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繡羅襦,雙雙金鷓鴣。——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
初讀這首詞時,我只覺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一個宿醉醒來的女子,臉上留著昨日未及卸掉的殘妝,小山眉暈了,層層疊疊;眉間的額黃掉了,明明滅滅;耳邊的頭發散了,蓬蓬松松,像云一樣,籠罩了半邊雪白的臉頰。
很久以來,教學資料都在告訴我們,這首詞“寫女子起床梳洗時的嬌慵姿態,以及妝成后的情態,暗示了人物孤獨寂寞的心境。全詞成功地運用了反襯手法,委婉含蓄地揭示了人物的內心世界。鷓鴣雙雙,反襯人物的孤獨;容貌服飾的描寫,反襯人物內心的寂寞空虛”。我們往往把目光放在詩人高超的寫作技巧上,去感悟女子的孤獨,卻忘了欣賞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
的確,我們習慣從女子身上解讀千百年前女人共有的孤獨寂寞。心愛之人不在身邊,所以在王昌齡的筆下,春日凝妝上翠樓的閨中少婦,看到路邊的楊柳春色,會“悔教夫婿覓封侯”。詩仙李白看到眉頭緊鎖眼帶淚痕的美人卷起珠簾,下意識地想她“不知心恨誰”。那在溫庭筠的筆下穿著“新帖繡羅襦”的女子,看到身上成雙成對的鷓鴣會不由自主地舔舐自己的寂寞也不足為奇了。
可今天我在給學生講這闋詞的時候,忽然有了另一種感覺。
開篇依然是一個宿醉醒來的女子,臉上留著昨日未及卸掉的殘妝,清早起床,她看到自己的樣子,會心一笑,然后懶懶起身,緩緩整理著妝容,昨日化了小山眉,今日換新蛾眉,昨日的發髻換作今日的簪花,對鏡自照,她頗為滿意,再穿上新添的衣服,上面繡著最喜歡的圖案。這是一個多么鮮活、隨性的生命。你不用去猜她前一天為何醉成那樣,但你知對她而言醒來就是新的一天,她依然精致美麗,自在獨行,沒有向生活低頭妥協。
這樣的女人,讓我想起劉蘭芝,她被驅逐回家了,在世俗的定義里,她是一個失敗者。可是她走的那天也是“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她們都有著強烈的自尊,千百年來女性身上不服輸的驕傲。她們擁有獨立、美好的靈魂,我們為什么要把目光局限于他們的孤獨和寂寞呢?
當我重新審視這首詞,我不再覺得溫庭筠的詞藻使用得太過艷麗,反而欣賞他把女性寫得如此美好。由此,我再讀他另外一首很有名的《夢江南·千萬恨》也有了新的解讀。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一個思婦雖有千頭萬緒之恨,但恨到極點的是那遠在天涯的人兒久不歸來。蒼山上空懸掛的明月不知我心中愁事。在綠水清風中,花朵獨自搖落,遠空搖曳的碧云在晚風的吹拂下微微斜行。一首絕美的詩,配上凄苦的愛情,似乎已經是最完美的解讀。可是,我們將溫庭筠筆下的這個女子定義為“思婦”是不是又有些淺薄了呢?
我寧愿對《夢江南·千萬恨》給予這樣的解讀:我有千千萬萬的遺憾,最大的遺憾便在那千里之外。山間的明月不知我心中所向,眼前被風吹落的花激不起我心中半點漣漪,我心向往之的是在那遠方搖曳的碧云之下仗劍天涯。
“山月不知心里事”,我不愿從她們身上解讀女人共有的孤獨寂寞,一個靈魂有香氣的女子心里怎么會只有思夫呢?我愿重新審視她們的自在鮮活,我想她們心里大概還有一個自己的宇宙,山月不知,人更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