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瀕危語言或原住民語言,實現語言復興,從來都是非常復雜的事情,難以預料。丹麥哥本哈根大學的馬格努斯·漢森(Magnus Pharao Hansen)教授常年致力于墨西哥原住民語言的記錄與保護,也記錄了許許多多有趣的語言復興案例。其中他做得最久、也最出名的是納瓦特語(Nāhuatl)研究。這是一種阿茲特克語,在墨西哥有將近200萬使用者。
人類學研究無論從怎樣的主題開始,最終總會回到人。馬格努斯學習語言學出身,在美國布朗大學獲得語言人類學博士學位,他熱愛和關懷墨西哥的原住民群體。他的納瓦特語研究從系統的語言學記錄出發,輔以非常細致的本土歷史研究。而且難能可貴的是,他盡量引用納瓦特語書寫的歷史材料,還原該語言使用者敘述的歷史。其實使用英語或西班牙語材料要容易得多,因為納瓦特語的書寫歷史不長,而且因為在殖民時期生成,經歷了許許多多政治變遷,所以完全沒有標準化。但西班牙語和英語材料代表的是殖民者、后來的國家統治者以及學者的觀點,很難看出原住民群體以及同情納瓦特語使用者群體的記錄者們是怎樣看待納瓦特語的歷史的。

研究殖民時期納瓦特人與西班牙人的關系的時候,多數學者傾向于依賴政府和教會的記錄,然而這些信息并不一定代表納瓦特人與非納瓦特人之間互動的廣泛背景。學者可能對日常生活的細節更感興趣,但由于這些細節平凡無奇,殖民地行政官員或教會人員不太可能留下書面記錄。然而,有一本資料匯編提供了西班牙人和納瓦特人之間一些日常互動的例子,可惜它在學術界很少受到關注,這就是佩德羅·德·阿雷納斯在 1611 年首次出版的《詞匯手冊》。這是一本為西班牙人編寫的納瓦特語手冊,旨在幫助他們與納瓦特語使用者在各種環境中進行交流。這本手冊的存在本身就告訴我們納瓦特語使用者與不說納瓦特語的西班牙語使用者之間的關系:首先,他們之間的互動很普遍,而且頻繁,所以手冊的使用量很大。其次,人們并不簡單地認為納瓦特語使用者有責任適應西班牙語使用者。這本手冊在三個世紀中重印了至少9次,說明西班牙語使用者與納瓦特語使用者的交流需求并不僅限于殖民早期,也不僅限于納瓦特語在“新西班牙”(馬格努斯對殖民者建立的國家的戲稱)成為官方語言的時期。事實上,最后三個版本甚至是在墨西哥獨立后印刷的,說明納瓦特語使用者在墨西哥近現代歷史敘事建立的過程中一直是發聲的群體。
目前納瓦特語正在經歷非常有意思的復興過程,在墨西哥城是法定官方語言之一,這意味著所有的官方文件都必須翻譯成納瓦特語。但也存在著世界各地每一次語言復興都會出現的種種問題:這種在墨西哥國境內(以及南美其他地方)以多種本土方言同時在使用的古阿茲特克語被標準化和簡化成一種便于記錄,便于官方使用和學校標準化教授的形式。而且墨西哥城的納瓦特語使用者們漸漸開始想象自己把持著“真正的”納瓦特語地位,“要學納瓦特語,必來墨西哥城!”

《納瓦特爾民族》是一部語言民族志著作,它探究了墨西哥那些說納瓦特語的原住民社群,與將納瓦特語視作重要國家象征的墨西哥民族之間的政治關系。作者馬格努斯研究了這種關系如何受到歷史因素的塑造,以及如今它在納瓦族(說納瓦特語的族群)的原住民城鎮、地區、教育機構,乃至墨西哥海外僑民群體中是如何體現的。基于在墨西哥中部多個說納瓦特語社群的長期實地考察,漢森綜合運用了來自民族歷史學、社會語言學、人類學和民族志等領域的研究方法,來研究納瓦特語在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以及對不同人群而言的政治重要性。他認為,只要原住民語言被用作政治社群的語言,它們就很可能保持活力,而且這些語言還能充當限制外來者參與的屏障,以此來維護社群的主權。
舉一個與之形成強烈對比的例子:愛爾蘭與歐盟投入了巨大資金和資源想要復興愛爾蘭語。愛爾蘭語的方言被突出強調、尊重,而且多在鄉間使用,都柏林的愛爾蘭語幾乎沒有人承認,而官方使用的愛爾蘭語是一種完全書面化的語言,并沒有被任何愛爾蘭語使用群體在日常生活中真正應用。“不去西海岸或者北面,愛爾蘭語就白學了!”這又是一種有意思的關于語言使用邊界的界定和對與語言有關的資源進行限制的例子。
馬格努斯的主要著作《納瓦特民族》提出,墨西哥政府特別希望在振興其原住民語言方面發揮關鍵作用。通過將語言維護和發展的責任集中在政府方面,能夠讓國家成為原住民文化的合法所有者。這樣國家就可以利用這些文化資源在國際市場中塑造墨西哥民族品牌。但他更主要的論點是:原住民語言,例如納瓦特語,對其使用者來說很重要,不僅僅是因為使用者能夠占據“原住民”這一身份地位,或者讓自己融入墨西哥國家敘事,而是因為它們在使用者的主體和社會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而且對原住民社區凝聚力,理解自身身份和作為國家公民身份的關系等不同方面也發揮著重要作用。馬格努斯用了大量歷史、語言學和人類學證據來說明為什么地方振興項目可以社區中發揮重要的社會功能。
馬格努斯告訴我們,征用原住民資源一直是墨西哥國家發展的基本政策。這是一個偽裝成自由商業的征服過程,表面上帶有公平、雙贏的假象。然而至少從被征用者的角度來看,是一個掠奪性的過程。如今隨著歐美主流意識形態對待原住民文化態度的變化,征用過程已轉向利用原住民的文化資源。被征用的資源不再僅僅是物質的,而且是象征性的。當前階段的征用還旨在把原住民的生產和生活領域納入國家經濟。以前的象征性征用會去剝奪原住民社區的歷史敘事,把它寫作國家歷史。而當前階段,原住民社區本身被視為可供利用的資源寶庫。另一個不同之處在于,國家建立時期征用的資源留在國家生產領域,當地也參與了消費。而當前這種資源專門面向國際消費者銷售,被用作墨西哥品牌的一部分。
馬格努斯記錄的納瓦特語復興過程為語言人類學領域貢獻了一個極有意思的例子。首先,這是正在進行中的,從表面上看取得了極大的成果,納瓦特語的使用范圍得以擴展,而且得到了官方的廣泛支持。但與此同時,納瓦特語使用者的反應卻并不簡單。一些新興的納瓦特語使用者開始有意識地為自己的群體劃定邊界,并把屬于這一語言的資源限定在群體中使用:比如對起源神話的解釋權(不認可或不允許學校教授),使用納瓦特語傳播和詮釋本地新聞和分析政治事件的權力,定義這一群體和社交的權力,等等。這些被有意識地限定在群體中,讓參與者們得以理解和參與塑造自身群體,詮釋自身的身份。然而這些邊界非常模糊,并非完全封閉。有時候,對納瓦特語使用者群體的身份認同會與國家身份認同混合(怎樣算是一個新時代的墨西哥人),也有些時候,對納瓦特語使用者群體的身份認同會與國家身份對立,以便對殖民歷史進行清算、對土地以及其他政治資源進行爭取。馬格努斯認為語言是流動的,語言的形態、分布和歷史都會一再改變,不停地被重新定義和理解,同時也被各種尺度的政治環境所影響。

馬格努斯作為專業語言學家,一直致力于支持語言復興,而且也看到目前納瓦特語在許多墨西哥的社區中仍然面臨消失的危險。他曾教丹麥和美國學生學習納瓦特語,并指導納瓦特語使用者分析他們的語言。他妻子的母語是納瓦特語,因此也對維護這種語言投入了強烈的情感。然而他作為學者,曾經在多個國家生活,深知語言復興和傳播的困難和偶然性。他曾經在一次采訪中說:“生活就是這樣,有時不管我們是不是想要,都會給我們語言,有時又會把它們奪走。” 作為一名語言學家,他的切身經歷教會他,賦予我們語言和奪走我們語言的主要力量就是生活本身。同時作為語言人類學家,他也理解,生活也是不斷參與有意義的社會關系的必要條件:我們在哪里出生,父母把我們帶到哪里。由社會關系構成的生活,包括權力和政治關系:誰決定我們需要什么語言才能成功,誰決定在哪里以及哪種語言有工作和教育的可能性……他的結論是:為了拯救瀕危語言,我們需要讓使用語言的人更容易為自己創造美好的生活。我們必須創造環境,讓學習這些語言成為生活中的自然選擇。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