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奶奶住了五十多年的老屋拆了,土墻灰瓦、木椽石苔和滿院的花木蔥蘢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堆黃土和幾車瓦礫,從此老屋的花木蔥蘢、樂曲歡鳴只能在夢中相會。
花"木
去過老屋的人都說院里花木旺盛。20世紀80年代,爺爺離開耕耘二十載的三尺講臺,重歸農桑,開始培育種植月季花。老屋的院子四四方方,大多半被花園占據,只在東墻根留有人行小路。爺爺種了一輩子花,老院里花木達幾十種,四季綿延,滿庭皆芳。其中最為耀眼的莫過于月季,紅雙喜、大富貴、彩云、藍月,繽紛燦爛,花期久遠。每年九月扦插月季,要將長長的枝條剪成小截,梳攏月季枝條,通體的刺常常扎得我叫苦不迭,爺爺教導我,捧拾月季枝條講究一個攏字,要用巧力,不可蠻干,這樣便不會扎到手。
院里曾植有兩棵“黃元帥”蘋果樹,金秋過后掛滿了豐收的玉米棒子,我翻過板凳騎坐,用玉米棒子鋪成軌道,“火車”便在小院里開動了。爺爺在蘋果樹干上綁上秋千,我們的笑聲蕩過金色的童年。
繞花園一周的是葡萄架,有好幾個品種,葡萄熟一顆摘一顆,饞嘴的我們等不到它們成串成熟。南墻根下,曾是一排高達屋檐的花石榴,每到秋季石榴結果,就像掛滿樹枝的紅燈籠,爺爺告訴我這是花石榴,味澀不能吃,后來總被我偷偷摘去換玻璃彈珠與伙伴們玩。秋雨纏綿,石榴凋零,滿園的花木殘敗讓我讀懂了《紅樓夢》中葬花吟的悲愁。一年四季,海棠、牡丹、迎春柳、芍藥、菊花、野薔薇,花色繚繞讓人應接不暇,心曠神怡。即使臘月寒冬,針松、文竹、夾竹桃也是一抹綠意,讓小院毫不寂寥。
年關將至,再看老院西屋的窗欞之間,奶奶新糊了窗紙,能工善繪的爺爺在上面畫滿了花鳥瓜果,年幼的我調皮搗蛋,喜歡拿手指頭捅窗戶紙。爺爺去世后在老屋辦喪事,因老院空地面積小,難以待客,不得已將滿院的花木盡數除去,不想來年竟悉數破土而出。而今老院不在,高樓井樁之下,花木永遠沉寂了。
聲"音
爺爺自幼喜歡音樂,因家境貧寒,以撿拾槐樹之籽和石灰石掙得學費,在求學讀書之余,曾經廣拜鄉鄰名士,學習各類樂器,積累了學識和才藝。后經鄉委駐村干部鼎力推薦,爺爺入職白云村學校任民辦教師。在校工作期間,爺爺勇挑重擔,多年擔任畢業班班主任,在教授語文、數學等主課的同時,還承擔了音樂、美術、體育等教學任務,其所帶班級多次在十里鋪鄉學區聯考中奪冠。爺爺培養了鄉鄰子弟無數,卻因天性秉直,得罪校長而被迫辭職,離開了多年耕耘的三尺講臺,令其一生唏噓不已。
爺爺識樂通譜,板胡、二胡、揚琴、三弦、橫笛等樂器都能信手拈來,古稀之年還自學五線譜教授于我,曾經多次被邀登臺參與縣秦腔劇團演出。由于老院里時常樂曲飄揚,耳濡目染之下,童年的我還能哼唱幾句秦腔和隴東小曲。爺爺很喜歡熱鬧,老屋最歡騰的時光,莫過于社火秧歌盛行的2000年前后。記得那時,村里重新組建秧歌隊,莊頭崖邊推平麥場,豎起籃球架,開拓了活動場地。老藝人們紛紛出動,編獅子,糊各式燈籠。孩子們排練歌舞,耍獅子,扭大頭娃娃,輪番上陣敲鼓打镲,好不熱鬧!爺爺請來學校老師,在我家組織排練,遍尋古冀歌譜,編排了數十個節目,白云村“上莊的秧歌下莊的戲”漸成美談,多次受邀參加南關操場、縣城各單位的聯歡匯演。
爺爺的“樂友”“好家”廣布縣城各處,閑暇時節,爺爺常常邀來東川西川、南嶺北山的“好家”(喜歡音樂的人),在家里吹拉彈唱,秦腔、小曲、民歌精彩紛呈,院里院外人頭攢動,孩子們趁混作亂,拿著玩具槍,你追我趕,捉迷藏,搞偷襲,熱鬧非凡,好像半個村子都在聚會。后來有了錄音機,爺爺常常教我和妹妹唱歌,并錄成磁帶,可惜現在都遺失不見了。老屋留給我最后的聲音是在爺爺的三年忌日那天,請來了民間戲班唱了整整一天戲,希望爺爺九泉之下能聽得見。
房"子
在天水農村,鄉鄰大多南下西進,搞建筑,進廠礦,打零工,在外面辛勤勞作,舍不得吃穿,把攢下來的錢背回老家蓋房子。一座座洋樓別墅雖拔地而起,大多卻只有留守老人婦孺居住。拆除老屋起新房是我大伯的夙愿,作為一級建造師,三十多年來設計建造了無數高樓大廈,在即將退休的年齡,終于能在老家為自己設計,并親手修筑一座房子,這是一個游子和建筑人的夢想。老屋有西屋三間、南屋兩間,西屋是石頭奠基的土坯房,南屋是后蓋的前磚后土坯的房子,每每聽爺爺奶奶講述老屋修筑的過程,都能感受到蓋房子的艱難和生活的不易。清末名臣左宗棠曾說過,“隴中苦脊甲天下”。在20世紀70年代,僅靠面朝黃土背朝天耕耘得來的微薄收成,蓋造幾間房舍一座院子是多么艱難的事??!回想爺爺奶奶在養育三個子女的艱難生活里省出蓋房子的錢,在渭河里一顆一顆撿拾石頭,用擔挑回家筑基壘臺,一下一下使力氣打著黃土坯子修筑墻體,從鄰縣武山、洛門等地披星戴月步行百里,拉著架子車購置椽梁門窗,請來親友四鄰揮汗如雨蓋成房子的場景,仿佛恍如眼前。城市居民購房安居很不易,但是較之過去人們肩挑手扛,一磚一木建筑家園,還是少了一點切膚之累、含辛之苦。爺爺曾說,“蓋一座房院扒三層皮”,應該就是這個道理。
在老屋,我牙牙學語,看著爺爺奶奶在院里種花、鋤草、勞作,趴在窗臺看雪落在土墻上。在老屋,我經歷了青春期的少不更事,也讀遍了所遇到的雜書。老屋在目睹我成長的過程中,佝僂了身軀,裂開了皺紋,終于不堪歲月轟然傾塌。而我對老屋的思念卻如同昨日的晨煙始終裊裊不絕,終生難忘。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