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箋紙，箋紙卻是我的主人

讀庫：《夜雨藏箋》終于上市了，感覺如何？

吳夜雨：感覺有一點點不真實。好像一個跑步的人，不知不覺中跑過了終點；又像五子棋下迷糊了，要靠別人提醒才知道已經連成了一條線。拿到實體書的那一刻，覺得從質感到設計到印刷，它就是想象中的樣子，好像一直都在那里，但就是要等到某一天才能去觸碰去翻開它，完全忘了下印廠的前一天還查出來有需要緊急修改的地方。

讀庫：這讓我想起來羅大佑歌里面唱過，“顛顛仆仆熬到這里不易……時代在變得更加陌生虛擬難追……”

吳夜雨：確實，這本書不是一個從天而降的空中樓閣，而是要追溯到兩三年前。《讀庫2201》刊登了我寫的《故人溫情》，那一篇事無巨細地鉤沉了魯迅、鄭振鐸編輯《北平箋譜》和《十竹齋箋譜》的歷程和因此產生的“朋友圈”。相信如果讀過《故人溫情》的人，對箋紙會有更清晰的概念，對《夜雨藏箋》也會有更深的感受。

讀庫：當時為讓大家對箋紙有直觀感受，我們特意精選了這兩部箋譜里的數十張箋畫作為附圖，但很多讀者反映：一是圖案不夠大，二是數量還不夠多，總之不算過癮。看到這些反饋以后，我最初想到的就是從《北平箋譜》或《十竹齋箋譜》中再多選一些箋畫，按原大影印出來。

吳夜雨：這當然是最保險也是最方便可行的做法，但對我這樣一個收集箋紙十年的癡人來說，遠不夠滿足和有挑戰性。我總是想，能不能在前人開創的路上再多走一小步，在巨人的肩膀上再冒險跳那么一下？很高興這個想法得到了編輯部的一致鼓勵，我才有機會把自己當時收集到的箋紙，優中選優挑了幾大冊菁華，在讀庫大客廳的大桌子上鋪開攤子演說。最初是打算推薦幾十張有代表性的箋紙，再挑一挑做成本子。

讀庫：是的，但一個本子完全收不下這么大的體量，然后我們想要不要做成一套兩個本子？可是越聽你講，我越發覺得每張箋紙都有來歷，不愿意舍棄，最終決定做成一本以圖為主、配文釋圖的書，再把格外能展現彩色套印之美的箋紙做成單頁形式，這就形成了《夜雨藏箋》和《三十六箋》。

吳夜雨：在魯迅和鄭振鐸的年代，有不少箋紙的設計者和制作它們的箋肆都已趨于湮沒無聞，箋紙自身的圖案也是含蓄典雅的，因此魯迅說“（箋譜）有圖無說，非專心版本者莫名其妙，詳細之解說，萬不可少”。《夜雨藏箋》中的介紹和賞析完全是遵循這一原則進行的，我希望在展現舊時風雅的同時，讓讀者“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讀庫：《三十六箋》因為是“第一眼美女”，所以我們就依照原貌單頁印行，無論用來寫字遣懷，還是當作裝飾小品，或者送給朋友做禮物，都可以實現“行遠而及眾”的箋紙設計理念。

吳夜雨：民國時候制箋講究版刻細膩、紙墨精良，而做《夜雨藏箋》這本書時，我了解到，讀庫團隊為了更好地呈現帶有拱花、金箔或砑光的箋紙——需要在一定的光照角度下才能看到效果——選擇放棄之前的掃描文件，改為逐幅調整打光拍照后再處理。雖然“自家孩子”怎樣對他/她好都是應該的，但我作為這本書的輯錄者還是對此深懷感激。這就是傳說中的“不計成本、不遺余力”吧。

讀庫：因為這確實是一本“有料、有趣”的書，值得如此。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工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對得起一個世紀以前、一筆一刀創造出這樣東方之美的畫家和工匠，也才對得起這些歷經滄桑、在民間留存至今的百年故紙，以及有緣翻開這本書、細細品味每幅箋紙內容的今天的讀者。

讀庫：談談您自己吧，喜歡舊箋紙的人，看上去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年輕不少，我們原以為您會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先生。

吳夜雨：我是第一批80后，其實也不年輕了，鄭振鐸協助魯迅編《北平箋譜》的時候，只有三十五歲，更不用說他的好友張珩，二十歲就被聘為故宮博物院鑒定委員。現在世界運轉越來越快，會格外需要一處和外面隔開、可以慢一點點的空間。中國的箋紙藝術就是這么神奇，無論是刻刀還是木版，都是非常堅硬的東西，但它刻印出來的箋紙卻是最柔和、淡雅的。當幾頁好箋紙或一冊箋譜在面前展開的時候，你就好像被吸引到另外一個空間了，方寸之間，云游四海。

讀庫：魯迅有一篇文章《我怎么做起小說來》，能不能仔細講講“你怎么喜歡起箋紙來”？

吳夜雨：可能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收集癖吧。我們小時候，男生會收集小畫片兒，上面印著各種神仙圖案，放學趴在地上拍半天，贏幾張就高興地回家，到小學畢業攢了一大鉛筆盒。比較高級的是集郵，既從信封上撕郵票，也管爸媽要一點錢去買特別喜歡的。我有同學一直集到現在，把從前喜歡的郵票全都買齊了，但還在買，買四方聯，買帶廠銘、色標的，甚至買整版，這可能就是對童年的“補償心理”了。

我父親很喜歡書法，他自己也寫毛筆字，常帶我去美術館看字畫展覽，有時候還會有書畫家現場作畫。他們幾筆就畫出來一竿挺拔的竹子，點點勾勾就畫出老鷹的頭眼和鷹嘴，都給我留下很深印象。可能那時就在我心里埋下了喜歡筆墨的種子。

讀庫：你寫字畫畫嗎？

吳夜雨：一點都不會，動手能力極差。我第一次聽說箋紙、對箋紙感到好奇，是大約十年前，就是在去魯迅博物館參觀游覽的時候。那時候我女兒剛一歲多，我抱著她一起去的。一來那里有個露天小院子，比逛商場空氣好；二來想讓她從小沾沾仙氣。在魯博書屋，我突然發現魯迅著作旁邊展示著一疊紙，上面印著彩色的古典圖案。我讓店員拿下來，盒蓋上的字我都不敢讀，因為沒接觸過啊。那個是《蘿軒變古箋譜》的一些復刻散頁。當時我還以為是蘿軒變——古箋譜，因為記得有個電影叫“天蠶變”，這肯定是“古代的譜”嘛。店員就笑了，告訴我“蘿軒”是文人的齋號，“變古”是不拘泥、有創新的意思，箋譜是信紙的合集，這是仿明代的紙樣。而且魯迅先生就非常喜歡箋紙，自己寫信也用這種漂亮的紙張，甚至還編箋譜。

蘿軒變古箋譜·孤云帶雁來

蘿軒變古箋譜·隴上云

我好像遭到了當頭棒喝一樣。以前我只讀過魯迅的小說和雜文，只知道“匕首和投槍”，只知道“橫眉冷對千夫指”，從沒想過他還有非常雅致、講究美的一面。回去就開始找各種箋譜的資料，讀他和鄭振鐸寫的有關《北平箋譜》《十竹齋箋譜》的文章，甚至還下決心平生第一次去琉璃廠走一圈，想雄心勃勃地按照鄭振鐸《訪箋雜記》里面說的那樣，把各家箋紙店走一圈，搜羅一番箋樣。

讀庫：結果怎么樣？大有斬獲還是大失所望？

吳夜雨：是后者。我從琉璃廠西街走到東街，發現讓鄭振鐸愛恨交加的清秘閣在辦畫展，已經沒什么箋紙賣了。刻畫嬰戲圖著稱的寶晉齋門窗緊鎖，只剩一塊牌匾。榮寶齋倒是有紙袋裝的《北平箋譜》和《十竹齋箋譜》選頁在出售，但種類不算太多，也是新近印制的。

十竹齋箋譜·螭虎

北平箋譜·金魚

讀庫：會不會是你要求太高了？你和箋紙的緣分不至于沒開始就結束了吧？

吳夜雨：是的，我當時是“好傻好天真”。第一回去琉璃廠，是想奔著能買到一部《北平箋譜》去的。后來去查拍賣會紀錄，天哪，數了好幾遍零，那都要幾十萬甚至近百萬元人民幣的天文數字了。

不過人一旦真正喜歡上一個東西，是不會輕易灰心和放棄的。雖然在琉璃廠沒找到稱心如意的箋紙，也買不起《北平箋譜》，但我知道魯迅和鄭振鐸還編輯過《十竹齋箋譜》。特別是1952年版的，主要供出口創匯和對外送禮用，量還是有不少的。不久之后，我在網絡舊書店看到一位浙江書友掛出來一部1952年版的《十竹齋箋譜》，網絡圖片顯示品相很不錯，價格也在能夠承受的范圍，于是我趕忙和他取得了聯系。

讀庫：看來1952年版的《十竹齋箋譜》不用天文數字了。

吳夜雨：但也要一點“地理數字”。1952年版的《十竹齋箋譜》和1958年版的《北京箋譜》當時都在三萬元左右，是我跳一跳可以夠得到的。但問題是，我還從沒親自經眼、經手過一部舊箋譜，哪怕是一張舊箋紙，所以也不敢貿然就去買。

讀庫：那有什么辦法確保不失手、不上當？

吳夜雨：這部《十竹齋箋譜》不是我自己去選的，而是通過銀行轉賬，請一位上海的前輩去替我“掌眼”買下來。當時是博客最熱的時候，他寫了很多有關箋紙的博文，每一篇我都認真拜讀過，最先是通過博客私信和他建立了聯系，向他仔細了解一些箋紙知識，請教一些箋紙具體問題，算是網絡“拜師學藝”了。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幫我做主買到了這部舊箋譜。我收到那份快遞的時候，覺得有千斤重，捧著牛皮紙盒的手都在顫抖。

讀庫：不過歷來收藏者常常“為錢所困”，一些民國的收藏大家為買宋元名畫，會把家產和園子都賣掉。

吳夜雨：后來我陸續過手好幾部箋譜，還有很多的箋紙，都出讓給其他朋友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如果所有都留下來，經濟上更吃不消了。話說回來，如果真心喜歡一件東西，一定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擁有它，這和只是聽說過它、單純看過它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我把手中的箋譜讀熟了以后，也開始“膽肥了”，開始會幫別人看一些舊箋譜。

讀庫：舊的箋譜怎么看好壞？

吳夜雨：箋譜相對于古籍和字畫來說，簡單太多了。最基本的一條，要熟知各種箋譜所包含的箋畫數量。比如十竹齋是兩百八十三幅圖，而不同年份的榮寶齋詩箋譜收錄的圖案和數量也不同，首先要一幅幅數對了，拿不準就對著目錄數。一般來說，國外回流的箋譜品相最好，發達國家保存條件好，平時一般不怎么翻看，也沒經歷過大的社會動蕩和文化破壞。但很多外國人不知道箋譜的珍貴，就以為是普通的畫冊，從里面剪出去幾頁裝框，掛在家里墻上做裝飾品了。如果你不一頁頁當面數清楚，事后就說不清楚了。

后來，我自己坐火車去過濟南兩次，向一個做文玩回流的朋友買箋譜。我們年齡相仿，他很大氣，我到他店里，坐下來一頁頁數箋譜，仔細數兩遍，沒問題，然后再把兩沓錢交給他。他反倒數也不數就放在一旁，然后帶我去“大觀樓”吃飯，主菜是當地的特色“九轉大腸”，味道很肥美。現在回憶起來，還很有趣。

2021年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很有意思。我曾經在國外的舊書商手里郵購過兩冊《北京箋譜》的散冊，在書柜里放了四五年。當時是在網上瀏覽國內拍賣會記錄，突然發現“德寶”拍賣行不久前拍出一部不成套的《北京箋譜》，這套缺少的恰好是第三集和第四集。我心里咯噔一響，這不正是自己收的兩冊嗎！我輾轉聯系上德寶公司當時的總經理宮女士。聽完我的講述，她連聲說，書能配全成套，很難得，這是好事！她很爽快地把買家介紹給我，著力促成了這件事，買家也沒想過天上真的會掉餡餅。整個過程都是通過微信完成的，我和宮總還有買家至今沒見過面，也沒人知道這套箋譜為何會流散兩處，但我們成了互相信任的朋友。

我在剛剛收藏箋紙的時候，上海的前輩就告訴我：“一開始是人找東西，將來就會發現是東西找人了。”到現在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讀庫：古人說“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大概就有這層意思。讀鄭振鐸的《訪箋雜記》，他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為《北平箋譜》搜集箋樣的過程已經很不容易了，不知道現在的人怎么能搜集到幾百種老箋紙？

吳夜雨：箋紙的確比箋譜更難收集，而且有著更多的不確定因素。箋紙在過去就是實用品、消耗品，很多箋紙印了成百上千，現在留下來的可能也就寥寥幾張，而且它不像各種書畫碑帖，有著明確的遞藏記錄，就是常說的“傳承有序”，很多時候一張好箋紙是可遇不可求的。但喜歡箋紙的小群體和箋紙流通的渠道一直存在，特別在網絡和拍賣發達以后，你可以從網上認識更多箋友，尋訪更多網絡舊書店，知名拍賣場上可以見識到許多名貴的箋種，這些都是過去不具備的流通條件。另外，有些箋友因為要用錢，比如要收一部大部頭古籍或者名貴碑帖，或許要換輛新車或者裝修房子，也會把自己多年的藏品一下子釋出。如果能讓你知道，并且你也買得起，就算是“挖到礦了”。

箋譜，特別是《蘿軒變古箋譜》《十竹齋箋譜》《百花詩箋譜》《北平箋譜》，就如同四大名著，可以反復讀。無論是品味箋紙的設計美感、編排體例，還是領略不同時代箋紙的風貌，每次翻閱我都會有新體會和新收獲。而零散的箋紙，就像無意中讀到的好文章，總能讓人有種相見恨晚的驚喜。

有時候遇到難得的箋紙，如果賣家有多余的，我也會多收一兩枚副本，準備將來換“門當戶對”的箋紙。因為一些藏家非常看重自己的藏品，可能對多賺幾百塊錢不感興趣，但如果你有他沒有的箋紙，他會很樂于相互交換，這又像是小時候換郵票、換彩色玻璃球的經歷了，用行內的話說就是“人叫人千聲不應，貨叫人點首即來”。

因此買箋紙，最重要的一個字就是“等”。平時有喜歡的，一張一張地買，集腋成裘，不急于求成。等自己的收藏品種不斷豐富，門類逐漸開闊，眼界慢慢提高。而一旦等到一個難得的機會，就努力爭取，不要錯過。

讀庫：這很有點像參禪的兩種過程，一個是“漸修”，一個是“頓悟”。

吳夜雨：是啊，而且收集箋紙非常講究“緣分”。一張留存了上百年的紙片，飛啊飛，最后偏偏落到了你的手上，這不是緣分，還能是什么呢？我認識一些很有修養的藏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收到了好東西，愿意和朋友分享，不私自掖著藏著；東西沒有買到，說一句“還是緣分不到”，非常有風度，讓人敬佩。

讀庫：你做得到這一層嗎？

吳夜雨：我做不到，我是難以抑制喜悅情緒的，只能盡量降低失落感受。雖然我收集箋譜箋紙十余年，但看到一枚心儀的箋紙，還是忍不住激動。而在不多的拍賣經歷中，基本上都是因為經濟實力不夠，最后沒有買到，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也有自己挖到了“礦脈”，但最后機緣巧合，整個礦被別人挖走的，那的確很遺憾。

我有一副白謙慎先生寫的對聯：“有愛終當為物役，閑時猶復取書看。”我平時有空閑時間的話，就會習慣性看看有沒有箋紙好買，聯系一下箋友，分門別類整理箋紙冊子；再有一點時間，就會寫一點讀箋心得。似乎箋紙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只是它心甘情愿的仆人。得失的結果固然很重要，但平時和箋紙共度的時光更為難忘。

讀庫：能不能舉例說說你個人最喜歡的箋紙，還有公認的比較名貴的箋紙？

吳夜雨：從清末以來，最名貴的箋紙就是清代乾隆、嘉慶時期內府的角花箋紙，當時要一兩銀子一張，現在差不多折合一兩金子一張了。那是在箋紙的左下角刻印有神獸、花果或者文房用品的圖案，非常雅致，大約有二十多種樣子吧。近代很受追捧的是袁世凱次子袁克文設計的角花箋紙“竹籃櫻桃箋”。這些大名品我自然都沒有，不過清代角花箋，我的好友“長生劍”惠讓過民國清秘閣仿刻的幾種；近幾年從事文化出版業的“敦堂”也復刻過籃櫻桃箋，雖然不能媲美原箋，但對我這樣一般的收藏者，已經足夠好了。

角花箋（清秘閣制）

竹籃櫻桃箋（敦堂復刻）

一個真正的愛箋者從箋紙中感到共鳴，不只是因為它們名貴和精美。有一次，我妻子帶女兒到外婆家住了一陣。我晚上打發時間翻看榮寶齋箋譜時，看到其中兩張畫箋，一張是圓乎乎的小朋友們在做游戲，另外一張是齊白石草草幾筆畫的杯中插花，旁邊題寫著“天暖日和，盼兒輩遠來視我”。當時眼眶就濕潤了，打電話讓她們趕快回來。

吳光宇·嬰戲箋

齊白石·花卉箋

我自己收藏的最中意的箋紙有兩枚：一枚是“垂柳寒蟬”箋，是民國時期上海九華堂印制的。蟬聲是我們從小聽到大的，童年時候是“池塘邊的榕樹上，知了在聲聲地叫著夏天”；人到中年，就能聽出齊白石老人所說的“草間偷活”的不容易了，這是第一層喜歡。

垂柳寒蟬箋·九華堂

任他離思一條條·文美齋

第二層喜歡的原因是，它體現了箋畫家的再創造能力。它不是一枚原創箋，而是在晚清的名箋“任他離思一條條”上面加了一個倒垂的小蟬。清代的原箋上面只有垂落的柳條，象征著折柳送離人。畫師加上了這只蟬，就像畫龍點睛一樣，給原來寂寞的場景添上了聲音，添上了生機。

第三層原因是，魯迅曾用這款箋紙給鄭振鐸寫信，商討怎么編輯《北平箋譜》。魯迅的同款箋紙，一直是我的“心頭好”。

上海魯迅紀念館展覽：不獨為清玩——魯迅與傳統箋紙（汪劍 攝）

另一枚箋紙是晚清的芭蕉箋。這枚是單色的素箋，看起來簡單，但雕刻的線條非常有力，真可謂鐵畫銀鉤，而且印在青綠色的紙張上，與芭蕉圖案非常協調。我曾經在一個熱帶小島上居住過，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芭蕉樹，每當狂風暴雨襲來的時候，耳朵里全是芭蕉葉子炸裂的聲音。窗外的芭蕉狂舞連成一片，好像一只無邊的巨鳥扇動著翅膀，要把這個小島帶起來飛走一樣。這張箋紙上題詩說，“聽風聽雨聽不得，道人何苦畫芭蕉。”那一刻，人算是徹底明白了，什么是鄉愁。

芭蕉箋（晚清）

讀庫：這些箋紙第一眼看上去并不是特別抓人眼球，但聽了你的講解，我覺得它們格外有味道，也能感受到你在箋紙上面傾注的感情。

吳夜雨：是啊，或許就像之前我們說到的，很多時候，故事比東西本身更有價值。看起來我是在收藏箋紙，但同時箋紙也在陪伴著我，見證著我。當一個人在一件事情上付出大量時間和感情的時候，一定是相互成就、相互塑造的關系。我最喜歡的這兩枚箋紙品相都不算完美，蟬箋上有一些黃斑，芭蕉箋貼在一張襯紙上。但是一個人上了年紀，都必然會長斑痕和皺紋，何況這兩枚都有百年歷史的箋紙呢？我有時候甚至會特意收一些品相差一點的箋紙，覺得它們或許在我這里，會得到更好的珍惜和照顧。

讀庫：聽了你說的這番話，可能很多讀者都躍躍欲試，也想去收集一些箋紙或者箋譜。你對他們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吳夜雨：《千字文》里面有一句，“寒來暑往，秋收冬藏”。箋紙收藏是一個花時間、花精力的慢功夫，而且需要量力而行，不太好急于求成。現在《北平箋譜》《十竹齋箋譜》都有不錯的影印本，作為一般的欣賞和了解已經足夠。進階的小伙伴們，可以多讀一點與箋紙、木版水印有關的書籍，儲備多一點知識，對文化背景有更深入的體驗，收集的樂趣也會更多，路徑也會更清楚。再深入一點，就是多結交幾位內行的好朋友，買幾張自己真心喜歡的箋紙。之后的事情，就看個人的緣分和造化了。我的本職工作也很忙，有前輩告訴我三個字“不跨界”。也許一些小伙伴從喜歡箋紙出發，會發展出更廣的一片天地。

另外，就像所有古董門類一樣，現在偽造箋紙的確是很大的問題。所以我建議新入門的小伙伴還是多看少買，特別是不要有貪便宜或者撿漏的心理。

讀庫：今天我們也聊了非常多，謝謝你分享個人的收藏經歷，不知道你下一步還有什么方向或者愿望嗎？

吳夜雨：我知道一些資深箋友，收藏箋紙有數千枚之多，希望能有一天他們能將自己的收藏結集出版，共補箋史之闕。

讀庫：是的，我們都希望中國的傳統藝術是鮮活有力的，不斷向前發展的，也有越來越多的人了解、喜愛箋紙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