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喜好書法。據《左宗棠年譜》記載,左宗棠在12歲時開始留意書法。道光二十年開始,左宗棠到安化為后來的女婿陶桄授課,雖獨身一人在外教書不免寂寞,但很快他發現陶家“碑帖甚多”,便計劃將其拓出帶回湘潭,繼續參詳。道光二十九年(1849),左宗棠就向賀仲肅推薦“抄經習篆”之法——所抄的經書,是《詩》《書》《易》三種。左宗棠認為通過抄經學習篆書,既鞏固了經文,又提高了書法水平,還能修身養性,可謂一舉多得,“但須印九宮格。篆好則真書斷不致俗,且亦可養心也”。
收藏、把玩、印拓碑帖的記載時常出現在左宗棠的通信和著作中。光緒三年,他在《法華寺碑跋后》中透露,道光初年,二哥左宗植曾從勞崇光處借來賀長齡所藏的北海《法華寺碑》,他喜歡不已,“愛玩不置”,只是勞崇光很快就將此帖要回去了。54年后的光緒三年,有朋友送來此帖的另一拓本,正在肅州駐扎的左宗棠十分高興,把玩之后,立即復拓一份留存。
左宗棠雖喜歡碑帖,但不奪人所愛。這樣的例子,除《法華寺碑》之外,還有很多。比如牛鑒曾為兩江總督,和耆英、伊里布代表清政府與英國簽訂《中英南京條約》。左宗棠出任陜甘總督期間,牛鑒之孫牛端將《成親王墨跡》送給左宗棠。左宗棠雖然十分喜愛,但欣賞過后只是加了一段跋語便璧還,“牛氏世寶之,勿為豪家所奪也。識此還之”。
除此之外,左宗棠欣賞后題寫過跋尾的書法作品,還有桐城張氏所藏的《名人書畫冊》、范仲淹的《范文忠公墨跡》和《何子貞墨跡》等。
借閱別人所藏字帖之外,左宗棠自己也搜羅、購買、拓印碑帖:咸豐十一年(1861),正在皖南一帶與太平軍作戰的左宗棠,竟然收藏到了蘇東坡和劉墉的書法作品,不禁喜出望外,趕緊送回家里好好珍藏,“吾于屯軍樂平段家時,無意中得東坡書手卷一軸,元明人題跋頗多,極可愛玩;又石庵先生手書一冊,皆至寶。今以與爾曹,好為藏之”;同治九年,他告訴兒子“字帖箱托沈吉田覓便寄家”;同治十一年,他就拓印了《華山碑》《三忠祠碑》等。其中的《華山碑》,他一下子就拓印了300本,還送給了沈葆楨、胡雪巖、黃子穆等。到了后來,因為要的人太多,竟然還不夠送,“《華山碑》伯和拓三百本寄蘭,尚不敷分送”。也是這一年,左宗棠在信中告訴兒子們,“近得閣帖數本,明肅王刻,此間板尚存;有便再寄歸分賞也”。
左宗棠愛好書法,也為友朋所熟知。咸豐十年三月,被牽連到樊燮案中的左宗棠離開湖南巡撫幕府,曾到胡林翼英山大營。在英山期間,曾國藩得知左宗棠因缺紙而寫不好篆書后,派人專程送來宣紙,“知日內為篆所苦。此間今日送宣紙十二張至英山……請試之可用否。如不可用,當專人至江西買紙”。
互贈書法成為左宗棠酬答友朋的有效工具。左宗棠書法作品留存頗多,贈送過曾國藩、胡林翼、張曜、譚鐘麟等等。主政陜甘期間,他曾親筆書寫“天地正氣”四個大字。后來,當地官員將其刻成石碑(現藏于西安碑林)。光緒十一年(1885),陜西三原名士賀瑞麟為刻石題跋,稱贊左宗棠“公之勛業若在天壤,書法亦高抗古人。……公之生平蓋皆天地之正氣發泄流露。茲幅心畫亦見一端,俾覽者觸目森然,各知正氣之在我,而不可有一毫自卑自污之私,即于世道人心不無裨補”。
有趣的是,書法還成了左宗棠去困除倦、與病魔作斗爭的法寶。長此以往,書法水平竟有所提高。同治十二年時,他就對好友吳南屏說,“五十以后,患脾瀉,飯后輒欲睡,乃取古法作篆驅魔。而譽我者即以為有異于人。愚亦欲竊能文章、善小篆之號以自娛也”。光緒五年,他贈送譚鐘麟扇面并說,“弟近年遇倦怠欲睡時,輒即端坐作楷,以遣睡魔,必不可止,乃就胡床假寐半時,少慰魔意,以此為常,楷、行亦稍有進境。……昨午為公書扇一柄,擬由差便寄交,然苦不能速,恐紈扇到而秋風起矣”。即使據這兩封信計算,從同治十二年到光緒五年,已經堅持了七年的時間,練習的字體,也從小篆發展到楷書、行書。這讓我們深佩左宗棠毅力的同時,也深信他對書法的喜愛。左宗棠這些練習之作,不少還集結成冊,“有宗棠篆書刻石四種,一《屢霜操》第十二本,一《東銘》第五本,一《西銘》第十本,一《正氣歌》第十本,殆即為平時作篆之成績”。
左宗棠書法,在當時看來已有令名。咸豐十年,胡林翼曾請其撰寫《箴言書院碑銘并序》。其碑銘書法被曾國藩贊為“簡重渾括”。同年,曾國藩作《何丹畦殉難碑記》,也請左宗棠用楷書題寫碑文。
左宗棠書名、文名為其功名所掩,那其書法水平究竟如何?康有為說,“左文襄筆法如董宣強項,雖為令長,故自不凡”;章炳麟說,“宗棠篆書遒勁”;王潛剛說,“左季高篆書有功,書盈帖頗有古意,行書不稱”。而秦翰才的評價最貼合左宗棠作為政治人物的身份,“綜括宗棠詩文書法,似有相同之一點,即氣勢浩瀚,卓然不群,此亦其個性之表現,所謂言為心聲,字為心畫者也”。
科舉制度確立之后,中國大多數讀書人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中榜以謀取功名,所謂的“十年寒窗無人識,一舉成名天下知”“學好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和這些觀念相比,左宗棠的讀書觀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讀書不在博取功名而在于明理、在于講求實際,這是左宗棠讀書觀一個鮮明的特點。道光十三年(1833)第一次參加會試落榜后,在給曾將其錄為湖南第18名舉人的座師徐法績的信中,左宗棠就透露了自己想致力荒政、鹽政、河政等實務的志向,“睹時務之艱棘,莫如荒政及鹽、河、漕諸務。將求其書與其掌故,講明而切究之,求副國家養士之意”。第二次落榜后,他又告訴老師賀熙齡,自己正在研習古今地理,準備繪制全國山川地理輿圖。
道光十八年(1838)第三次會試再度名落孫山后,左宗棠決意不再參加科考。在此期間,他不時透露出對科舉考試甚至包括對詩文的鄙視之意。道光二十年,在給京城好友黎樾喬的信中,他就表示,“文如昌黎,詩如少陵,總為玩物喪志,何況以有用日月徇不可必得之科名邪?”現存的左宗棠對聯中,就有這樣一副:“未成報國慚書劍;故將詩律變寒暄。”聯語上下句各輯自蘇軾的兩首詩,鮮明地體現了當時的左宗棠重書劍輕詩律的務實態度。
道光二十四年(1844),在給著名經學家、史學家羅研生的信中,左宗棠在稱贊羅研生的兒子資質好、有器宇的同時,也希望其能多讀有用之書,解決實際問題。否則,如果過多執著于字句的考證、解釋,將影響未來的成就,“能令多讀有用書,講求實濟,斯為妙特。若徒齦齦于詞章、訓詁之為,是小其成矣”。
時勢造英雄。鎮壓太平天國是咸豐年間和同治初年清廷面臨的最重要任務,朝廷對領兵打仗之人才的重視程度遠比科舉中榜者高,誠如咸豐皇帝對郭嵩燾所說:“左宗棠何必以科名為重!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咸豐十年(1860)起,左宗棠出山帶兵,赴江西一帶與太平軍作戰。機緣巧合,不到兩年,即出任浙江巡撫。隨著自己職位的提升,左宗棠更是深感科舉功名并非仕途的唯一通道,為此頻頻告誡兒子們不必以科名為重 。同治十三年(1874),他更是由舉人補授東閣大學士——照慣例,大學士須進士出身,左宗棠以舉人入閣,為有清一代所罕見。
一生之中前后遭際的巨大反差,使得左宗棠對科舉功名的態度存在前后差異和矛盾:當年三次會試不中后,他自己心灰意冷,自然而然會對科舉功名產生敵意,過度的自卑激成過度的自尊。躋身督撫后,對兒孫逐取科舉功名之舉,他也不反對。
同治三年,孝威決定要參加會試,左宗棠同意之余,去信告知孝威,求功名和做學問并不矛盾,“爾意必欲會試,吾不爾阻。其實則帖括之學亦無害于學問……只如八股一種,若作得精切妥愜亦極不易”。——“帖括之學亦無害于學問”,左宗棠這番話,是將做八股文和研究經世致用的學問相打通。
年輕時,左宗棠反對一心博取功名的原因,是他認為當時的讀書人,大多數是只知道一門心思琢磨如何寫好八股文,對真正的學問反而棄之不理,“專心做時下科名之學者多,留心本原之學者少”。他還很敏銳地指出,當下國家時局日壞都是由于大多數人只知學八股而無真才實學造成的:“近來時事日壞,都由人才不佳……八股愈做得入格,人才愈見庸下!”應該說,在當時,這樣的觀點十分前衛。
將八股文分為真八股和假八股之后,那種“寫一筆時派字,作幾句工致詩,摹幾篇時下八股,騙一個秀才、舉人、進士、翰林”的做法,就被左宗棠批評為假八股。至于真八股,他認為想寫好也不容易,“要作幾篇好八股殊不容易”“非熟讀經史必不能通達事理,非潛心玩索必不能體認入微。世人說八股人才毫無用處,實則真八股人才亦極不易得。明代及國朝乾隆二三十年以前名儒名臣有不從八股出者乎?”
雖然反對子孫們以博取功名作為讀書的唯一目的,但左宗棠始終要求他們讀書。在他看來,讀書能讓人明事理,義理悅心能使人心情高興,能使子弟不改耕讀本色,“所貴讀書者,為能明白事理”,“讀書能令人心曠神怡”。他甚至現身說法,以親身經歷為例,告訴兒子們讀書的好處,“讀書養身,及時為自立之計。學問日進,不患無用著處。吾頻年兵事,頗得方輿舊學之力。入浙以后,兼及荒政、農學,大都昔時偶有會心,故急時稍收其益,以此知讀書之宜預也”。
至于左宗棠心目中最理想的狀態,是既懂如何讀書,又能博取功名,還是佳子弟。光緒二年(1876),已經年逾六十的他對兒子孝寬說“讀書只要明理,不必望以科名。……不過望子孫讀書,不得不講科名。是佳子弟,能得科名固門閭之慶;子弟不佳,縱得科名亦增恥辱耳”。這樣的心情,應該說,和天底下大多數父母,并無二致。
(摘自3月5日《中華讀書報》。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