的那些人們,并沒有狂熱到失去理智,大伙兒似乎一直都是把這樣的批斗會看作是一種例行公事,批斗完畢,他們不再對這些人動什么出格的手腳。大家三三兩兩地散去,對前去照顧被批斗的人的子女們的攙扶也是視若不見,有些男女,還會上前幫上一把。
每次,承舫伯伯扶著他父親往回走時,我都能看到他眼里,有一種當時的我完全不懂的憂郁。聽父母說,承舫伯伯是花園村在1966年以前讀過高中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他的長相也是一表人才,穿在身上的灰咔嘰布衣服,盡管陳舊,卻一點不顯得邋遢。這讓他顯得與花園村的其他人迥然不同。但是,他卻是一個單身漢,三十好幾了,仍然沒有一個女人愿意嫁給他。
后來,承舫伯伯和我父親搭檔,做了生產隊的會計和出納。花園村的聯產承包責任制來得遲,真正實行時,已經是1983年過年之后的事了。
會計和出納管理著生產隊里的柴米油鹽,他們倆頻頻聚集在我家,商量如何將這些柴米油鹽公平地分給每一戶人家。
1982年的花園村,電還只是停留在十里之外的鄉政府所在地萬紅嶺。每天傍晚,承舫伯伯就背著他的那只洗得灰白的帆布挎包來到我家。于是,一盞冒著黑煙的煤油燈下,兩個腦袋湊在一起,一個撥弄算盤,一個在賬本上記錄。
有時候,也可能是三顆腦袋聚在一起,多出來的那顆腦袋是生產隊長啟森嗲嗲。多數的時候,啟森嗲嗲都不會到場。“你兩個是我們生產隊的秀才,我扁擔放在地上一條杠,一字不識。你倆把賬算好了,告訴我就行了。”
1987年,我在縣里一個文友的幫助下,去了一家國營的工廠做臨時工。有一次回家,路過承舫伯伯家時,看到一個眉眼清秀,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坐在稻場上。回家就問母親:“媽,承舫伯伯的家里咋有個女孩?”母親說:“是承舫伯伯在湖北做了上門女婿的哥哥的女兒,過繼給了他,說為他養老送終的。”
沒過幾年,承舫伯伯就死了。據說,因為疼得受不了,他的指甲把床板都抓壞了。死后,手指頭都是爛的。
有人說,承舫伯伯的侄女對他并不好,每次承舫伯伯疼得受不了時,給他遞一顆止疼丸子,都心不甘情不愿的。
承舫伯伯死后,他的侄女帶著一筆不菲的財產回了她父母家。養老送終,僅僅只是一個被夸大的虛妄過場。
不管曾經如何規劃好的,終究敵不過一場病;再親的血緣,最終不過就只剩下個“利”。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承舫伯伯如是,我們亦如是。就此而言,人生的意義,不過就是存在時的點點微光。至于這點微光到底能照亮你多遠的路,我想沒有人知道,至于其中的日常秩序又是怎樣的一個子丑寅卯,也就只能冷暖自知了。
記憶里,冬至過后,花園村這個山窩窩里的酷寒,已經不是一個“冷”字所能概括和描繪的。油菜、麥苗和占據了山梁地角的蠶豆苗,奄奄一息。年輕氣盛的我,對寒冷似乎并不是太在意,哪怕冰天雪地,我依然會騎上我的自行車,在被冰凍得堅硬的土路上,我與自行車一起無數次地摔倒又爬起。
自行車寄托著我那個年代的榮光與夢想,多年以后,我也一直舍不得扔下它,我甚至不嫌棄它“除了鈴鐺不響全身都響”的老態龍鐘,我與它在今生的陪伴,應該就是一種久別重逢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我也知道我的不堪,在周圍人的眼里,我不過是“瓷瓦渣變金子,試過多回了。”但我不以為意,我的此岸,我的彼岸,哪怕了無歸宿,但我還是愿意相信,雖然是從卑微開始,絕不會止于卑微。
天地的無序就是花園村的無序。塵土飛揚、曲折起伏的土路羊腸般串聯起田野和山丘。在這根羊腸串串上,我就是一條蠕動的蟲子,百無諱忌,隨性隨意,卻又可隨時被捏拿。在世代相傳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間,我竟然學著圣賢去“吾日三省吾身”,最終發現,我不過是一顆混跡在塵埃中的微粒,肉身的寄養與心靈的哺育,沒有融合,只有對立。
作為時間之上的生命的觀照,我、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以及那些熟知或者并不熟知的生命,又有誰不是孤立的個體,他們的生命與這時代、與彼此、與自己可有過真正的融合?
用“逃竄”來形容東明的離開,似乎有些不敬,也有些不妥。畢竟,他是時任的花園村最高行政首腦,是首次被村民一人一票選舉出來的村主任,在1990年代初期,很是風光過一陣子。東明上任后,最大的壓力不是村民提留款的收繳,而是計劃生育政策的落實。他還為此帶領村里的一幫年輕人,扒掉了他親叔叔的三間瓦房,來充當他親叔叔超生的罰款。從此,叔侄反目。
最終,東明還是離開了花園村,都沒來得及辭去花園村村主任的職位。原來是他老婆的肚子大了,這是大家后來才知道的。當時,沒人知道他為什么舉家不辭而別,沒有人知道他們離開的具體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一家到底去往何方。多數人的猜測,是他卷走了村里的一筆巨款。
就在東明一家離開花園村大約一個月杳無音信后,鎮政府組織人清查了東明留下的賬目,證明東明是清白的,他不僅沒卷款,而且,在村里的賬面上,還有屬于他私人的1100塊錢。
東明逃離花園村后的再一次露面,是多年以后,他的身邊除了老婆、大學畢業的女兒,還多了一個十來歲的兒子。大家一合計這孩子的年紀,便恍然大悟。
其時,他已經在廣州成立了自己的裝修公司。而我與東明在廣州相見的時候,他的叔叔已成為了他裝修公司的業務主管。血脈相連的親情,最終讓叔侄倆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如今的我,行走在廣州的大街小巷,想起那些紛擾的世事,即使暑天,有時不禁陡生冷凜酷寒之感。當舊事遠人驟然襲來,表面的風平浪靜,難掩冰火封存于心。早知這些遲早都會消弭,就像風,起于自然又歸于自然。但一切的往事,即使如煙,也會留下形跡。歷史的風塵,總有一天落地成土,真相畢現。
父親決定賣掉那棵大香樟樹的時候,我已經離開花園村多年。父親的這個決定不是他親口告訴我的,而是母親。電話里,母親怯怯地說:“平兒,你爸要把屋山頭的那棵大樟樹賣掉。你同意不?”
后來,我完全想不起我對母親說了什么。如果不是母親提起,我在嶺南寒夜的霜風中,無論如何也不會想起這棵在我小時候就已經枝繁葉茂大如華蓋的香樟樹的。它的存在,對我來說,都掩在了花園村的穹頂之下,對一個逃離者而言,那只屬于過去。
小時候,我站在它的下面吹過清風避過細雨。我仰望它的時候,看到過它交錯的枝丫,或相互交融,或相互對立,飄逸,或者粗拙。最高處,在我仰脖的弧度里,深入云端,而委身低處的,卑微,沉默,與塵埃為伴,有風吹過,低調地晃一晃身子,便再也沒有多余的聲張。
后來,父親告訴我,這棵古老的香樟樹被人買走后,又賣給了珠江三角洲的一家園藝公司,并且賣了個好價錢。說這些話的時候,父親的語氣里充滿懊惱,似乎對當時自己接下付給他的那一萬塊錢后悔不已。
在世塵的薄涼里,這棵已經漂泊于嶺南的香樟樹,無疑與我家已了斷了世塵的情緣;同樣漂泊于嶺南的我,不知何故,現在會時不時想起它,想它是否還在為自己躲過1960年代的肆意砍伐沒化為灰燼而慶幸,還是為最終沒有逃脫傷筋動骨的飄零而憂傷呢?這些,我無法得知,我只知道,它粗壯的枝干與蓬勃的樹冠,在陽光下,在風雨中,挺立過,冥想過,也一定悲欣過。
其實,我并沒有真正遠離花園村,一年之中,我不止一次從花園村的土地上走過,每次途經可軍那幢當時村里最豪華的房子時,我就如同沉在一個寒涼如水的午夜。那幢二層的小洋樓,早已經大門緊閉,窗戶脫落,荒草叢生。
這個時候,我一屁股坐在房前的臺階上,靜靜地望著那殘留在門楣上的對聯,想象可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居住其間時的鬧熱,總想尋覓到哪怕僅僅只是一絲絲關于他們過往的氣息,然而,這注定是徒勞的,自從可軍父母相繼離世,在珠江三角洲寄居的可軍夫婦,就再也沒有回過這里。花園村,對于他們,不過是一枕被遺棄的夢。在他鄉,盡管他們也如我等一樣,蟲子般的寂寞與倉皇,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一路走下去。
花園村真的就這樣老去了嗎?答案應該是否定的。我固執地以為,不管我在外面流浪多久,這個養育過我的地方,永遠都是我的家鄉,有它,我就會生發出一種念想,佛如《詩經》里灼灼的生命,有著流水般的光陰和人類最原始的情感一樣,哪怕這里空無一人,但天地、山河、父母、人情、先民的墓冢以及永遠不知生死與愁郁的鳥雀,等等這些物事,都會是我孤獨的旅程里,撼動我心靈的奇異花朵,聽任身心沉浸在它輕快而又舒適的時間里,予以最真摯、最虔誠的依托。
■責任編輯 胡興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