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疑問:詩人是什么?詩人是與命運中的每一個文字——這靈與肉的載體,簽下命運合同的人,他捧著自己的心說:請你在這兒簽字畫押!
當我在詩稿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手不由得顫抖,瞬間飽經滄桑。
我必須忠誠于大地——我的靈魂,是根。它衍生的愛、苦難、善、死亡……是我詩寫的韻腳。
有限性或能帶來新的局面,因為它或可意味著“更大的寬度”。為更深嵌入生命的本質——虛無,我抗拒“大和全知全能”。進窄門。
追求細節,抗拒概括。
我要從才情的任意揮灑,進一步走進頓挫、拙樸,像書法,由帖入碑。
謙遜的、樸素的事物,是我要敞開心扉迎接的。當然不能忘記那教給我簡潔的人——大地。
漢語不是全知全能,它承認經驗的有限性,并對有限與無限、所指與能指的關系保持敬畏。
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是漢語的最高意境。
從屈原開始,就有《天問》,就有不知,就承認有限。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什么真意?不知道,無法說,說了就離“真意”遠了;不是“真意”,是非,是虛無——漢語敬畏虛與實的分寸。
李青蓮“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啟示性的,從物的經驗啟示時空的開啟,不離物,保持感性;以一開始,以一當十。
新詩百年,翻譯詩影響,漢語變得自大。不德:尊重,敬畏。不道:漢語的存在之道。翻譯蓋過了漢語的主道,比如以小見大、情景交融等等古老的秘密,被廢棄了。
新詩百年并未形成自己值得敬禮的傳統。中國新詩缺乏反芻,沒有穩定的自我梳理期。沒有反芻,很難形成新的傳統——百年,也許不夠長。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作為藝術品的詩歌,在中國詩壇取得了堪稱輝煌的成就。詩歌的批判性、倫理性卻被大面積拋棄——為標新立異。
詩性正義不可能僅有修辭推動就能輕易獲得。
傳統中的“詩言志”被忽略了,這是第一位的東西,忽略了它就忽略了詩人,而只關注怎么寫,所以詩變得很零碎,詩里看不到詩人的精神存在。
詩——溝通此岸與彼岸、有限與無限。它擁有最簡潔的骨架和最豐富的內涵,最平靜的語言和最激烈的內心。是不著一字,是空無,是一個站著的人。
沒有什么“純詩”、抽象的詩,只有具有“純詩”傾向的詩。詩為人生,首先是指對人的心靈的塑造,然后才對人的生活、生存產生影響。
沒有建立起自己精神背景(內核)的詩人很難成為一個大詩人,也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異質。
同時代的異質,往往以背離時代的方式進入時代。其次就是語言的態度,是一個詩人“說話”的特別語調。
異化使人越來越變為一個符號,像一張紙片在空中飛揚。實體的故鄉和語言的故鄉都已喪失或正在喪失。過去我們在大地上流浪,現在是“大地”也在流浪。
作為一名當代詩寫者,以建設的態度嘗試漢語新的寫作道德——漢語是我們最后的命運和呼告。
俄羅斯白銀時代的詩人:人的自由、尊嚴,人性所遭遇的苦難、掙扎和抗爭,那種大地情懷和自然意識,對我的精神是一種厚實的滋養。
血淚的才華有時要高于頭腦的才華(當然不是歌頌苦難)。
我信仰大地,大地也是我全部的哲學、詩學——樸素、悠長、寬厚、豐富,是我的歸去來兮。
死亡可以成為詩歌所談論的最精彩的部分——詩減輕了它的重量,在詩中可以養活它,讓它伴隨著我們一起成長——遠離恐懼。
我喜歡并記下詩人楊鍵兄弟說的一句話:好詩人必須是新人。哦,新人——
這當然不是說新來者,不是說初出茅廬者。這是在說脫胎換骨的事、鳳凰涅■的事。這是說化蝶的疼痛、掙扎和奮力,蟬脫殼時撕裂背部的痛苦,在亮出翅膀之前全都是黑暗中的絞痛。
成為新人的癥狀是必須發生的。
比癥狀更為根本的,是看不見的覺悟,是通往大歡喜的覺悟。
根本之中的根本,是覺悟的來處:要找到自己的神,并與之建立起穩定的靈魂關系。寫詩就是在尋找神靈——神照亮你的生命使之煥然一新。
新的眼睛,新的骨骼,新的呼吸,新的靈魂。
擁有神靈的照耀,不僅意味著詩,更意味著人;首先是人,然后是詩。
記下我對心中神明的尋找,記下我的痛苦、掙扎和覺悟——在通往新人的路上。
我修詩始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修詩于我并非自謙,而是寫照。詩歌始于才華,而苦修既是花葉也是其自身的果實。苦修是一種作詩法,是一種態度,更意味著黑暗之路漫漫;苦修預期著光明之境的存在,更是修煉、反復鍛打、自我追問與否定、養心養氣的艱苦歷程;苦修既指涉一種青燈黃卷的形式,也指涉一種幻化如禪境的文學風格。同時,它也代表著我的詩歌觀念:詩從黑暗中升起之后,它靈魂的雕像與宗教擁有同一盤底座。它是根本的,當然也是過時的;它是老舊保守的,當然也是先鋒的。它意味著枯坐——作為一種古老的道德一息尚存,也意味著激情燈火的向內燭照與開掘。一直以來,我之修詩被包裹在作為一種力量的幽暗之中,這不是完全的被動,也是主動選擇的結果;我期望“修”如同古老的渴望一樣,一點點退卻黑暗,讓語言之光亮發出除直射之外的多種照射方式。我修詩的鐵砧上鍛打磨洗的核心部件,是大地、故土、死亡、人性、愛——而苦難,是熔化的火,是鍛打的鐵錘。在詩之前,“修”意味著察覺、發現自己的生活、生存;決定著詩之高度的,正是這種發現的深度。反過來,“修”也意味著詩在改變著人的存在,“修”本身也在變為我苦苦追求的果實,因為它包含著詩。
我的詩不屬于城市,我所追求的詩歌的聲音,來自自然的風聲雨聲、豆莢爆裂的聲音、黃昏里蝙蝠的叫聲、流水的聲音、雪崩的聲音、牲口的響鼻兒……它源自我的身體和靈魂與大地契合,并在人性中逐漸生長出來的古老力量;它豐富而寬厚,并不特別顯示其風格形狀,而彰顯為一種錯綜復雜的和聲效果。換句話說,我已經完成了生命背景聲音系統的構造,我要并且已經開始創造出一種更加個性化的聲效,這種聲音孤絕而任性,有一種殘酷的不容妥協的自我追問和擔當。我從未意識到它的存在,但它出現了,仿佛不是我創造了它們,而是這些聲音創造了我,我有一種從天而降般的覺醒和再生。
人類在時間的河流上順流而下,而詩歌是一道靈魂的命令。一切同靈魂相關的寫作都與人類文明的進程相逆反——它回溯人類精神的原初,穿越肉體和現象回到心靈。在時代的環境里,它以固執地堅守和孤獨地追問表達藝術的真理。在藝術上,它有時使用了最為“先進”的激烈的形式,有時則在保守的老舊的姿勢中牢牢地擁有著自己的靈魂。但在骨頭里,卻無一不是與同時代(滑行的時代)產生著難以熄滅的精神對視。我的心就被這些高貴的精神品質和藝術品質所吸引——杜甫、陶淵明、曼德爾施塔姆、狄金森、博爾赫斯、米沃什、雅姆……我想,和他們同時代的,還有許多將自己的思想情感訴諸文字的人,但那許多人將被遺忘,而他們將長存,成為一種精神的里程碑——僅僅用才華去描述他們顯然是不夠的。他們的寫作始終有一種品質的統攝和照耀,這種品質感使他們的寫作卓然不群。而一切心靈純潔、富有生命力的人都是有才華的,然而卻不一定擁有寫作的品質,尤其是與時代構成某種巨大精神關系的品質,因為這種品質的生長,需要對于信仰的固守,需要承受精神的歷險,甚至需要骨子里天然的某種執拗乃至“愚鈍”的品性。我想,對于一個真正的寫作者,品質的要求有時有必要使之變得因大美而木訥、因堅守而老舊(像大象),對所要表達的事物保持清醒,以擺脫庸俗才華與人格墮落對于本色人性的洗劫,從而使靈魂里的“真”得以在各種文明中保存下來。在當代的寫作中,品質因其穩固與恒久的形成與耐力,保持了與時代氛圍的逆反。才華的境界與品質的境界猶如血肉和骨頭構成有價值的寫作。
我認為,人性的品質、思想情感及其語言的品質,將統攝在寫作者較為完整的精神背景下(成熟的高境界的寫作者的內心和文本里,總有獨立的精神背景)。因為創作者的精神背景尚未建立或是根本性地缺失,使不斷花樣翻新、不斷操練的形式終究得不到有效確立,寫作及寫作者的品質便難以呈現。每一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精神高度,缺乏品質性的寫作,這個精神高度就難以言及、言明……
自20世紀90年代以降,中國詩壇各種詩學井噴式涌出。但這些詩學大多集中在文本詩學的范疇內,無論是去隱喻而求日常化,去抒情而著重敘事,還是去深度而追求平面化,抑或去感動而實現消費化,其指涉的大多是寫作觀念和修辭方式的變革,而對詩寫者的人本思考和人文關系的研究,則有意無意地被忽略了。
寫詩是一種修行,它不僅是文字上的修辭,更是一種生命的修為。詩人生活、生存的狀況,是其詩歌文本根本的源頭;詩人生命的微妙修正,將關系到其詩歌文本的巨大改變。在中國古代的傳統詩學中,強調人——作者在創作中的根本性的言論和闡述,是傳統詩學的根基之一。“詩言志”“詩緣情”,志與情來自人心,是先于詩歌的存在。詩是人的延伸,是人的審美表達。“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也是在說先有人心中的情感孕育,然后才有詩歌語言的誕生。后世的文學研究方法,則出現了完全不同的情況。上世紀法國新批評派主張文學研究要把作者與作品分離,強調作品是獨立的,人不能決定作品,甚至作品反過來影響和塑造作者,從而放棄了對寫作者自身精神狀況的訴求。
針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詩壇詩學研究的缺失,我提出修行詩學的理念,其目的不是對傳統詩學的簡單回歸,而是針對當下處在消費時代的中國詩歌創作實際狀況,進一步思考作者與作品的人文關系,思考人在創作中的道路。修行詩學的思考針對以下幾個方面。
一、人類經歷了工業革命和兩次世界大戰,“上帝已死”;波德萊爾的《惡之花》出版之后,詩歌突破了美與善的“束縛”而指向真,但時代的發展證明:“真”無法得到實現。這是因為人類所有的現代發明,包括工業、電子、互聯網、手機及AI技術等等已經聯合起來,阻斷或改變了人接觸事物的方式,削弱了人依靠自身直接接觸事物的能力;人對事物的直接“體驗”正在消亡,而沒有“體驗”,“真”便無法實現。修行詩學借用佛家的語境,倡導詩人應走出頭腦和書房,以“身體力行”的方式與事物相互觸動、體認,讓人與事物之間的直接“體驗”全方位獲得能量;讓情感、想象的飛升獲得堅實的依傍,借以避免詩歌的空泛、高蹈、玄虛。同時,修行詩學是心靈和精神的坦白,它倡導詩人應投入時代現實,承擔命運,融入自然萬物,以獲取“生命修行”的真實經驗和超驗。修行詩學認為:血淚的才華高于頭腦的才華(當然不是歌頌苦難),返璞方能存真;保持或堅守身體與心靈對事物的直接體驗,是避免感覺萎縮、詩歌“消亡”的有利途徑,也是對“人詩互證”這一古典詩學境界的深情呼喚。
二、創作者必須回到他的本位,回到他的世俗生活角色中,回到與萬物連接的初點,在具體的事物中歷練修行。一方面,在文藝復興以后,“人”被無限拔高、夸大,“人”的世界主宰的傲慢隨之蔓延。尼采、叔本華的強力超人哲學之后,人與萬物的失衡加劇。浪漫主義、現代主義所導致的語言意識形態,使詩歌中先知、代言人、權威立法者、絕對與全知全能等等敘事泛濫,不僅充滿危險,也使詩歌審美日益變得狹窄和空洞。修行詩學著重個人價值的確立,承認有限,在有限中與世界建立起平等對話關系,并以謙遜誠懇的審視、詢問的感受方式和語言態度,試圖重建人與萬物的關系,并與萬物一起抵達詩意彼岸。在這種抵達中相互打開,成為彼此的無限。其實,在每一次深刻的文學變革中,人們會回溯歷史,在古典中尋求啟發,中外皆然。修行詩學所著重的個人性價值,在萬物平等、天人合一的中國古典詩歌中,早已有著豐富的礦藏。在陶淵明、曹操、蘇東坡等人的寫作之外,杜甫、白居易、李后主等寫妻兒家事、命運落魄、朋友離別乃至家國淪喪等等,也無一不是在他個人的世俗角色里完成的。即如狂傲的李白寫《將進酒》感嘆萬古愁,也是基于一個道家酒徒的身份。詩歌有“最高虛構”,就必須有“最低真實”作為保障。古典詩歌中那種情景交融、以小見大的寫作方式,也為詩人與萬物平等對話的展開和事物的在場性提供了保障。在修行詩學建設中,詩人應是活生生的個人,事物應是活生生的個物(不是那種籠統的、模糊的)。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日常所見、所經歷的事物都能自動構成詩的有機存在,它應該成為一個“精神性事件”,詩也應該是對能夠構成“精神性事件”的事物的凝視,而不是無邊無際的瀏覽。畢竟,詩意的實現有其特殊的超越性。修行詩學認為,詩人的修行是為了聚斂心神。詩人回到生存本位,依此拒絕高蹈虛空,而不是消弭在日常中。
三、在詩歌正日益變為一種消費的時代環境下,修行詩學認為詩人應重建自己的“精神生活”,將日常生活的修行與生命錘煉結合起來,積攢內心的能量。在當代中國詩壇,詩人們放任日常生活經驗的表達,而嚴重忽視內心生活的建設;對浮泛的生存表象的留戀,嚴重阻礙了詩歌向生命深層的掘進。正如詩人樹才所說,詩人們不再用心領悟生命中至高的虛無,崇高的神性隱退了,世俗的繁復奔走在詩行的大街小巷。詩人主體精神能量的萎縮,讓詩人們失去了自身生命應有的定力。詩人、批評家徐敬亞認為,中國詩歌紛紛從精神回到肉體,并與生存形成了深入的依附關系。于是,各種敘事、講述發達起來成為時尚,而抒情能力紛紛潰散。詩歌內在豐富性、超越性、精神性的喪失,是詩人內心生活蒼白無力的直接體現;而詩歌“產業鏈”式的快速生產、快速閱讀、快速消費以及詩壇上爭名逐利、拿詩歌當買賣的現實,都嚴重考驗著詩人主體精神乃至人格的塑造。修行詩學認為,不被時尚、時代潮流裹挾,擁有或保持獨立的思考和強大的、超越性的內心生活建設是其根本保證。而想擁有自己的內心生活,創作者必須擁有將時代、命運、萬物內化為生命修行的能力。
四、大自然是我們的家園,它是物質性的,更是精神性的。在我們的傳統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從未高出過自然,我們對自然的認識就是對自己的認識。是自然教會我們認知事物,教會我們審美,讓我們感悟到生死和生命的虛空。乃至于文學的比喻都源于自然。我們長期以來沉溺于城市文明中,在燈紅酒綠、爾虞我詐的世俗中逐漸喪失心性;在水泥鋼筋、機器轟鳴里越來越遠離人性而異化為它們的一部分。在我們的詩歌里,自然越來越模糊、單調,修辭越來越簡陋、干癟、似是而非。而在我們的傳統中,在《詩經》《古詩十九首》里,在屈原、李白、王維們的精神世界里,自然是多么豐沛、美妙、豁亮。佛禪與道家的精神空間也莫不是在自然的懷抱中打開。近現代以來,西方詩人如龐德、加里·斯奈德等對中國古代詩歌的推崇學習,也多是側重其自然情懷——萬物生與萬古愁。修行詩學強調向自然學習、致敬,強調在自然的修行中回歸本性,就是要遵從“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的古訓,在自然萬物中獲得感發、領悟,開啟更廣闊的視野,拓寬內心,尋求忘懷物我、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讓當代詩歌重獲“仁愛”之志。
海德格爾說,少一些哲學,多一些思想的微妙傳遞;少一些詩,多一些對字的“修理”。字就是人,就是詩人。字壞了需要修理,就是詩人的呼吸、內心、情操、感覺、理性、人格、領悟天地萬物的能力……壞了,需要保養、修理。作為一種反思,修行詩學就是力圖從上世紀90年代的各種文本詩學中走出來,著重詩人自身精神生命的建設,將言志、緣情的主體,重新推至當代詩歌發展的上下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