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手記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下回憶錄，但他有寫日記的習慣。閑暇時，我最愛做的一件事就是讀父親的日記。

父親名叫張天華，1927年參加黃麻起義，1929年參加紅軍，同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54年3月，父親赴某高級炮兵學校參加為期4個月的文化學習。

他在一篇日記中，記錄了自己初到學校時的情形：

火車經過了十幾個鐘頭零五分的時間，安全到了車站。下車后到一家小飯店吃了點東西，我就找了一輛馬車拉我到了學校。同學們已來了四位，我是第五名報到的。同學們都很熱情地來看我，幫我拿行李……

這里的生活節奏是比較緊張的，教員正在與他們交流情況并幫助他們復習算數和語文。

這一年，父親已經41歲了，他的同學也大都是這個年齡。在這樣的年紀學文化，他們都非常認真。

父親在學習班，除了是學員，還被任命為“代理班主任”。父親很鄭重地把這一紙命令抄錄在他的日記本里，因為在這里，他比其他的學員更多了一層責任。

學習班的學員都是從槍林彈雨中走過來的，雖然戰功卓著，但文化水平參差不齊。

因此，在正式開課之前，教員要做摸底測試。父親在日記中詳細記錄了當時的學習狀態：

……今天來幫助我的是語文教員。開始他要我讀兩篇文章給他聽，然后叫我將‘大禹治水’這個事的中心意思講講，又叫我造幾個句子給他看看。以上這些我都按照他所指示的做了。最后他讀一篇文章叫我默寫。寫完后他說我的錯別字占了百分之五。

我過去總以為我在寫字上除了象形字外，錯別字一般不太多。今天經教員測驗，說我有百分之五的錯別字，使我大吃一驚！這是要努力克服的。

父親對于自己寫了錯別字，用“大吃一驚”來形容自己的震驚程度。

讀到這里，我不免莞爾，覺得父親未免也太大驚小怪了。又轉念一想，可不是要“大吃一驚”嗎？父親14歲參加革命，那個時候的他，應該沒有多少文化。

1933年1月，父親任紅四軍第十師師部交通隊政治指導員，同年9月被派往紅四軍無線電訓練班學習。1934年10月隨軍長征時，他便開始了在紅軍電臺的機要工作。在父親的戰斗生涯中，無論環境怎么艱苦，無線電波永不消逝。也因為這項工作的特殊性，父親養成了特別嚴謹的工作作風。可想而知，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寫錯別字呢？

接下來，父親一定是下了狠功夫學習的。他用功的成果也體現在之后的日記上。在他的日記中，我沒有看到一個錯別字。而且，父親的文風寫實、流暢，畫面感特別強，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

父親曾在日記中描述過這樣一件事。1954年2月的一天，父親約母親下班后一起到禮堂看戲。那天父親在路口等母親，不知為何，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

眼看著戲快要開演了，父親就像個熱戀中的青年，仍不罷休，要繼續等下去。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我想，是天暗了，站遠了她不容易看見我，不如再靠近大路的好。于是我又到大馬路的西邊緊靠著復興門外大橋，在橋的北端一個小棚內。這里此刻沒有人，我就坐在石頭上仍然不眨眼地向西便門望著。從此門出來的人都一個不漏地從我眼里晃過。我是六點一刻到的這里，直等到七點二十分，一個鐘頭了。路上的行人逐漸地稀少，但終未見到伏初的身影。于是乎，我抱著一顆失落的心，沿著寬大的馬路無精打采地往回走去。我走了一百來米，心中仍是放不下，我忽又轉回走到西便門內的小街上東張西望一番，但仍然不見伏初的影子。我的腳啊，變得好沉重，非常遲鈍地轉了回來，一步一回頭地。總算是走進了戲院里。戲開演了，眼睛誠然是望著舞臺上，戲也是一幕幕地過去了，但它不能引起我心中之愉……

父親寫到此，黯然擱筆。看到這里，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段文字太有畫面感了。日記中沒有寫明看的是什么戲，也不知當晚母親為何爽約，但父親自然就無心看戲，也記不住戲的內容甚至戲名了。

除了寫日記，父親寫的文章還曾在雜志上發表過。從他留存下來的手稿上可以看出，每一篇文章都經過了多次的修改和謄抄。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對我們在讀書、學習上的管束、教育并沒有特別的刻意，他們總是以自己的行事作風影響著我們。父親的書桌上，東西從來不亂放，總是整理得一絲不茍。其他事情，父親也是認真對待。記得我上小學時，老師要求全班同學人手一桿紅纓槍。回家跟父親說后，他很快就為我做了一桿，而且從槍尖到槍桿都仔細地打磨過。后來老師說，我的紅纓槍，是班上最精美的一桿。

我20歲生日那天，父親送給我一件禮物——中華書局1978年10月第一版的《中華大字典》。我捧在手里，超級厚、超級重啊。翻開來看，里面全是繁體字，而我從小學開始，學的就是簡體字。我想，就算到我老了，也不可能把里面的字都認全。

但是，父親送的這件禮物，我非常喜歡，也時常翻閱。

即使現在，這本字典已經泛黃，卻依然擺在書架的醒目位置，時刻提醒我：學無止境。

（作者為影視編劇）

編輯/李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