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朝陽醫院西院二樓,內科診室盤踞了一整條走廊。周三下午,開設肥胖專病門診的內分泌科門口異常擁擠。號源緊俏,肥胖專病門診一周開設三次,而當天最快能預約上的就診名額,需要等到十天之后。
如果以北方地區居民的平均體型評估,穿梭于內分泌科室的患者體型,并沒有人們想象中異常,與相鄰診室的患者并無懸殊的胖瘦之分。如果非要說有什么共同特征,或許就是隱藏在層層春裝之下,或大或小因脂肪堆積而隆起的腹部。
自3月9日國家衛健委主任雷海潮在全國兩會記者會上宣布持續推進“體重管理年”三年行動以來,各大減重門診迎來了一波“就診熱”。
4月10日,國家衛健委聯合國家中醫藥局印發通知,要求國家衛生健康委、國家中醫藥局屬(管)、省(區、市)屬綜合醫院、兒童醫院、中醫醫院在2025年6月底前基本實現體重管理門診設置全覆蓋,并鼓勵綜合實力較強的醫院設置肥胖防治中心,提供住院體重管理相關服務。
減重氛圍不僅在衛生系統彌漫。社會上,一些健康、運動領域的品牌商家陸續推出了春季減重活動。4月7日,京東買藥更是喊出了“減一斤體重,給100元現金”的口號,頗似電影《西虹市首富》“脂肪險”劇情照進現實。
馬冠生是北京大學公共衛生學院營養與食品衛生學系教授,2015年以前,他在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原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營養與食品衛生研究所)任職。從1990年代開始,他就關注中國人的營養膳食狀況,那時起便關注到了中國人正在越來越胖的客觀趨勢。
自十余年前開始,馬冠生便不斷呼吁,中國超重肥胖的防控工作“刻不容緩”—他在南風窗的采訪中同樣反復強調這四個字,聲音嚴肅。在他看來,若非如此,緊隨其后的經濟和疾病負擔極其沉重。
可是究竟要怎么做?肥胖是全世界共同面對的困局。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國家成功遏制成人肥胖的流行趨勢。
與超重肥胖相關的慢性病,不似呼吸道傳染病,它們并不會在短時間內構成顯而易見的公共健康威脅。更多時候,減肥被視作一種個人事務,甚至是一定年紀后自然而然的身體狀態—就像馬冠生在一次會議上被旁人追問的:“我體重是重是輕,和別人有啥關系?國家為什么突然關心起減肥了?”
在貴州省人民醫院的營養咨詢門診,墻上張貼、桌上擺放的,都是鮮綠色基調的宣教品。來這兒尋求減重方案的,大都是BMI在24至28的超重患者。他們的體重處于失控的邊界,但還未抵達醫學上肥胖的程度,比起藥物或手術治療,營養科所主張的生活方式干預,可以促成更理想的減重效果。
而生活方式干預的難度在于,醫生只能教方法,“絕大部分治療過程是需要患者回家自主完成的”,營養部副主任韋琪告訴南風窗。
倘若要把減重成果維持下去,自己做飯、清淡飲食、堅持運動,不喝含糖飲料,這些就必須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非特殊時期的特殊操作。生活方式一旦松懈,很容易就前功盡棄。韋琪說,營養咨詢門診開設六年以來,患者體重反彈率居高不下—體重管理的難度可見一斑。
馬冠生說,人體的儲能機制是為了在惡劣處境中存活下來而進化出來的,將多余能量轉化成脂肪,儲存于皮下和內臟。因此能量攝入迅速,消耗卻很漫長:“人幾分鐘就能攝取1000千卡能量的食物,但要想把這1000千卡消耗了,需要運動幾個小時,甚至更久。”這種基因特性決定了,對于置身于現代社會的人類,體重管理是一項極其違反人體本能的嚴苛工程。
郇建立是北京科技大學社會學系主任,圓眼圓臉,身材勻稱。他早上騎車半小時到學校上班,堅持爬樓而非乘坐電梯,在校內食堂用餐,并兼任校園滑板社的指導老師。堅持如此,他才在50歲這個年紀維持著相對于同齡人更苗條的體態。
而就在幾天前,郇建立忙得天旋地轉,一天上八節課,還得抽空準備一堂面向留學生的全英文課,只能“熬過去”。我們原定的采訪推遲了,他的運動計劃同樣被擱置。
郇建立想借自己的例子告訴南風窗:從社會學的視角看,如果不改變外部的社會文化環境,單純讓人改變生活方式,“這是不現實的”。
比如,據韋琪觀察,男性患者大都從工作以后開始發胖,久坐和應酬是男性肥胖的兩大誘因。在男性患者減重之前,她往往會要求對方騰出幾個月時間拒絕一切應酬,“專注減重”。
女性肥胖則與生育顯著相關,孕期營養過剩疊加育兒階段的忙碌,“生活重心漸漸不在自己身上了”。她還發現,近些年患有焦慮、抑郁等心理障礙的肥胖患者在臨床中愈發常見,心理健康的惡化也是肥胖率走高的促成因素之一。
失控的體重是一面鏡子,它不止關乎能量攝入與消耗的失衡,還映出了個人生活狀態的劇烈變動,和社會發展的強烈擠壓。
世界衛生組織視肥胖為一種多因素疾病,它與200余種疾病強相關,還會增加13種癌癥的發病率。據統計,2022年,世界上每8個人就有1人患有肥胖癥;2019年,約500萬人因體重指數超標而死于心血管疾病、糖尿病、癌癥等非傳染性疾病。
相較于防控成效立竿見影的傳染病,比如在一些國家已經宣布消除的天花、脊髓灰質炎、絲蟲病和瘧疾,慢性病防控工作盡管形勢緊迫,卻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中雷聲大、雨點小,似乎像往大海丟石子一樣徒勞。
2021年,劍橋大學一項研究尖銳地指出,英國政府自1992年以來發布的14項肥胖防治戰略和689項公共政策“并未有效降低肥胖患病率”。英國在過去30年反復推出類似或相同的政策,肥胖和超重率依然走高,“且沒有任何下降跡象”。
在美國,全民健身指南和全民飲食指南最早頒布于1980年,卻還是未能阻擋此后30年美國的超重與肥胖人口比例大幅度飆升;盡管2010年后增速有所趨緩,但仍未逆轉。
在中國,衛生部門自1995年就開始在七市一省實施健康促進項目,兩年后在社區開展“慢性病綜合防治示范點工作”,在此10年后又開展了以健康體重和血壓管理為重點的“慢性病綜合干預項目”,并在2010年啟動“慢性病綜合防控示范區”活動。而值此期間,據第四次國家衛生調查結果,2008年城鄉居民慢性病患病率為20%,比2003年增加了4.9%。

有意思的是,1995年至2010年的十五年間,“衛生部門越干預、慢性病的患病率越高”。當然,其中的邏輯并非干預措施促成了慢性病患病率上升,而是“慢性病的發展勢頭太猛、干預措施又太弱,完全不足以抑制慢性病的暴發”,郇建立說。
彼時的癥結在于,“干預時有效果,停下來就沒了。在示范點有效果,換個地方就沒了”。這一狀況至今仍是慢性病防控工作的肯綮。
郇建立舉了個例子,“校園健步走”活動本來是鼓勵教職工參與鍛煉,達到某種強身健體的目的。可實際執行中,先不說參與比例很低,即使是前來健走的人們,也大都是慢慢溜達一圈,然后去領取獎品,遠遠無法落實活動策劃的初衷。
王萍是北京城六區一所社區衛生服務站的站長,今年五十有余,在基層衛生站工作將近30年。衛生站全職職工十人,卻長期管理著周邊幾個社區200余名慢性病人。在目前我國所構建起的慢性病防控體系中,社區衛生服務站一直是慢性病管理的“最前線”。
據政策要求,凡是簽約在冊的慢性病患者,衛生服務站都必須每季度進行一對一隨訪,測量血壓血糖,個體化定制用藥和體重管理方案。“這是任務,是肯定要做的。”王萍說。
政策是好政策,落實下去卻阻礙重重。關鍵在于居民意愿,一部分人愿意積極配合,可是總有一部分人敷衍,甚至抵觸。“讓他一季度去化驗一次血脂,根本不動,說忘了。再(和他)說就該給你臉色看了,說這不行那不行,現在沒工夫。”
衛生服務站與附近一家三甲醫院合作,定期舉辦糖尿病科普講座,活動地點就定在服務站大廳,可以容納約30人。但“要是不發雞蛋和洗手液,都不愛來”。
除非是真的經歷過一次急性期發作,鬼門關走上一遭,“好幾十年的煙,說戒不了也一下子能戒了”,沒到那份兒上,很多人還是愿意賭概率。郇建立說,當下健康教育的吊詭之處就在于此,衛生部門反復強調致病概率,而對于普通人來說,看見身邊許多抽煙喝酒的人都活了八九十歲,“根本不用那么在意”。
說了半天,只留下自己口干舌燥,對方無動于衷。
王萍自認為,醫生該說的說了,該做的做了:“我們醫療口能做到去管他,患者不見得有這種強烈的意愿。你說了就照做,不說就忘了,有些人再和他強調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她覺得,當下比任何藥品和手段更急迫的,是如何喚醒居民自我管理的意識。
在門診經手無數案例的韋琪有一個判斷,體重管理是否成功并非全看意志力,“人的意志力普遍都不怎么強”。她說:“但如果減重意愿十分強烈,并在減重過程中反復強化這種意愿,堅持下去的動力就會更大一些。”
于是,每次開具減重方案之前,韋琪會首先與患者明確,他們的減重動機是什么、他們計劃為之犧牲什么。一些減重者被戀人分手,懷著“就是要瘦給對方看”的心情,最終減重相當成功。
但究竟要如何喚醒人們的意愿、調動他們的健康管理動機?
肥胖防控在歐美國家屢屢受挫的原因恰在于此。劍橋大學的研究認為,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提倡個人責任、自由市場和反政府干預,干預性質的公共衛生政策會被視為“剝奪個人選擇”。因此在過去30年間,英國政府針對肥胖的防控政策大都“措辭含糊、目標不明、實施困難”,避免對個人事務的過度干預。
緊隨而來的一個問題是,肥胖,或者說與之密切相關的慢性病,真的是一項純粹的個人事務嗎?
郇建立的回答是否定的。2007年至2010年,清華大學社會學系讀博期間,郇建立曾五次前往冀南沙村,調查當地村民的慢性病患病情況,寫成《帶病生存》一書。
他的深刻體會是:疾病苦難不僅僅是病人一個人的經歷。
在公共衛生領域,所謂疾病負擔往往被簡單拆分成流行病學負擔和經濟負擔兩部分。但是,隱匿于社會結構中的“照料負擔”,一直以來被一個個具體的家庭消化、承受著。
郇建立2008年春天曾去一個貧困家庭中調研。妻子癱瘓在床,丈夫不僅要下地干活兒,還要洗衣做飯、照料妻子,無法外出打工,“這么多年一分錢也沒掙過”。因無暇教導,女兒12周歲,還在上小學二年級,幾乎不會簡單的算術。
對于將近20年后的北京家庭來說,慢性病病人的照料負擔同樣不可小覷。王萍掐著手指算賬,周邊社區普通老人退休金兩三千左右,北京城六區的普通養老院,一個月就要五六千。
“況且再往后的老人普遍只有一個孩子,孩子也有房貸,也有小孩。假如慢性病急性發作,變得無法自理了,日子要怎么過?”王萍說,“真挺發怵的。”
隨著老齡化程度的深入,超重肥胖與它引起的疾病苦難,堆砌成一定規模以后,就毫無疑問成了政策必須投以關注的公共事務。
所有采訪對象都向南風窗表示,3月9日國家衛健委主任雷海潮在兩會記者會上的表態,是肥胖與慢性病防控工作的“好兆頭”。
馬冠生說,這意味著肥胖和慢性病防控優先級別的上調。以往各類政府文件同樣提及健康體重、肥胖管理,不過僅僅是“倡導、鼓勵”。今年顯然更重視、更落地了,從“倡導”,變成了“行動”。“體重”儼然成了實現《“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的一個重要抓手。
衛生系統內部已然行動起來。韋琪往年在營養咨詢門診工作,她透露,從今年開始,營養科會與普外科、內分泌科一起,開展專門的減重義診。
貴州省人民醫院還計劃在食堂新設減重營養餐,準備就叫“國家衛健委減重食譜窗口”,面向社會公眾開放。韋琪所在的營養科,從去年開始就與貴州省各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合作,在它們的內部食堂定制減脂餐。不久后,醫院還準備與多家國企合作,組織員工減肥訓練營。
韋琪覺得,未來工作的關鍵在于,衛生系統對健康飲食的宣傳聲勢,如何與食品工業對抗?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前者的強度與頻率遠遠不敵后者。
食品工業的營銷話術,已經在消費者心中烙下深刻的印記。韋琪平時錄制科普視頻,經常看見的一類評論是:“這都不能吃,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對食欲的節制似乎成了一種不人道的行徑,這一思維的形成,與食品公司的營銷攻勢密不可分。
馬冠生則關心,一系列防控政策的實施及效果,最終由誰來評估和督導?
就比如,2020年六部委印發的《兒童青少年肥胖防控實施方案》曾明確制定全國性的防控目標:以2002—2017年超重率和肥胖率年均增幅為基線,2020—2030年0—18歲兒童青少年超重率和肥胖率年均增幅在基線基礎上下降70%。
“光是有行動計劃了,實施情況怎樣?如果沒達到這個目標,誰來督導?是否有獎懲機制?”馬冠生在電話那頭拋來一連串反問,“這類健康指標是否能列入政府的工作目標,而不是僅僅限于衛生部門?”
醫生和學者苦口婆心地勸說,效果總歸有限。健康營養的餐食如何更便利地獲取?運動場所是否能更快捷地抵達?本就高強度的生活節奏之下,食品工業的營銷攻勢是否能更關注健康而非對食欲的誘惑?對居民生活環境的改善,不僅是衛生系統的責任與課題。
中國的發展理應到了這樣的階段:政府今后不僅互相比較當地的經濟發展情況,“還要比哪兒的居民更健康、哪兒的預期壽命更長、哪兒的生活更好”,馬冠生說。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王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