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有人提議要把特朗普的頭像印上美鈔,要在總統山增加特朗普的雕塑,以及把特朗普稱為“國王”之后,特朗普親自上陣,把4月2日命名為“解放日”,因為這一天他向世界100多個國家和地區推出了所謂的“對等關稅”,要以“MAGA”(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名義,將美國從“剝削成性”的世界貿易體系中徹底“解放”出來。
21世紀美國政壇的最大裂變是MAGA運動的崛起。
短短的數年,MAGA由一個政治思潮變成一場政治運動,由一場政治運動變成一個統治階層,摧枯拉朽,橫掃美國。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宮,意味著MAGA已經不可逆轉地由“邊緣”變成了“主流”,由“被壓迫者”變成了“統治階級”。
但這個“統治階級”,是對世界、更是對美國的一股摧殘力量,美國自身首當其沖。接下來,什么命運在前方等待著美國?
而今的美國確實是MAGA黨人的天下。特朗普和他的追隨者們不僅奪回了美國的行政權,也掌控著國會兩院多數。名義上獨立于行政權、立法權之外的司法體系,也感受到了強大壓力。
特朗普重回白宮不到100天的呼風喚雨表明,在政策的制定、執行和政府行為的裁決方面,美國傳統的“三權分立”體系正在動搖,以司法獨立和權力制衡而聞名于世的美國“自由民主燈塔”在“MAGA紅色運動”的映襯下越來越暗淡無光。
這一顛覆性的變化,將對美國未來的國運產生深遠的影響。如今美國正在經歷的變化與其說是外部世界的巨變對美國產生的影響,不如說是美國內部思想分化和權力博弈的結果。在這場意義深遠的大較量中,MAGA脫穎而出。
“讓美國再次偉大”的潛臺詞是“美國以前偉大,現在不偉大了”。這對許多觀察家來講很令人迷惑,因為大量的實證數據表明,美國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2025年的數據表明,2024年美國的GDP高達30萬億美元,第二名的中國只有它的65%。美國國際戰略研究所對2024年全球各國的軍費開支做了個系統研究,發現美國共花了9680億美元來建設美國的武裝力量,比排名前12的其他國家的總和還多。
因此看上去,美元霸權還在,高達37萬億的超大債券市場對世界予取予求;軍事霸權還在,750個海外軍事基地遍布世界。
單就這些“硬實力”數字而言,美國依然“很偉大”。“軟實力”方面,其“常青藤”大學在全球精英大學中的排名一直很高,互聯網高科技產業對全球數字化進程的影響力也十分強大。
很難令人相信,美國現在“不偉大了”。數據說明“讓美國再次偉大”的基本命題有缺陷,犯了“盲人摸象”的錯誤。
MAGA運動的主要支撐論據是:美國制造業能力的下降,傳統工業地區“鐵銹帶”的出現,社會治安的惡化,外來移民的沖擊,藍領工人貧困的上升,中產階層的萎縮。對于特朗普和他的追隨者來講,這些都是“美國不再偉大”的證明。對于那些飽受痛苦的人群而言,MAGA思想具有極強的誤導性和煽動性。
這里,特朗普和他的顧問、助手們刻意或不經意地混淆了兩個概念,將個人或某一局部群體的命運與國家和民族的命運混為一談;將個人或某一階層經濟狀況的惡化,與國家實力的下降邏輯等同。
MAGA運動的理論家們不管這么多,選擇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在回答美國為何出現“鐵銹帶”和“藍領工人”貧困現象這個問題上,特朗普的標準答案就是“外國人通過全球化剝削了美國人”,將美國出現的某些負面的社會現象歸結為全球化導致,而不是國內治理的失誤。
大量的社會科學研究成果表明,加入全球化進程并不一定導致藍領階層貧困、中產階級萎縮和社會撕裂,關鍵是一個國家參與全球化獲得的紅利能否在社會各階層中得到公平的分配。
德國、新加坡、日本、荷蘭、瑞士、法國、挪威、瑞典、丹麥、加拿大等好多國家參與全球化的深度和廣度并不亞于美國,但在這些國度里,并沒有出現像美國這樣的社會撕裂和藍領階層絕望的現象。
究其原因,是美國國內治理和財富分配出了問題。成熟的社會分配制度和良好的社會保險制度,對于遭受全球化沖擊的社會階層具有有效的“托護”功能。國家哪怕只要將全球化紅利中的小小一部分通過體制設計,精準導向受到產業鏈重組或結構轉型沖擊的藍領階層和社會弱勢群體,這些人的生活痛苦和尊嚴受損都可以避免。
美國擁有眾多百萬富翁,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國家都多。瑞信/瑞銀2023年全球財富報告顯示,美國有大約2200萬名百萬富翁(按美元計算),占全球百萬富翁總數的40%左右,而2010年時,美國“僅”有900萬名左右。
2010年后的10年,正是全球化如火如荼的時代。美國人賺得盆滿缽滿。要是美國真像特朗普所說的那樣被歐洲人和亞洲人“剝削”和“欺騙”了的話,他們如何變得如此富有?
事實上,被“剝削”的美國人中擁有10億美元以上財富的“億萬富翁”,比“剝削”他們的中國人和歐洲人要多得多。美國有800個左右,中國有500個,德國“只有”130個。
從這些數字來看,美國人積極參加全球化非但沒有吃虧,還是最大受益者,否則如何解釋像蘋果這樣的大型跨國企業就是不肯離開“剝削”它們的中國市場,谷歌、亞馬遜、微軟就是舍不得離開“欺負”它們的歐洲,盡管歐盟一直用“數字稅”嚇唬它們?
“讓美國再次偉大”的論據是站不住腳的,但它對飽受美國社會分配不公之苦的中下層老百姓卻有極大的蠱惑力。它讓MAGA的粉絲們同仇敵愾,熱血沸騰。
我們不得不佩服MAGA運動的旗手們瞞天過海的能力,成功地讓千百萬美國內部治理失誤的受害者相信,他們是全球化自由貿易的輸家,而不是美國分配制度不公的犧牲者。
早在上世紀90年代,美國著名的政治學者塞繆爾·亨廷頓就在《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一書中指出,美國的政治文化中有一個“找替罪羊”的習慣,出了事習慣于從外部找原因,而不是從內部進行反思。
特朗普對全球100多個國家和地區發起的貿易戰,就是這種“替罪羊文化”的完美體現。在高調宣布4月2日為美國的“解放日”時,特朗普極為煽情地說:“我們被欺騙、被背叛、被強奸。”“外國掠奪者摧毀了我們的美國夢。”除了中國,還有在貿易問題上“欺騙”美國的歐盟。“這太可悲了,有時候朋友就是最大的敵人。”
特朗普之所以對中國和歐盟懷抱不滿,是因為他認為中國和歐盟每年以高達幾千個億的貿易順差“盤剝”了美國人。這個“盤剝論”讓許多歐洲學者哭笑不得。
對于德國的主流經濟學家而言,美元是國際貨幣,美元結算是常態。如果美國在國際收支平衡的外貿端出現逆差,那么在資本平衡表的另一端一定會出現相應的資本回流。
其實只要是稍稍懂得國際金融與貿易之間關系的人都知道,要搞國際貿易,尤其是要在國際上進口產品,手上有大把大把的美元是必須的,因為美元是最為常用的國際貨幣。但美元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要去掙,而最好的掙美元的方法就是把你生產的東西賣給美國人以換取美元。如果賺來的美元用不完的話,你不要把它放在家里的抽屜里,而要存在美國銀行或購買美國國債拿利息。這相當于你把錢借給美國人,美國人再拿這些錢去消費,買你的產品。這樣一來,對美國產生的當然就是商品貿易逆差,但它永遠享受資本回流的特權,各國富余的錢源源不斷地流進美國的銀行和國庫。
不可理解的是,特朗普卻只看貿易逆差,不看資本“順差”,一口咬定誰同美國有貿易順差,誰就是剝削了美國,占了美國的便宜;而美國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把別人的錢摟進腰包所占的便宜他就不算了。這是一種典型的全盤通吃的心態: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這是美國的悲哀,美國的政策由這樣的人再繼續主導3年多,對美國可能造成的傷害是可以想象的。
特朗普這次在“解放日”中表現出來的“全盤通吃”的心態,可能會對美元未來在世界支付體系中的地位產生微妙的影響。為了避免對美國的依賴,貿易伙伴們可能會選擇更多地用其他貨幣進行國際貿易和投資,逐步疏遠美元。
這樣一來,全球貿易對美元作為儲備貨幣和支付貨幣的需求就會下降,把貿易賺來的錢去買美國國債的需求也會相應下降,對其他國際流通貨幣的需求也會上升,它的直接后果就是削弱美元的國際地位,損傷全球投資者對美國國債的信心。
這一邏輯也會幫助我們理解,為何特朗普宣布“對等關稅”后的一星期,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突然大幅上漲,一度突破4.5%的大關。金融學的原理告訴我們,國債的收益率越高,對它的需求越低,有投資者在拋售它了。
美國學者、諾貝爾獎獲得者保羅·克魯格曼在他4月11日的一篇博客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唐納德·特朗普的殘酷關稅政策與此脫不開干系:“顯然,瘋狂的政策動搖了投資者對美國的信心,而美國國債傳統上一直被視為避風港。”
就連馬斯克也看出了這個問題。貿易逆差本身不是壞事,因為它必然給美國帶來現金回流。沒有貿易伙伴的對美順差,它們哪有美元來買美國國債,支撐美國龐大的債務市場,又哪有美元來買特斯拉?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對特朗普的“關稅設計師”彼得·納瓦羅火力猛開。
馬斯克毫不客氣地稱納瓦羅“比一袋磚頭還笨”。這話說得很重,一塊磚頭就很笨了,更何況是“一袋磚頭”。可見以“最聰明和創新精神”聞名于世的這位世界首富對特朗普的關稅政策痛心疾首,憂慮他的“關稅立國”戰略引發金融危機。
看來,特朗普對中國堅定反擊的態度既吃驚又惱火,加上股市和債市的劇烈動蕩,不得不倉促下令“暫停執行對等關稅90天”,但把中國排除在外。這樣一來,反將中國單挑美國的“英雄形象”凸顯在世人面前。
通貨膨脹的命運正在向美國招手。即使特朗普90天后放棄對除中國以外的國家和地區征收“對等關稅”,只要他不放下身段同北京和解,收回高得離譜的“對等關稅”,物價飆升的命運仍將降臨美國。
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商品來源國,包括許多日用品。中國產的家具占美國市場的40%以上,玩具80%,家用電器30%多,服裝和紡織品也高達36%。許多標為“美國制造”的產品也由中國供應的零部件組成。對許多美國廠家來講,沒有“中國制造”就沒有“美國制造”。
德國相關機構引用一份美國耶魯大學的預測計算,到2025年,因為和中國以及世界其他國家的貿易戰,外國的報復性關稅可能導致美國家庭的購買力長期下降,平均每個家庭每年損失2700美元。
把中國商品進口稅提升到145%的高度,無疑會把美國自己的中小企業逼入絕境。從美國輿論場流傳著的一個活生生的故事中,我們大概可以窺測到美國鄉村、小鎮上千萬家小店鋪可能面臨的悲慘命運。
來自明尼蘇達州的貝絲·貝尼克坦承,因為總統的關稅政策,她的小店鋪“命懸一線”。她的家庭小店在中國生產嬰兒用品,當關稅分階段上調至125%時,“我有一批貨本來要從中國運過來,新的關稅政策生效后光關稅就要花費22.9萬美元(約合167萬元人民幣),而在此之前只需要3萬美元(22萬元人民幣)”。而她拿不出這筆錢,關門大吉可能是唯一的結果。
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講,特朗普發起的關稅戰,將惡化美國在大國博弈中的地位。各國聯手面對美國壓力的可能性陡增。
可以預見,任何高度全球化的經濟體,都不會任由特朗普摧毀全球多邊自由貿易體制。在阻止特朗普顛覆世界多邊貿易體系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它們有著天然的共同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