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國作家,1980年出生于韓國仁川市。2002年憑借短篇小說《不敲門的家》獲得第一屆大山大學文學獎。2013年,33歲的金愛爛憑借短篇小說《沉默的未來》,拿下韓國文學的最高獎項“李箱文學獎”。金愛爛的作品兼具通俗性與文學性,深受年輕讀者喜愛,多次登上暢銷書排行榜。
當下的貧窮書寫,走出了由物質匱乏導致的生存危機,不再寫人因饑餓而作出的種種非人選擇,轉為關注人的精神困境,關注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所說的“消費社會里的新窮人”。韓國作家金愛爛所寫的正是這類新窮人——住在首爾的韓國年輕一代,被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光鮮亮麗的消費幻象所吸引,卻發現階級躍升的通道早已收窄,最終負債累累,越努力越貧窮。新型貧窮的特質不是苦澀,而是酸楚,金愛爛的筆下,每一頁都有酸楚。
金愛爛的短篇小說《角質層》是當下貧窮書寫的好例子,小說里充滿了貧窮的細節。主人公“我”是在首爾工作的28歲女白領,向往精致美好的中產生活,喜歡用“稍好點兒的東西”來“照顧自己的心情”。也就是“新鮮果汁”“無熒光劑的紙巾”“比普通豆腐貴幾百元、更柔軟的國產豆腐”“比普通衛生巾貴兩倍的有機衛生巾”以及“不是普通熨斗的蒸汽熨斗”,還有貸款租下的“最寬敞最舒適”的房子……這些細節看似與貧窮無關,反倒是物質富足的表現,其實隱藏著消費社會對新窮人的陷阱。
金愛爛寫貧窮,不只寫單一維度的細節,還寫對立沖突的細節,挖掘細節背后的隱喻。《角質層》里她寫到了三組細節:
高跟鞋的“高”與地下鐵的“低”。金愛爛筆下的主人公,穿了一雙9厘米的高檔手工高跟鞋,高跟鞋搖搖欲墜,說明主人公擁有的物質生活極為脆弱,但只寫高跟鞋還不夠,金愛爛又寫主人公穿著高跟鞋坐地鐵,高跟鞋與地下鐵,構成了一組對立沖突、充滿隱喻的細節。9厘米的高跟鞋象征著主人公渴望抵達的高度——“我常常盼望生活質量能再提高一拃……9厘米也好”,讓她感受到“不適也是特權”的興奮。地下鐵則有著“像海螺一樣朝地下無限延伸的臺階”,在遠低于地平面的空間里,即使踩上9厘米的高跟鞋,也于事無補,根本觸及不了地面以上的世界。小說里的富人坐在轎車里,“脫下的高跟鞋放在駕駛席旁”,“穿著看上去無比柔軟的拖鞋”。

“新窮人”是指:有缺陷的消費者、失敗的消費者。面對消費社會提供的各種驚人選擇,這些收入水平僅夠維持最基本生存需要的窮人,不能購買、無法選擇;不能掌控、難以從容。
英國社會學家齊格蒙特·鮑曼在《工作、消費、新窮人》一書中定義的美甲的“光滑”與角質層的“粗糙”,是小說里的另一組重要細節。做美甲的過程每一步都是消費陷阱,但主人公依然沉溺在“被照顧”的幸福里,甚至感嘆“身體是最昂貴的飾物”。兩年前,農村出身的她,還對做美甲的女人“懷著隱隱的輕蔑”,覺得“美甲是極端奢侈的行為”。美甲做在手上,手是勞動的象征,角質層粗糙,能保護雙手,做美甲的過程就是去除角質層的過程,但失去角質層保護的手,變得更軟弱了。更深一層,這是消費社會在去除與消費無關的勞動者,角質層就是主人公自己,她除掉了她自己——消費社會里的新窮人,一切努力化為了反對他們自身的力量。
書中主人公臨時起意,拉著新旅行箱去見朋友,朋友在“N首爾塔”頂層的咖啡館打工,去那兒的路很遠,主人公拿著婚禮的花束,又穿了高跟鞋,不得不打車,還被迫買了“N首爾塔”的門票,可謂“一路上凈是苦難”。終于見到朋友時,卻得知約定的旅行計劃再度告吹,朋友家出了變故。窮人的家里總有變故,即便擁有了旅行箱,也無法擁有說走就走的自由。這段拖著無用的旅行箱,千難萬苦登上塔頂的旅程,仿佛是主人公人生的寫照,旅行箱自始至終都是累贅。小說結尾,主人公感慨,“我們不像是出門或者即將出門,倒像是被驅逐到遠方的人。好像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拖著如此龐大的行李箱走來走去。”
金愛爛筆下的貧窮經常伴隨著羞恥感,其背后更有種“被凝視”的視角,而消費社會的一大特征便是“看與被看”,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凝視”。《角質層》的主人公“我”,時刻處于“被凝視”的狀態。一方面她主動參與這種“被凝視”,渴望在眾人面前展現“得體”:穿9厘米的高跟鞋,穿講究質感和線條的襯衫短裙,精心打造美甲,把身體也變成飾品展示。比起沒錢,主人公更在意自己“看起來沒錢”。消費社會奪走了窮人的道德,窮人一旦無法履行消費義務,就會為自己是有缺陷的消費者而感到羞恥。

金愛爛的貧窮書寫貼近現實生活,引起了年輕人的強烈共鳴,但她筆下的人物常常有點兒面目模糊,更像作家文學人格的化身,是承擔著社會批判功能、“有意義的小說人物”,沒有真正的“自由意識”。
另一方面,在婚禮上,當“人們充滿期待的目光”齊刷刷聚集在主人公身上時,他們看到的不是她拼命展示的漂亮指甲,而是她襯衫腋窩下可笑的汗漬——作為飾品展示的身體背叛了她,讓人記住的不是美麗女人,而是“流汗很多的女人”,她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但問題是,他們真的“看”到了嗎?我們只知道這一幕可能被相機拍下了,金愛爛沒有寫婚禮客人的視角,小說自始至終只有主人公“我”的視角,“我的腦海里情不自禁浮現出相機捕捉到的我的身影”——無論現實中的“凝視”是否真的存在,光是主人公自己想象出的目光,就夠她羞恥的了。
小說結尾,主人公和朋友并排而坐,一起喝罐裝啤酒,盡管朋友和自己階層相同,她仍然感受到“被凝視”的目光。她寧可用食指大力摳開啤酒罐,破壞美甲,也羞于向朋友承認自己做了美甲。消費社會下新窮人的羞恥既來自無法消費,也來自消費本身,主人公身上殘存的勞動道德與消費道德,二者天然互斥。
和金愛爛的許多小說一樣,《角質層》也使用了第一人稱,但這里的第一人稱提供的不僅是感同身受式的代入感,金愛爛用大量心理描寫成功“催眠”了讀者,巧妙地轉換視角,將文本內的目光引向文本外的讀者,“被凝視”的人從小說的主人公“我”,變成了讀者自己。再者,作者創作的過程,是否也難逃“被凝視”的目光?創作貧窮但虛榮的人物,或許會讓許多作者感到不適,但將貧窮與羞恥、虛榮、嫉妒等種種不堪,一起袒露在讀者面前的金愛爛,顯然突破了這層道德枷鎖。
短篇小說《三十歲》的主人公秀茵,出身貧寒,通過復讀才考上首爾某大學的法語系。盡管勤工儉學,甚至去做醫院的等效性試驗,仍然付不起學費和生活費,花了7年才畢業。畢業后因大齡女性和文科生的身份,找不到工作,其間父親又成了車禍肇事者,家庭徹底衰落,此時的秀茵還欠著巨額的學生貸款。
秀茵走投無路,加入了傳銷組織,但金愛爛沒有讓她成為“無辜的受害者”。從一開始秀茵就覺得不對勁——“我進了一個奇怪的公司”“這不是傳銷嗎”,但很快她就為自己找到了理由——“處境艱難,只要不用殺人,我什么事都愿意去嘗試”。傳銷組織里沒有看起來像“傻子”的人,充斥著和她一樣的大學生,小說里用了一個有力的細節,秀茵在組織里的上級,每次都認真檢查她的客戶管理卡片,“像論文老師似的幫我刪減”。
秀茵加入傳銷組織后,把身邊的人際關系全部賣了,淪為了加害者的共謀。其中最過分的,是她騙了曾經信任自己的學生慧美,一個更無辜的人,導致慧美自殺未遂成了植物人。秀茵坦白“我試圖不去看處于金字塔最底層的人,或者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成為這樣的人,或許認為只要不是我就行”。這些自白讓秀茵成了一個復雜的窮人,她對自己的惡行自知、慚愧,卻無法停止。
金愛爛寫出了消費社會下新窮人間的人際關系,傳銷組織就是這個社會共謀網絡的縮影,小說里傳銷組織以“發達國家的新概念網絡營銷”自詡,賣的不是物品,而是人。人人都知道這是一個騙局,卻源源不斷地向內輸送新鮮的無辜者,把這張網打造得越來越牢固。
《三十歲》的整篇小說是秀茵寫給十年前、同住讀書院隔間的姐姐的一封信,信中有自省和懺悔的一面,但更多是無奈與無力;另一篇小說《盧贊成和埃文》,年僅10歲的男孩贊成,打工攢下10萬元,本來要給病重的老狗埃文做安樂死,卻禁不住電子商品賣場的誘惑,說出了“三天左右,埃文應該可以等待吧”這樣的話。這些人物無論年紀多小,都被困在貧窮的命運中,他們對自己的悲慘自知,卻無力改變,始終沒有實現對命運的超越,也沒有完成對自身的救贖。
金愛爛的小說往往寫至此處,便戛然而止,仿佛未完成一般,但她讓現實中的讀者,通過識別這種貧窮,有了逃脫的可能性——當下韓國或中國的部分年輕人,便續寫了金愛爛的人物故事,他們拋棄社會主流要求,主動追求極簡,降低開支,以一種低欲望的生活對抗消費社會,尋找精神生活的“富足”。又或許,終有一天,我們能超越窮和富的概念,用其他維度來評價一個人、一種生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