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光荏苒,歲月之河已將我的人生之舟駛入了古稀之年。人老了喜歡懷舊,閑來無事,翻看日記,我又想起了30余年前拜訪著名金石書法家李立先生的往事。
1994年4月,省委、省政府下發了關于《湖南省輕工業廳等七個專業經濟部門轉體的通知》,將七個廳局轉體為省屬國有企業,我所在的省輕工業廳也轉為了省輕工集團總公司。經過近半年的運營,集團黨組為了宣傳和推進改革,決定編寫一本反映本系統改革進程的書,書名為“走向大市場”,由我負責具體的編輯工作。
1994年10月18日,為了給本書題名求字,我專程到在省輕工業專科學校任教的李立教授家去拜訪。李立老是我國乃至世界著名的書法家、篆刻家、金石家,社會應酬極多。中央電視臺來湖南拍攝《東方之子》,節目選取了四位人物,其中三位來自科技界,李老是唯一的文藝界人士,他的名字被收入日本出版的《現代中國著名印人32家》。他還經常到香港、澳門和臺灣辦書畫展。我早已久仰其名,此次拜訪求字,心里很有些誠惶誠恐。
李老住在長沙市原北區裕湘路邊一小巷的私房內。進門以后,陪同來訪的省輕工業專科學校辦公室陳迎楷先到樓上去通報,然后叫我上了樓。住宅比較擁擠,工作間擺一排書架,除書外,書架上還擺放著花瓶、筆筒、瓷器以及文房四寶。工作臺比一般書桌大,有如老板桌,上面雜亂擺放著筆筒、墨硯、印章等物,還有一碗面粉和煎雞蛋,那是李老尚未吃的早餐。在我之前,已有省書法協會的秘書長等3批客人在座,客廳更顯得擁擠。李老忙為我們上茶上煙。我知道他3月份過了七十大壽,原以為他會老態龍鐘,未料到他行動敏捷,思路清晰,思想開放。他說,醫生檢查后認為他的心臟只有40歲。我便開玩笑說:您的思想活躍度就像30歲的年輕人。眾人皆笑。他還經常自己騎著自行車上街,還會騎摩托車、開汽車,喜歡跳舞、打牌。他說,人活著就要瀟灑一些。我問及他的消費習慣,他說,早上蛋煎餅,中午米飯,晚上吃面,夜里吃點心,睡前熱水浴,不喝酒,但煙不能停,茶要喝得濃。他邊說邊端著茶杯給我看,確實是烏濃烏濃的。他說自己身上常常揣著3000元上街,特別是到了文物店,見到想要的東西,不買則心不安,心安才能長壽。他已收藏有齊白石、李可染、關山月、黃胄、于右任等名家真跡300余幅。他茶幾上煙灰缸上一小蓋,與缸不協調,似銹鐵。我拿著一看,他說這是古代錢幣,乃文物。我內心不禁嘆道:真乃俯拾皆寶也!他還說老伴給錢給他買東西,但不愿意他跳舞,怕他摔倒。他自己則說,與小姑娘跳舞,旋轉一刻鐘也無妨!
李老好客,常有人來家拜訪,或求教,或求字,或商討工作。他說不能寂寞,自己愿意交談。我說:你這里人來得多,但也“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啊!他也笑。
李老由于身懷絕技,所以常為一些中外領導人題字刻印。上世紀80年代初期,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訪華,當時胡耀邦總書記要為他題字,特意請李老為其刻了四方印章。在會見中曾根時,胡耀邦總書記還為此津津樂道。部分中央領導來湖南時,李老也都為他們刻了印章。他還將為領導人刻印章蓋的印跡示予我們看。
由于李老健談且風趣得很,我們均不忍打斷他,坐了一個多小時后,書協的秘書長終于開口了,說省里王書記請李老刻一印章,明日就要用,并拿出一個信封,內裝有800元錢,請李老代為購雞血石刻印。李老坦率地答應了。言談中李老對年輕人非常關心。他說省書協的領導也是業內權威,對年輕人的作品要多加鼓勵,少予挑剔,先肯定長處,再進行指導方才妥當。他還建議書協不要把門關得太死,要搞五湖四海,壯大聲威。協會還要啟用一些年輕人擔任領導,增加生氣與活力。他自己坦然說,協會曾請他當會長,他不愿意當,寧愿當顧問,可顧可問,可不顧不問,讓年輕人放手干。自己上點課,做點業務指導便可。
在李老家坐了兩個小時,我覺得不便久坐,便開口說:“李老,我廳與省政府新聞辦合作編了《走向大市場》一書,請您題寫書名。”他欣然應允,還說:“我練寫幾張,再打電話告訴你,分文不要。”我忙說:“不行,潤筆日后送上。”說著,我準備給他照相。他說:背景的工作臺雖亂但挺好,不要收拾了。他提筆題詞,我按下了相機的快門。我原想借此次拜訪的機會,請李老給我寫幾個字,而且分管的廳領導也擬請他刻個印章,但見在座的人這么多,此情此景,我也不好開口。
一周后的10月25日,我和一位參與編輯工作的年輕同事應約到李老家取題詞。沒想到李老興致極佳,主動提出為我們作一幅畫,名曰“清香圖”。他當即展紙揮毫,還為我和同事各寫了一幅書法作品,給我寫的為篆體十個字:“志同云鶴遠,心共野風清。”他邊寫邊說:“我的書法用筆仿佛用刀一般。”我便贊嘆地說:“運刀神如筆,用筆力如刀!”大家皆笑。
交談中,我們得知李老家中還存有價值上萬元的宣紙,以及一支日本客人送的價值5000元的筆。李老還談及他愛聽音樂,認為書法與音樂藝術是相通的,這也是他與其他老藝術家的不同之處——心態年輕!他覺得能從音樂中悟出書法的節奏。后來,由李老題寫書名的《走向大市場》一書,由湖南出版社出版發行,產生了較好的社會影響。
七年后的2001年11月上旬,當年和我一起去李老家去求字的陳迎楷約我再次拜訪李立老。此時的陳迎楷已經成了中國書法家協會的會員和省書法家協會的理事,在省書法界小有名氣。我們來到長沙市開福區西園北里的小巷深處李立老的寓所。他與七年前比,變化不大,只是頭發更白了,臉上的皺紋略微多了些,精神矍鑠,十分健談。他把他女兒寫的反映自己人生歷程的《小巷深處是吾家》一書贈給我,還在扉頁上題寫“新松方家教正。李立”。我把隨身帶來的一塊柱形壽山石拿出來,請他刻字。他認為此石質量一般,赭色為浸染所致,并認為有龍雕在上面,不宜刻字。我揣摩,他可能是擔心他刻的字被壓在龍身下面。我連忙說會把刻字的一面朝上擺放。于是,他便刻了諸葛亮語“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他又征求我的意見,說還可以刻幾句喜愛的諸葛亮語,但我選擇了杜甫的“青松寒不落,碧海闊愈澄”句。只見李老運刀如筆,削石如泥,揮灑自如,匠心獨具,以“急就章”刀法刻將起來。刻罷古人名言,李老坐下來,抽了一會兒煙,然后在落款處刻上:“新松方家老友辛巳歲秋由閩返湘得此巨石,七十七叟李立刻此作為鎮宅之宅之寶。并祝新松老友合府清吉平安長樂永康。”他還在左右兩邊空白處分別刻上“吉祥”“人長壽”“李立”的印章。刻完后一讀,他發現重復多刻了“宅之”二字,我說無妨,故未做修改。李老這天的情緒極好,也沒有外人來打擾,便留我與陳先生一起午餐。飯間他還說很多中央領導同志都由他刻了章,有的人要拍攝他給中央領導人刻章留的印,他便寫信詢問中辦,中辦回函,對李老的嚴謹認真的態度表示欽佩,并認為是不應該隨意拍照。
2014年底,李老因病仙逝,享年90歲。十年過去了,我常常懷念他。我把他為我刻字的壽山石,擺放到客廳的電視機柜前,把他為我作的書法和繪畫作品,認真裝裱好掛在書房里,見字見畫如見人,思念之情油然而生。2021年春節期間,我又專門到了開福區西園北里李立故居前憑吊。故居門上方,刻有“石屋”二字,系李立的師兄、著名書畫家陳大羽所題寫,此處已成為長沙市的重要歷史遺跡。見此情此景,李老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