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打谷場永遠驕陽似火。
七八月份無疑是長江中下游一年中最熱的時候,也正是在綿延一個月的高溫紅色預警中,我的父母要完成一件跟老天爺爭口糧的大事——早稻的收割和脫粒。
為了不誤農時,這樣最熱的時節里,人們是不可以休息的。而為了避開中午太陽最為毒辣的那段時間,農忙中的父母總是四點鐘就起床,趁著黎明涼爽,趕緊完成最繁重的那部分工作,把稻子挑到打谷場。
收割完畢的稻子早已用草繩綁扎成捆,兩兩等距放在田埂上。漫山遍野間,一簇簇金黃的花束裝點在盛夏濃綠的綬帶上,向辛勤的農民、向仁慈的土地頒發著最閃亮的獎章。
扁擔兩頭包著尖鐵,名為“沖擔”。父親化身戰場上用刺刀搏殺的戰士,端起沖擔,一頭扎進緊實的稻捆,然后以肩膀為支點,緩緩將它撬起,舉向半空,借著半空中稻捆的重力,將沖擔另一頭扎進另一個稻捆中,兩頭對稱,一個200斤的杠鈴穩穩地平衡在父親的肩頭。于是借著熹微的晨光,一隊隊農民挑著擔子在田埂上晃晃悠悠地向打谷場前進。
如今回想起那個場景,我仍在疑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這段時間里,他們挑著200斤的重擔,如何做到不假思索就能看清下腳點,步履鏗鏘地踏在狹窄而又泥濘的田間小路上?令人慶幸的是,數十年、無數步,父母在田埂上的腳步一步都沒有踏錯。每當我早上七點準備好茶水早飯,父母總是能帶著一身露水安全地出現在家中,并告訴我,一捆捆稻子已經在打谷場上碼好成垛了。
碼好谷垛,也就意味著早稻脫粒的工序已經開始了。
泥土質地的打谷場在油菜小麥脫粒之后一直閑置著,散落的油菜籽、小麥粒和不知名的雜草在布滿浮土的打谷場上又一次生根發芽,野蠻生長著。而經過七月艷陽的烘烤,打谷場又往往生出手指頭寬的裂縫。所以第一個使用打谷場給早稻脫粒的人家,就要負責除草、平整打谷場。
父親總是在要打谷前的傍晚進行這道工序。他先是除草。打谷場雖然是泥土質地,但是,幾十年的碾壓使得這塊土地板結得像水泥地一樣硬。雜草只能生長在表面的一層浮土中,因此,除草是不費力的,鏟掉這層浮土就夠了。接著,父親從不遠處的池塘挑來水,用一個葫蘆瓢一點一點地灑在龜裂的打谷場上,將泥土稍稍浸濕。這是一個技術活,徒手灑水,還要保證上百平方米的土地濕潤程度相同。接著,我們家的老黃牛就要架上牛軛,后面接著一個花崗巖石磙。父親趕著黃牛在稍稍泥濘的打谷場上一圈圈地碾壓,直到打谷場上的裂痕被擠出來的泥巴撫平。然后靜置。
傍晚的太陽依舊毒辣,坐在樹蔭下的我甚至經常看見泥濘的打谷場上蒸騰的水汽,父親和我家的老黃牛就在黃昏的煙霧繚繞中慢慢地轉圈。如果沒有親身體驗那樣的炙烤和悶熱,我也許會像你一樣,甚至覺得這個場景有著說不出的美感。
打谷那天早上,父母親照例是四點鐘起床。他們把緊緊捆著的早稻捆子解開,從打谷場中間到四周一圈圈螺旋式地把早稻鋪在打谷場上。這也是技術活,鋪厚了,無法脫粒;鋪薄了,石磙碾上去,谷子就會被碾碎。我是照例插不上手的。在旁邊欣賞的我甚至常常會覺得,這樣規規矩矩地擺放,就像是在布置一個神秘的陣型,要么是在向神仙炫耀今年的收成,要么就是在向祖宗報告這一季的成績。當幾十片打谷場上同時出現這樣的陣型時,那種興風做法的意味就更加濃厚了。
早稻鋪好之后,拖拉機手就拖著一個大大的石磙出現在打谷場上了。在那個沒有脫粒機的時代,拖拉機手是這一天中最忙的人,放眼望去十幾片打谷場,上千平方米的土地上是一望無際的“水稻陣”,都在等待著這唯一的一臺現代化機器和后面那個陪伴了中國人兩千多年的石磙。這樣的組合,在現在看來,多少是有些怪異的。但在那時,這是農作物脫粒最有效的辦法。
反復碾壓之后,谷子就和秸稈分離了。這時用釘耙除去稻草,把裹挾著草屑的谷子聚攏成堆,打谷就到了最后一道工序——揚谷。父親用寬大的木鏟把一鏟谷子高高揚起,借助風的力量,吹走混雜著的草和灰,留下黃澄澄的新谷。各片打谷場上的進度是差不多同時的,所以這時如果你只看空中,就會看見谷子在天上飛來飛去。揚谷的人有老有少,力度有大有小,但是此時,飛上天的谷子卻數量相近、高度相等。這大概就是老農民們多年經驗的體現了。
將帶著太陽溫度的谷子收好封倉,這一季早稻就算是收獲成功了。我家的晚飯照例是要款待拖拉機師傅的。這時,白天打下手的母親就要開始展露她的手藝了。
二十年前的湖北農村,不愁吃穿,但是生活也僅限于吃飽穿暖。城市家庭中或許已經算是常見得讓人厭惡的豬肉,在農村卻是難得一嘗的美食。
豐收的夜晚,待客是不可以吝嗇的。母親早早就買來了二斤連精帶肥的五花肉。豬肉難得一嘗,所以做得更加細致,這二斤豬肉沒有一點浪費的:
先是瘦肉,母親用嫻熟的刀工將大部分瘦肉從肉塊上切下,片成大小一致的肉片,大大的一團放在碗中,加入淀粉、醬油拌勻,腌制15分鐘。淀粉保證瘦肉的滑嫩,醬油保證肉的入味。接著,母親從腌好的瘦肉中分出一半,大火爆炒至半熟,這一部分用來配素菜。蔬菜中加上滑嫩的瘦肉,這樣炒制的蔬菜爽口好吃,待客顯得大方。瘦肉另一半用來做湯,母親做的瘦肉湯是我童年記憶中最最美味的食物。如今我自己也喜歡做這道瘦肉湯,可是湯的味道跟母親做的永遠都不一樣。也不知道是技術沒有學到家,還是說我的嘴變刁了。
接著是肥肉。肥肉常常是跟土豆一起煮的。在土灶的火門處有一個破口,就在那個破口上放一個瓦罐,在炒其他菜的時候,余火就不斷地加熱這個瓦罐。小火慢燉,咕嘟咕嘟地翻滾著的肉湯,讓土豆熟透了,也讓肉變得軟糯。等所有的菜肴燒齊之后,灶火熄滅,這時候盛出的五花肉土豆湯,湯濃味香,喝上一口,肉湯還能粘上嘴巴。土豆飽含著肉香,入口即化;肉也沒有了肥膩感,同樣入口即化。用湯汁拌上白米飯,飽飽地吃上兩大碗——人間美味說的大概就是這個了。
除此之外,村邊的經銷店為了保證收入,賣肉時永遠都會搭上一大塊豬油,跟五花肉一起稱重,還不許不要。這塊豬油也是要煉出來的。豬油渣撒上鹽,成了我們小孩子難得的零食,而煉出的那一小碗豬油,又將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滋潤我們的飯桌。
一塊兩斤重的豬肉,被母親的巧手一一拆解,最終找到各自最適合的位置。湯濃菜香,一桌原本素淡的本地時蔬,就在這塊豬肉的點綴下大放異彩。如今,我們很難想象,是怎樣的精打細算,才能讓這塊賣相并不好的豬肉一點都不浪費;又是出于怎樣的對于家人和生活的熱愛,母親才能準確地把握不同肉塊之間的細微差別,在貧瘠的生活里炸開一朵絢麗的花。
精燒細作,永遠都是最耗時間的。記憶中,每個從打谷場回來的夏夜,我們這頓家宴都得到八點鐘才能開席。拖拉機師傅是村里的熟識,幫忙打谷的又往往是本家的叔伯。這頓飯豐盛,而且讓人不拘束。父親陪著客人喝酒,媽媽殷勤地給客人夾菜。糧倉里剛剛收進來的新稻正在不遺余力地散發著白天收集的太陽的熱度。觥籌交錯,莊稼人對幸福的理解,大概就是在豐收這一刻勸酒時嘩嘩流淌的汗水了。
四點起床,半夜再睡。夏夜似火,父母難道真能安然入睡?好在這樣的苦熬終于過去了。我們在外的拼搏,讓父母不再受難,讓那兩斤豬肉不再需要精打細算。如今打谷場的夏天不再有父母的身影,重歸寂靜。仁慈的地母呵,就讓它被螢火蟲和星星占領吧。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市福田區梅山中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