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匹叫“喜乖”的青馬,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在馬群中消失不見。
喜乖是阿爾姍娜取的名字,她堅信那是一匹獨屬于她的馬。他們之間有一種天然感應,每逢阿爾姍娜上完馬術課,在馬群中游蕩時,喜乖就會走過來,調皮地蹭蹭她的衣服,親昵地舔舔她的手背,向她表達思念。喜乖是一匹少見的性格活潑的馬,它會跟著阿爾姍娜,沿著賽馬場一直走。它什么也不懼怕,仿佛可以陪伴心愛的朋友,走到地老天荒。
每次離開賽馬場,走到門口的時候,阿爾姍娜都會失落地回頭看一眼,試圖在列隊回歸的馬群中,捕捉到喜乖的身影。她在夢里多次與喜乖相見,她會像過去那樣,熱烈地擁抱住它,撫摸它額頭優美的流星,將手放入它茂密的鬃發,緊貼它溫熱的皮膚,并趴在它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向它訴說自己的深情。她還給喜乖講脫口秀,她相信它完全可以聽懂。喜乖從來不會反駁她任何可笑的言論,即使在夢里,它都對她忠貞不渝。
于是尋找喜乖,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已經快要忘記它的樣子了,我也很難區分幾百匹馬,它們從我眼前經過,便化為虛空,與我生命之間的關聯也倏然消失。但是阿爾姍娜記得,喜乖是她短暫人生中,第一匹與她形影不離的馬,也是一匹獨屬于她的馬。
某個陰云密布的午后,我們又在賽馬場四處尋找喜乖。忽然,阿爾姍娜壓低了聲音對我說:“媽媽,快看,喜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匹漂亮的青馬,正背對著我們與一匹斑點馬耳鬢廝磨。我們欣喜地穿過馬群,走到青馬面前,當它抬起頭,四目交匯的瞬間,我從它天真的眼睛里,認出了它就是喜乖。
阿爾姍娜恨不得將人生中全部的愛都傾訴給喜乖。這愛太濃烈了,也太滾燙了,以至于喜乖很不適應,竟然在阿爾姍娜的愛撫中,猶豫著后退了兩步。這導致的結果是,完全被我們忽略的它的同伴——那匹曾經被阿爾姍娜認為有些丑陋的斑點馬,竟然沖上前來,在我和阿爾姍娜尚未明白事情是如何發生的時候,開始繞著我們飛奔。
我被這明顯屬于挑釁的奔跑嚇住了。阿爾姍娜更是抓住我的手,身體緊貼在我的胸前。隔著后背,我聽到她的心像擂響的戰鼓。而假裝鎮定的我,一顆心其實也早已涌到喉嚨,只需一秒,它就會跳出我的身體。
斑點馬一邊奔跑,一邊冷冷地審視著我們,好像我們侵占了它的領土。不,不僅僅是領土,是奪走了它全部的愛。在與它對視片刻后,我的心里生出恐慌。我不知道它會不會襲擊我和阿爾姍娜,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盡快逃走,將它和喜乖遠遠地拋下。
于是,我低聲告訴阿爾姍娜,不要看斑點馬的眼睛,將視線轉向別處。而我自己,也故作鎮定,扭頭去看天邊厚重的烏云。就在那里,一朵云正與另外的一朵云,潑墨般融會在一起,浸染了整片天空。我們的雙腳開始悄無聲息地后退。遠處,賽馬場的老板正朝我們這邊好奇地張望。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我知道,他一定對繞著我們不停飛奔的斑點馬生出困惑。他下意識地走過欄桿,穿過跑道,最后在草地上停住,茫然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沒有人能夠讓我和阿爾姍娜脫離險境,除了我們自己。偌大的賽馬場上,也只有我們兩個人。遠離斑點馬,遠離喜乖,遠離賽馬場,是我們唯一可以脫離危險的方式。
當我們終于將幾百匹馬遠遠地甩在后面,雷聲也轟隆轟隆碾壓過來,瓢潑大雨從天而降,瞬間將我們澆成狼狽不堪的“落湯雞”。
“媽媽,喜乖是不是把我忘了?”阿爾姍娜回頭注視著賽馬場,一臉哀傷地問我。
“那不重要,喜乖只屬于它自己,它不會為任何人停留,包括你。”我輕輕地答道。
雨后的天空,寂靜而又遼闊,一道彩虹橫亙南北。無數的飛鳥和駿馬,在這一刻,向著天邊,浩浩蕩蕩地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