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摳綠大師Ⅳ·還原

2025-05-06 00:00:00孫睿
上海文學 2025年5期

1

大廳廣播說,129號請到7號窗口辦理。彭雷拿著小票,來到7號窗口,往前拽拽椅子,坐下,將自助機打印出的號碼票遞進窗口。女辦事員接票同時問,您辦什么業務?彭雷說咨詢一下怎么領失業金。馬上又補充,已經交了七年多保險,五險一金都交了,包括失業險,但都是在北京交的,在那邊上班,上個月失業了,回到這邊——既是戶口所在地,也是出生地——檔案一天沒離開過,就是人去北京待了些年,現在能從這兒領失業金嗎?

女辦事員問保險關系轉回來了嗎,彭雷說沒有。今天來就是想確定一下,若在本市領取失業金,到底該怎么辦,網上看到很多說法,他覺得還是來窗口問最清楚,當成正事辦。

半個月前,彭雷租了一輛卡羅拉,把自己和扔了可惜的生活用品拉回老家,從此告別北京。他在北京的公司是一個月前倒閉的,做完清算,就退了房子,撤離北京,當時也沒想過回老家可以領失業金的事兒。打算先休息幾個月,等消化完公司不復存在的愁苦,再籌劃未來。但更大的恐慌襲來,這個歲數沒有收入,哪怕單身,每天睡前也會有一種罪惡感,飯時更甚。今天午飯的時候,他突然看到“失業金”三個字——手機總能推算出一個人處境的變化并為其推送需要看到的內容——繼而想到,現在自己也可以在這上面動動腦筋了。于是下午就掃了輛共享電動車來了社保中心。

女辦事員說領是可以領,但需要先把北京的失業險關系轉過來,然后在這邊提交失業登記,并提供相應材料。彭雷追問具體什么材料,他失業是因為公司倒閉。女辦事員問他跟公司簽過入職合同和遣散合同嗎。彭雷說他是股東,但不算老板,占股兩成,不負責經營,平時自己也在這兒上班拿薪水。女辦事員又問,是近期倒閉的嗎?彭雷說,今天正好四十天。女辦事員說,那就提交公司的倒閉證明和以往的流水記錄。說完,她突然朝著彭雷身后的高處笑了笑,彭雷轉脖抬頭,看到了劉征。

劉征正面帶微笑,將一個半透明的小號塑料袋提至面前,沖窗口展示著。塑料袋里隱約可見一杯飲料和一小盒蛋糕。這時候,他也看到了身前的彭雷。

“我操,怎么能倒閉呢?”劉征抽著煙,報出一部國產電影大片的名字,“不是你們給做的特效嗎?”彭雷以前春節回來跟劉征喝酒的時候,吹過牛逼。

“別的公司轉給我們的活兒,沒多少油水。”彭雷把煙灰撣到辦事大廳門前的不銹鋼垃圾箱里,兩人并排站在那里噴吐著云霧。

“公司不是估值過億了嗎,你占股百分之十,身家一千萬,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倒閉了也不至于惦記這點失業險吧?”劉征沒想到能在這碰到彭雷,他是來給“7號窗口”送下午茶的。

聽說“7號窗口”是劉征離婚后新談的女朋友,彭雷知道沒必要對劉征隱藏了,有啥說啥,對自己兩年前吹出去的牛逼羞赧不已,碾滅煙頭說:“一千萬就是個說法。”

來北京的第六年,彭雷技術入股,跟倆朋友合伙開了公司。起步之初,運勢不錯,接了幾部有名國產電影的后期——主要因為價格便宜——負責綠布特效部分。都不是直接從片方手里拿活兒,沒掙到錢,但靠實實在在的內容,公司也算在業內闖出些名堂。后來有兩家大公司想加磅,給彭雷他們的團隊做了DCF,有形無形資產估出一個億——特意要往高了估是商業需求——決定先投一半進來,招兵買馬,擴大生產,將彭雷他們的股份折半,簽對賭。屆時兩大公司再利用自己母公司的平臺優勢,讓三方合作的新公司接更多集團的項目,肥水不外流,互相滋養。彭雷就是這時候過年回家酒后狂言,說自己是千萬富翁——當然也是為了堵老家同學的嘴,要不然他們酒桌上沒完沒了炫耀自己日益富足的本地生活,彭雷實在聽不下去,極大影響了喝酒的心情。

后來兩家大公司中的一家突然現金流吃緊,另一家公司不敢貿然打錢。等前者緩過勁兒來,后者又出狀況,時間一久,熱情淡了,便不了了之。但跟彭雷合作的那倆哥們兒,被資本運作點燃的企業家夢無法熄滅,一心想著再找其他大公司完成收購,前提是,他們的公司必須保證每年都參與了頭部影視劇的制作,這是對公司能力的最好證明。所以那哥倆——占股更多——開始不計成本接項目,拼命和影響力大的項目沾親帶故,賠本賺吆喝也無所謂。彭雷和這哥倆在公司倒閉前已有一年沒給自己發工資了,那時候大家都一門心思:再忍忍,大錢就來了。行業瞬息萬變,解套金主終未出現,公司視效師們的工資也捉襟見肘,最終被員工以拖欠薪資告上法庭。

那哥倆兒開始找上游公司要錢,尚有數額可觀的尾款未結。沒想到甲方公司已人去樓空,其他債主掛在該公司樓下的討債橫幅已風吹雨淋殘破不堪,受害公司遠不止一家。甲方公司法人更是一肚子苦水——已被限制高消,出差談事得提前一天坐綠皮火車出發,高鐵都不許坐了——說片方沒給他結錢;片方則說是平臺押著尾款不結;平臺又說片子反響沒有預期好,廣告商沒打尾款;環環相制,層出不窮,沒處說理。彭雷的兩位合伙人,找遍通訊錄里所有人,把這些年混北京認識的人能見的都見了——彭雷分管內容,他倆主抓經營——也沒能扭轉局面。半年時間,一個人四十歲不到,從“丸子頭”變成“地中?!?,另一個人因焦慮從一百二十八斤長到一百八十二斤,隔三差五還心律不齊一次。最后三人不得不接受現實:公司得關了。

這些彭雷沒對父母提過。他們不問這么細,說了也不懂,只能把彭雷的回歸想成是撞了南墻不得不回頭,領略不到當事人能從中體會到的幽妙——當然另兩位合伙人并沒有把此當成樂趣,他們的真金白銀和青春都扔在里面。彭雷不然,他從一開始來北京就不是為了搞錢,只為理想,意外衍生出或許能掙上一筆的可能。所以幻滅之時,另兩人把公司設備便宜處理,打包賣了一百萬,沒分給彭雷一分錢后,他也沒說什么——按說應該按占股比例分配公司一切進賬,哪怕是倒閉清算所得,難道彭雷的青春就不是青春嗎?

互聯網出現后,人生就成了幾塊硬盤,把電腦當成主要生產工具的人更是如此。賣設備前,彭雷的兩個合伙人打開公司所有電腦,想看看硬盤里有什么遺忘的已做完特效尚未結款的項目,能再跟片方要點錢出來,聊勝于無。結果發現所有已做好特效的場景都被欠了薪的特效師們給還原了,原本仙氣繚繞城堡林立的魔幻背景,變成一塊塊綠布,本該是汪洋大海的地方,也恢復成一塊塊綠布,主人公們煞有介事地站在上面進行著干巴巴的表演——恰如彭雷他們三人的處境。原本那些硬盤可以變成一座商業大廈,此時它們只是硬盤了。一切歸零,世界清凈。

開車回老家的路上,彭雷覺得這趟耗時超十年的北京之行,不算虧。都見識了,特別是參與到一線大片的制作中,夠日后跟老家同行喝酒時吹噓幾年的了。關鍵是,去北京,是他當年最想干的事情,給干成了,還一干就是十余年,雖然沒有被天上掉的餡餅砸到——像別人想象的那樣帶著一千萬榮歸故里。

現在沒了當年那股力氣——混和著渴望見世面的激情和無知的莽撞——公司注銷后,彭雷第一時間離開北京,畢竟房租也是每個北漂的心頭之痛。這一切發生得有些突然,彭雷來不及想日后怎么辦。他需要時間好好來想,若每月能有失業保險解決吃喝問題,便可以更從容并不失優雅地思考這一問題,畢竟人生已過完三個本命年。所以他來到了7號窗口。

“敢情這幾年的綠都白摳了。”聽彭雷說完,劉征覺得有必要告訴他,“你這算留學歸來吧,正好黃薇公司招人呢!”

2

彭雷挑了件米黃色無領棉麻襯衣,套在身上,在鏡子前照了照,系好扣子,出了門。

這次回來,彭雷住在自己的公寓,五十平的開間。他父母住在二十公里外的縣城,那也是彭雷出生的地方。公寓是他四年前買的,當時北京的公司勢頭正猛,他是技術骨干,薪資可觀。手里的錢不夠交北京房子首付的,就全款買了這套公寓,怎么說也是省城的房子,回老家的時候能有個寄存自己的地方。

去見黃薇,不是彭雷急于上崗,是就想見見。下樓的時候,彭雷意識到,這是回老家以來,突然覺得不尋常的一天。他對見到黃薇是有些期待,期待什么,并不知道,所以要去見。

約在開發區的一家餐廳,黃薇訂的,“十二點見”。她公司在那邊,中午吃完飯還要回去開個會,便就近找了地方。打車過去有點兒貴,彭雷拼了個車。上車后發現車里只有司機一個人,他問這是拼車嗎,司機說是拼車,到前面接另一位乘客。彭雷突然一閃念,那個乘客不會是黃薇吧?

兩人是大三下半學期開始好的,大四找實習單位,黃薇讓舅舅給倆人都弄進了電視臺。去的不同部門,免得談戀愛被老同志非議,是舅舅的意思,他熟悉電視臺的職場。黃薇進了總編室,經常值夜班;彭雷去的是紀錄片組,每天幫著攝影師扛機器。一年后,黃薇正式入職,仍盯夜班,是總編室里最年輕的;彭雷以聘用的形式繼續做編導,舅舅跟他說,別急,等機會,最不濟我給你兜底。黃薇的舅舅有家影視公司,在本市頗吃得開。兩人畢業后的歸宿,令同學艷羨,能進電視臺是當時絕大部分這個專業畢業生夢寐以求的。不少男生認為,彭雷這女朋友找得值。

彭雷家在下面的縣城,跑通勤不現實,也早想獨立生活,他在電視臺旁邊租了房。黃薇會偷偷去彭雷的房子和他約會,父母叮囑過她,還沒結婚呢,下夜班也別去他那兒,睡覺回家睡。黃薇嘴上答應,每周還是會去彭雷那兒。姑娘大了,父母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兩人一起做飯,互相擁抱,覺得所謂的好日子就是這樣:有份體面的職業,有個相宜的伴侶。有一次黃薇舅舅來電視臺開會,樓下遇到扛著三腳架的彭雷,給他叫到一邊,聊了近況,最后問到他和黃薇有沒有結婚的計劃。彭雷當時有種預感:舅舅在權衡是否要在給他轉正的事兒上多使使勁。但沒多久,他也沒跟黃薇商量,一個人毅然去了北京。

這時候車開始減速,靠向路邊,一位中年阿姨拎包站在路邊——同行的拼友。

車繼續上路。開發區建得超出彭雷想象,恍惚覺得自己仍在北京:大型綜合商場,門前環繞著旋轉木馬、太空彈射等兒童電動游樂設施,有名的地產都在周邊蓋起樓——資本怎肯錯過在省城占位,新修的地鐵站口——這種屬于大都市的玩意兒出現在老家讓彭雷感到震驚——吐納著匆忙低頭趕路的人,還有跑在路上的外賣騎手——什么時候這地方的人也卷得沒時間做飯了,以及此刻坐的網約車和屁股底下寬闊油亮的馬路……都是十多年前彭雷離開時沒有的。在北京看到這些不稀奇,現在在老家看到,反而有一種“來到了北京”的感覺。

走進餐廳,比約定時間早了二十分鐘。彭雷特意趕在黃薇到達前選好座位,這是他作為男士給自己提出的要求——僅應用于黃薇一位女士。女服務員問彭雷幾位用餐,彭雷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開口,而是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服務員攤開手掌,掌心向上,彬彬有禮,說兩側卡座隨便坐,今天沒有訂位。

彭雷選了緊里臨窗的位置,旁邊是幾株半人高的植物,沒放置其他餐桌,適合說話。他在靠墻的卡座坐下,這里能看到餐廳的門,黃薇進來的時候可以第一時間站起來跟她招手。

純實木餐桌鋪著厚實的桌布,手搭在上面挺舒服。服務員送來檸檬水和菜單,問什么時候點菜。彭雷說等一會兒,服務員給彭雷面前的杯子倒完水,又要給對面的杯子倒,彭雷說先不用。服務員放下盛水瓶,留下菜單,走開了。彭雷不知道黃薇會喝什么,他不想讓杯子里已裝滿水,好像不給黃薇選擇的機會。

黃薇的信息進來,說不好意思,晚一刻鐘到。彭雷回復,不急。然后問黃薇,喝什么,他先點上。黃薇說,水就行,控糖。以前的黃薇就愛喝可樂,一天兩罐。

天兒有些悶,到了正午陽光猛烈起來,餐廳溫度還算舒服,空調像一個忠誠的衛士,往外吹著冷氣,格柵口綁著的細紅綢飄帶海浪一般舞動著。彭雷想象著黃薇會穿成什么樣兒從外面進來——她現在比陌生人還讓彭雷感到陌生。

彭雷翻著菜單,看中幾樣自己想吃的,記住頁碼位置。已經到了最開始約定的時間,也就是說,黃薇將在十五分鐘后出現。彭雷看到四桌以外的地方,坐著一個脖子套著項圈的男人,歪著腦袋,正和人聊天,頗具喜劇效果。這讓彭雷意識到,自己坐得過于端正,于是腰桿放松,調整坐姿,舒服多了。

一個戴著棒球帽的女子進來,穿著緊身背心,裸露的胳膊已成小麥色,向彭雷這邊走來。他心中一顫,黃薇怎么變成這樣了,隨后發現不是她——女人在戴項圈男人的那桌坐下。

服務員又走過來,問現在可以點菜了嗎。彭雷說再等會兒,看到對面的水杯還空著,給杯里倒上檸檬水,水瓶交給服務員去蓄水。又看了一眼時間,十二點十四。

這時候,他聽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從聲音已判斷是黃薇,但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現在身后。彭雷恐慌地轉過頭,看到了沒什么變化的黃薇。原來斜后方還有個門,黃薇車停在后院,這兒進來近。彭雷準備好的起身、揮手、打招呼這一套,全沒用上。

彭雷語無倫次地說著讓黃薇看看要吃什么,并遞上菜單,已忘記自己之前看好的那幾道菜是什么。黃薇將菜單推給彭雷,讓他點,他算客人,這頓她請。彭雷說男的買單,我來,這里你熟,你點,我吃什么都行。黃薇沒再推讓,開始翻菜單,問彭雷有沒有忌口。彭雷說沒有,心里想,這是把過去都忘了,還是跟我假客氣?

黃薇招手,服務員來記菜。黃薇指著沖向她的菜單頁,說著這個這個。彭雷看不到“這個這個”都是什么,有種彌補愧疚的心理,希望她多搞幾個“這個”。

黃薇好像比以前胖了點兒,彭雷忍不住趁她翻菜單的時候多看了幾眼。這是一個新黃薇,臉色圓潤,身上散發著什么——過去的黃薇精瘦,一米六八,吃飽了不到一百斤,扔到人群中會被淹沒——確定了是什么后,彭雷把頭扭向窗外,假裝看街景。

來之前,彭雷已做了心理建設,如果黃薇話少,自己就多說。沒想到黃薇頗具老板之風,能控場,節奏掌握得也好。點完菜,喝口水,便從眼前聊起,說今天突然又熱起來,都立秋二十多天了,天氣越來越不正常。彭雷應和著,是是是。然后黃薇看著窗外說起開發區這些年的變化,不疾不徐,延展到本城人民的普遍變化,繼而轉到自己這些年的生活。

彭雷從劉征那兒已經知道了一點兒:他去了北京后,沒兩年,黃薇又被她舅舅弄去省臺,在生活服務頻道做編導。后來在她那位嗜酒父親胃出血住院的時候,認識了現在的老公,省人民醫院的大夫——老爺子的病三個月一復查,一來二去,黃薇就和這位負責她爸的主治大夫結婚了——生下一女。隨后黃薇升了欄目主任,前年換臺長,她站隊的副臺長出了問題,一干人都沒好果子吃,陸續離職。黃薇是去年離開的,本打算在家帶帶孩子,等孩子上了幼兒園再出來找事做,沒想到舅舅中風,影視公司無人打理——表弟尚在國外上學,舅媽對這行摸不著門——黃薇只好臨危受命,擔起總經理一職,同時還得帶孩子。“現在,同舟共濟對你倆都有好處,別真把失業保險用上?!蹦翘靹⒄鬟@樣對彭雷說。

彭雷不是覺得自己能幫得上黃薇才來見她,是他好奇,十多年里經歷了這些的黃薇變成什么樣——而他只干了一件事兒,就是混在北京,中途有過兩個短期女朋友。剛才在黃薇翻菜單的時候,他注意力滑到桌下,看到黃薇的腿。她穿了橄欖綠色的裙子,腳上是一雙鬼?;?,沒穿襪子,不是彭雷印象中當了媽的女人的樣子。特別是黃薇小腿上那些青色的血管,讓他想起大學剛畢業那陣。彭雷有意把頭抬高了些。

黃薇已經講完離開省臺的經歷。彭雷知道的那些,有的黃薇一帶而過,菜上來也沒有打斷她,繼續講著經營公司之難。她和舅舅一個家族,舅舅給過她那么多幫助,她現在沒辦法不挺身而出,盡管這些并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包括跟甲方喝酒。

聽著,彭雷想,黃薇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為了表現自己在老家的生活并不平淡?或者知道不能跟彭雷比專業度,索性交個底,否則日后真一起工作會更露怯?還是為了淡化生活的幸福故意找些糟心事兒說,讓彭雷獲得心理平衡——劉征肯定把他去7號窗口的事兒跟她說了?;蚴遣]有具體原因,只是多年不見,彼此都長大了,想說說話是本能,就像他想見見她。

突然間,黃薇話鋒一轉,不再圍繞自己,問起彭雷:“你怎么樣,最近好嗎?”

“還行吧!”彭雷有些措手不及,一邊說著,一邊往后靠,直到沙發背兒抵住肩胛。突然意識到,一開始覺得自己坐在靠墻的里側,似乎是為了看清黃薇進門,方便及時和她打招呼,其實潛意識是尋求安全,身后就是墻。

彭雷知道,早晚得聊到自己。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哪怕黃薇聽說了他去7號窗口的事兒,他也真的覺得自己“還行”。

3

那年有個電影劇組來取景,一部文藝片,導演和演員歲數都不大——比起那些德高望重的導演和演員——但也三十出頭了。在二十四歲的彭雷看來,這歲數已是前輩,況且他們又是北京來的。市郊有一座水庫,電影講的是一個發生在水庫邊的愛情故事,此處吃住行成本較低,所以拍攝定在本市。劇組聯系了市電視臺和省電視臺及當地紙媒,希望借助他們的平臺給宣傳宣傳。探班日,收到邀請的媒體記者到了片場,領了紅包,沒看到大腕兒,沒待一會兒就走了。彭雷那天也來了,被這些北京來的電影人吸引,看他們如何打光、如何把攝影機綁在汽車上拍車戲,一切對他都是新鮮的,在現場待到劇組收工?;厝ズ笈砝紫蚺_里報了選題,想給這個電影劇組拍個紀錄片——劇組這邊很樂意,還答應給彭雷提供一個房間,可同吃同住。臺里選題通過,彭雷就一個人帶著機器進組了。

那時候彭雷沒什么拍攝經驗,就是跟在電影導演后面,他干什么或說什么,彭雷覺得有意思,就拍。有時候因為下雨,無法出外景,導演會和攝影師還有演員在房間看電影。通常都是國外大師導演的片子,看著看著,導演或攝影師會突然暫停,把剛剛這個段落的精彩之處再看一遍,畫機位圖分析是怎么拍出來的。這些彭雷看不出來,經他們那么一說,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了——原來這才叫拍東西。四年大學白上了,在電視臺拍的那些完全就是小學生作文。電影導演有個口頭禪,“打破舊的,創作出屬于我們的東西”,使彭雷異常振奮。

有一天拍水庫的一場戲,需要男演員下水游泳。劇情是水庫不讓游泳,主人公在“禁止游泳”的牌子前脫掉衣服,徑直走進水中?,F實中水庫管委會也確實不讓劇組的人下水,理由一大堆:正是汛期,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接到放水的命令;全市人民吃的水就是這水庫里的水,不能讓老百姓的飲用水變成個別人的洗澡水;水庫里存活著大型水下生物,說不準會咬人等等。制片主任說,其實就是沒給看水庫的人紅包。并建議,戲大于天,要不然從別的地方擠出五百,順順當當把這場戲拍了。導演說先不給,明天偷拍,效果說不定更好,省下五百喝酒。

第二天,大家來到拍攝點,水庫管委會值班室就在不遠的坡上,正敞著門。從這側岸邊到對岸——水庫隨地形而建——差不多有三百米,導演問男演員,行嗎?男演員說,沒問題,上表演系前在游泳隊是練四百米自由泳的,拿過市里第三。導演說,不用完全按劇本走,隨機應變,又叮囑各部門,拍攝只有這一次機會,無論發生什么,不要停機,直到演員游到對岸。然后偷偷開機,沒喊“開始”,男演員走到“禁止游泳”的牌子下,先撒了泡尿,尿完沒提褲子,借勢褪下褲子,準備下水。結果脫得太猛,內褲跟著褪了下來,導演在畫外輕聲說了個“繼續”,男演員索性脫成全裸,背對鏡頭下了水。彭雷在一旁端著拍紀錄片的小攝像機,一會兒拍導演的反應,一會兒拍在水里的男演員。水一點點沒過男演員的小腿,臀部也即將進入水中,這時候坡上傳來一聲“誰讓你下水的!”彭雷趕緊將攝像機對準坡上,一個中年大叔手持喇叭沖出值班室,向這邊跑來。劇組的攝影機始終在對著男演員拍,他俯身展腿,游了起來,幾下,就看出專業,四肢舒展,劃水有力。大叔的聲音越來越近,男演員回頭沖大叔做出一個飛吻,然后一頭扎進水中,雙腳打水,兩臂擺動,如浪里白條,在碧藍色的水面劃出一道白線。恰好有兩只水鳥從鏡頭前掠過,攝影師跟著它們搖起鏡頭,等它們飛遠,鏡頭又落下,男演員正從對面上岸,一切配合得剛剛好。彭雷拍著劇組所有人的反應,大家都已面露悅色,彭雷自己也是如此,這種齊力配合完成一件事兒的氛圍感染了他。

導演說可以撤了,大家開始收拾東西,管委會大叔在那邊被場務攔住,遞煙送水,不得靠近。彭雷一直拍著,把這一幕也記錄下來,直到大部隊撤走——開車去對岸接男演員——還在拍。管委會大叔這時候已沖過來,無人可抓,看到彭雷還舉著機器,就沖他來了,彭雷撒腿就跑。場務車按喇叭,彭雷躥進車內,全組撤離。上了車,彭雷抱著攝像機,胸口起伏,喘息如牛,內心澎湃,知道自己也拍到了好東西。

當晚五百塊錢果然喝了酒。導演對白天拍的那場戲很滿意,讓制片主任把管委會大叔叫來一起喝。彭雷終于找到機會問導演:戲很精彩,但沒按劇本拍,能接上嗎?導演喝得有點兒多,說人生哪他媽有劇本可言,這才是吸引人的地方。彭雷品著這話。導演又說,搞藝術,就是因為不滿現實這套劇本才搞的。彭雷繼續品,好像這兩句話都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然后導演又說,創造力,能實現一切。彭雷感覺世界被劈開一個口子。

管委會大叔真來了,還帶著自己燉的水庫魚,后來大家喝了遠不止五百塊錢的酒。這頓飯上,彭雷聽說演員和導演都不拿片酬,只想拍點兒自己喜歡的東西后,更愛他們了。

后來電影順利殺青,劇組返回北京。彭雷給他們送上火車,再回電視臺開會,覺得整座樓暮氣沉沉。各地電視臺就是在那一時期開始走的下坡路,沒有視頻網站的創新能力,身居要職的老人兒只求不犯錯,無心變革。彭雷越干越無聊,正好那電影的制片人入職視頻網站,招募團隊,彭雷在QQ群里看到,表達了想去北京跟隨他開拓事業的愿望,并把給劇組拍的那個紀錄片——已經在當地電視臺播出,收視率很低——發給制片人。三天后,制片人打來電話,問這個紀錄片有沒有高清格式的,彭雷說他電腦里存了一份。制片人又問了彭雷的現狀,彭雷照實說了。制片人聽完說,來北京會比你現在苦,彭雷說他做好準備了,制片人說那來吧!于是彭雷跟紀錄片欄目組做完工作交接,一個人去了北京。臨行前,黃薇說,我舅說你如果現在離職,再回來就難了。彭雷說,我沒打算回來,先去探探路,你隨時來北京找我。

彭雷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頂層的單間。二十多平,沒房本,是開發商在樓頂違規搭建的,房頂和墻體都薄,冬冷夏熱,不帶裝修,水泥地面配白墻,有上一戶留下的簡易家具,衛生間和水房公用,房價是同位置正規房子的一半。彭雷買了新的被褥,住進去,開始了北漂生活。

當時視頻網站尚處摸索階段,鼓勵網友上傳自創作品,彭雷就負責審閱,把認為優秀的,放到首頁或頻道顯要位置推薦,點擊量與獎金掛鉤。彭雷在此時期看到大量想象力和創造力爆棚的原創視頻,他像一張貼畫,粘在屏幕上,經常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這期間,他在老家參與的那個文藝電影在亞洲一個著名電影節上獲了獎,彭雷現在的主管——這部電影的制片人——借勢在視頻網站開辦了一個文藝片頻道,讓彭雷將他拍的紀錄片分成幾集傳到網站。此舉為網站吸引了大量文藝青年用戶,導演專業的學生也把各自的短片傳上來,豐富了片庫,網站也因“文藝陣地”的定位脫穎而出。

電影拿獎后辦了個冷餐慶功會,彭雷也去了,帶著黃薇,黃薇正好請年假來北京看彭雷。彭雷跟著劇組生活過二十天,慶功會上看到很多熟人,加上自己來北京也有三個月了,能跟他們有說有笑。黃薇則無法加入,哪怕彭雷介紹了“這是我女朋友”,她也無法像其他人那樣,拿起一杯酒找誰聊聊,老覺得隔著一層。彭雷也看出來,盡量陪在她身旁。黃薇知道妨礙了彭雷,便自己打車先回去了。

彭雷也沒待太晚,回到住處,黃薇還沒睡,披著羽絨服,一臺電暖器的房間只有十幾度??照{壞了,彭雷打了售后二十四小時電話,最快也要明早九點上門修理。黃薇說她不適應北京,這里的環境、人、一切。彭雷說這里有老家沒有的東西,黃薇說她不覺得這些東西很重要。彭雷沒反駁,他知道黃薇——也是絕大多數人——更在意的是不必為了少去一趟公用廁所還要能憋就多憋一會兒。黃薇提前訂好的回程票是第二天一早的,沒等到空調修好,便離開了這里。

彭雷知道黃薇不愿再來,每隔幾周,他會周末回老家找黃薇見面。后來他告訴黃薇,以后周末不方便回來了,他報名了一個后期制作班,周六日都有半天課。這時候網站開始自主研發一些小片,彭雷參與了一些項目后,對自己有了認識——更適合在后期階段為片子添磚加瓦,什么樣的磚瓦很有講究,他興趣盎然,便上了這個進修班,學制一年。

沒等到一年,黃薇給彭雷發來最后通牒,父母催她結婚,她希望彭雷進修班結業就回老家,舅舅依然可以解決他的工作。彭雷并沒有近期結婚的打算,黃薇此時提出來,他覺得也不是不能結。構想是婚后兩人都在北京發展,雖然他三個月的薪水才夠買北京五環外一平米的房子,但是多花錢也能租個條件尚可的住處,夠兩人過日子的,一切設計仍以不離開北京為基礎。黃薇問他北京哪兒好,他說北京可以做些不一樣的東西。黃薇說,我只愿意在家。同樣內容的談話,兩人進行了數次,持續半個月,最終以黃薇在QQ上刪掉彭雷并不再接他電話而告終。

長痛不如短痛,彭雷失戀后——他覺得這個詞用在自己身上有些矯情——很快投入到工作中,每天和人談創作、聊思路,基本沒出現影視劇中那種睹物思人獨守空房夜不能寐的時刻。視頻網站和影視業迎來高速發展的黃金期,給了彭雷提升個人能力和實現夢想的機會。在北京,他發現這里很多人比他還瘋狂——老家人就是這樣評價他的。幾年后,他跟兩個更不正常的人合伙注冊了公司,開始了來北京之初沒想過的生活。全身心投入在一件事情中,是沒有現實時間感的。與此同時,黃薇在老家結婚、生孩子、離開電視臺、接管舅舅公司。

現在,彭雷回來了,決定入職黃薇的公司。不是因為黃薇需要他,只是看到了新生活在向他招手。對新鮮的東西——僅就黃薇胖了的這一點兒,還有她說的那些話,以及這座近乎陌生的城市,都在彭雷面前勾勒出一個全新的世界——他一直缺乏抵抗力。

后來黃薇好像還介紹了公司現狀,彭雷都沒記住。這些并不重要,一旦決定投入,彭雷就會全力以赴,像他當年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

4

彭雷入職的頭三個月,公司成品質量提升顯著。他不光帶來更專業的軟件和技術,還親自上手教授員工如何接線、繞線、收線以及保持機房線路有序并能在問題出現后及時找出故障線纜。彭雷在適當時機,買了水果隨黃薇去看望了她的舅舅。彭雷仍管他叫舅舅,舅舅見到彭雷,一個勁兒點頭,反復說著“好、好、好”,更豐富的詞匯已無法從這位年過花甲的半身不遂患者口中講出。二十多年前,舅舅是本市第一批開上“捷豹”的,叱咤風云。這般收場,世事無常。

寒暄完,舅舅嘴里冒出“省運會”三個字。黃薇明白,這是在問省運會項目的進展。她告訴舅舅,月底比稿。體委和宣傳口給出要求是,宣傳片中需呈現城市形象、市民熱情、省內的體育傳承,再帶上名勝古跡和網紅新地標,并展示非遺項目和各類民俗,跟往屆差不多。黃薇團隊準備的方案是將市內各地標建筑——無論古今——以AI仿真的方式組成一個“概念城”,不用寫實的方式展示城市空間,這樣干的好處是畫面抓人,有所謂的視效感,然后將吉祥物——這屆是一頭鹿——身上賦予運動元素,讓它帶著任務逡巡在這座概念城中,途中出現民俗或美食。比如它一步從小吃街上空飛跨過去,穿越云層——其實是燒烤的煙氣。每換一個主空間,吉祥物身上的運動元素隨之改變,如果之前身體是一個寫意的足球,當落到湖面后,身體就變成皮劃艇,再起飛經過古塔時,身體又抽象成羽毛球。如此一來,可看性有了,又具商業感,官方要求也滿足。那頭鹿在畫面上忙來忙去,任務就是去那些地標打卡蓋戳,然后把集滿郵戳的明信片叼給一位省籍奧運冠軍,奧運冠軍把明信片塞向鏡頭,充滿整個畫面,相當于投入郵箱,向大家發出邀請。片子結束。

這一方案需要強大的技術支持,正好有彭雷的發揮空間,他在北京參與過的那些項目,會讓甲方相信黃薇團隊能把這一方案落地,做出史上最好的省運會宣傳片。聽黃薇介紹完,舅舅也不知道聽懂還是沒聽懂,依然點著頭,照舊三個字,“好、好、好!”

周末,老杜約彭雷來家吃飯。倆人是一個縣出來的,他比彭雷大兩歲,復讀兩年,考上省城二類本科的影視藝術學院,和彭雷做了同學。老杜的志愿里沒報這個專業——該學院是為了滿足省內想學影視藝術的學生不出省就有學上的愿望而在這一年新創辦的——是服從分配來的。畢業后老杜在縣中學的電教中心干了兩年,后來彭雷要去北京,紀錄片欄目組有空崗,就把老杜介紹去了。老杜又干了兩年,欄目被臺里撤銷,老杜就去了縣電視臺。現在縣電視臺成了縣融媒體中心的一部分,老杜是中心的副主任,比過去的副臺長還高半級。但老杜給自己定的極限是,最多干到主任,再往上,他肝顫,最好一輩子別出縣。

老杜知道彭雷回來了,一直抽不出身,單位不是開會就是學習,周末家里也各種事兒。終于得空兒。彭雷第一次來老杜新家,縣城一處高檔小區的陽光大三居,一百四十多平,老杜光著膀子拿著炒勺給他開了門。才十一月初,提前十余天供暖顯出這小區的高檔,便宜的小區都卡著十五號給氣兒。老杜家是地暖,地上擺了幾個盛了水的搪瓷臉盆,不知道從哪兒淘來這種上世紀的家什。老杜說,金屬盆導熱快,能蒸發更多水,要不屋里太干。

客廳最顯眼的是一套家庭影院,電視上方還裝了投影幕,兩旁是幾個落地音箱,功放機、電腦點歌機一應俱全。彭雷問,添新愛好了?老杜說,喬遷之喜,朋友添置的。餐廳餐桌都挺大,涼熱已經擺了六個菜,一個灶上還炒著,另一個灶咕嘟著什么肉,料放得足,濃香四溢。彭雷問,一會兒還誰來?老杜翻著鍋說就咱倆。彭雷說不用弄這么多,吃不了。老杜說,菜多才有胃口。身為不再年輕的男人,他現在就剩吃這個愛好了,因而也愛弄。

老杜的老婆帶著孩子去姥姥家了,晚上不回來,電話里老杜交待彭雷,到時候喝點兒。不便空手,彭雷拎了兩件精釀啤酒,提前在網上訂的。老杜說太見外了,彭雷說喝唄。老杜看紙箱上沒一個中國字,還有夸張的怪獸圖案,設計感極強,問這是什么酒。彭雷說美國精釀。老杜說,我現在只能喝“自釀”。

八道菜擺好,老杜按下桌腿上的一個開關,桌面上的玻璃圓盤竟然轉起來,像到了飯館。然后他用口杯去電視旁接“自釀”,那兒立著一個大玻璃罐,泡著蛇和一些不易辨識的動植物。老杜說今年體檢尿酸太高,按方子泡了這個白酒,強身補氣,問彭雷要不要也來一杯。彭雷不太敢喝這種酒,看著就好喝不了。老杜說正常的白酒也有,彭雷說他就喝自己帶的吧,老杜怪不好意思的,請客還讓客人喝自帶的酒,給彭雷拿來一個口杯。這回彭雷提要求了,問有沒有好看點兒的杯子。老杜懂彭雷的點,做事喝酒都要有態度,在有條件選擇的情況下,不喝工業啤酒,精釀講究工藝,彰顯匠人精神,對器具的要求體現著對美的探求,拒絕平庸。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一個杯身都是玻璃鉆石的方杯子,不知道哪兒來的。彭雷倒上酒,細膩的泡沫鋪滿杯口,他覺得這回對了。鉆石杯和口杯在半空中相碰,兩人啟動。

第一杯彭雷就干了。老杜以為久別重逢,需要些儀式感,藥酒也喝了一大口。很快彭雷又干了第二杯,節奏起得太猛,老杜跟不上,說別著急,慢慢來。老杜抿一口,問彭雷是從家過來的嗎。他說的家,是彭雷父母家。彭雷確實剛從那兒離開,帶著一肚子氣來的。

彭雷父母家是個兩層小樓的院子,彭雷小時候院里只有一層平房,他去北京的那些年,這片兒的平房院都蓋起小二樓,他家也未能免俗。房間多了,臨街那一側的房子可以租出去做門臉房,每年干落三萬。但父母不租,非得自己開個小超市,起早貪黑,每年凈利兩萬,里外里少掙一萬。彭雷今天給父母算了這筆賬,不是為了讓家里多收入一萬塊,是不想讓二老太辛苦——其實父母倒也沒有多老,但能享清福干嗎還要受累呢?沒想到他媽的回答是:你不結婚,我倆又抱不上孫子,只能給自己找事兒做。

這次從北京回來,彭雷還納悶,母親怎么不提這茬兒了——多年前就催逼利誘讓他結婚——原來是憋在心里,現在終于爆發。彭雷說,不結婚的多了。他媽整理著貨架說,你這就是去北京學的臭毛病,在北京我管不到,現在你回來了,就得過這兒的日子。彭雷知道他媽說的意思,閉口不言。他媽又說,你知道我身邊的老太太都怎么說我嗎?怎么說,彭雷問。我都學不出口,臊得慌,他媽說。彭雷說,那就別搭理那些無聊的人。他媽說,她們會在你路過的時候,指著你后脊梁骨說你,還故意讓你聽見。彭雷說,自己強大點兒,管別人說什么。他媽突然把手里的貨品摔在地上說,生了你這么一個玩意兒,我強大得起來嗎?當初就應該把你掐死!彭雷不知道那些老太太說了什么,能給他媽逼出這么大火氣,識趣閉了嘴。他爸趕緊湊過來,沖彭雷一揚頭,示意他離開。彭雷站著沒動,怕自己一走,他媽沒了出氣口,再急火攻心。他聽說過太多老年人因為氣性大,一著急半身不遂的。另外他也想聽聽,自己的媽還能說出什么,他覺得太不了解這位生育了他的女性了。彭雷爸撿起地上塑料袋摔爆了的奧利奧,放到桌上,看樣子是不想浪費,黑色餅干渣混著白色硬奶油,散了一地。通往院子的后門那兒放著椅子,彭雷退后幾步,坐過去。

彭雷媽也不再拾掇貨架,轉身從超市前門出去了。彭雷等著他爸說點什么,什么也沒等來。他知道他爸也想讓他趕緊結婚生孩子,只是不會像他媽這般直給。彭雷清理了地面濁物,回到自己屋——院內二層最里面的一間,旁邊那間更大的屋子當初蓋的時候就當成了他的婚房——再也沒出來,看著窗外的夕陽漸沉,云蒸霞蔚的天邊徐徐褪成藍墨色。后來網購啤酒送達,他拎上直接來了老杜這兒。

跟他媽掰持前,彭雷打算晚上喝完酒再回父母那院里睡一覺,明天一早坐地鐵去市里上班。出門的時候改了主意,如果老杜不留宿,他就直接打車回市里自己的公寓。來的路上,這事兒還在心里打轉,喟嘆攤上這么個媽。轉念又想,也有值得欣慰的地方,這媽還有打理小超市的力氣和帶孫子的強烈愿望,說明身體尚可,總比黃薇舅舅那樣好。這么一想,也寬心了。

聽彭雷訴完苦,老杜笑笑,說每次我從你家小超市門前路過,都低頭或到馬路對面走,怕你媽叫住我,嘮叨你不結婚的事兒——今年臘月我帶著閨女逛大集的時候碰到你媽,她問我閨女有沒有十八了,還說再過幾年都該結婚了,其實才十三,就是個兒長得高點兒——你媽說我都快有女婿了,她還沒娶兒媳婦。

瘋老太太,彭雷喝了一口酒說。老杜說,娶妻生子也確實是人類在這歲數應該干的事兒——你不會對女的沒興趣吧?彭雷說,你認為我和黃薇那幾年干什么呢?那你現在對女的還有興趣嗎?老杜問。彭雷說,有呀,我也是男的。那干嗎不找一個?老杜說。彭雷說,也找,找完麻煩大于樂趣,又得分。老杜說,那還是興趣不大。可能干別的事兒興趣更大吧,彭雷端起杯子,兩人又淺碰一下。

還是沒碰到合適的,彭雷拿起老杜鹵的雞爪啃起來。老杜喝酒上臉,已經紅到脖子,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給你介紹個本地姑娘,見見?去廚房拿來手機,坐下開始翻找。彭雷說,你是不是早有預謀?老杜說,絕對沒有,說到這了,臨時起意,看看你倆有沒有緣分。彭雷按住老杜的手機說,先說說她什么情況。老杜說,比我小一輪,比你小十歲,在我們融媒體中心人力部,也是咱們縣的。老杜抽出手機,繼續找。也二十五了,為什么沒男朋友,長得怎么樣?彭雷問。八十分吧,追她的男的不少,我們中心就倆,她都沒看上,要求高,老杜調出照片給彭雷看。彭雷掃了一眼,又拿過手機細看,八十分給高了,七十分還是有的,問老杜,要求高你干嗎還給我介紹?老杜說,你在北京待過,興許合她意。當年就是黃薇追的彭雷,他有點兒歪才,在編導班比較搶眼。老杜是班長,和彭雷一個宿舍,黃薇就讓老杜問彭雷,晚上能不能和他一起上自習,兩人就這么好上了。

老杜給那姑娘發了微信,邊發邊笑。彭雷問,笑什么?老杜放下手機,笑意未泯,說沒什么,等著吧,二十分鐘就到。彭雷說,你讓她來她就來呀?老杜說,我畢竟是個領導,而且這兒還有飯吃,她家也催她結婚。老杜起身去拿碗筷。彭雷集中桌上餐盤,給桌邊騰出一片空地兒。

餐具拿來,擺好,老杜突然問彭雷,黃薇那兒給你開得多嗎?彭雷說,你是替那姑娘問嗎?也替我自己問,老杜說。彭雷說,干嗎,你也想來嗎?老杜說,我去不了,我是事業編,現在入編多難,我打算在這兒干到退休。我是希望你能多掙點兒,好好搞搞經濟建設,買個大房子,把婚結了,再晃就四十了。

彭雷聽得出老杜的語重心長。身為老大哥,老杜也確實心疼彭雷。那年老杜去北京玩,就住在彭雷跟人合租的房子里——是彭雷在北京的第三個住處——睡他那屋,彭雷睡客廳。那時候,包括現在,彭雷都對吃沒什么講究,去北京的頭兩年,他經常超市里買倆奧爾良包子,再配一杯關東煮,五分鐘解決一頓飯,然后一頭扎進機房。他享受的是思維的樂趣,做片子使他快樂。就是那次,老杜看明白黃薇確實和彭雷走不到一起,臨離開北京前,他下廚給彭雷燉了一鍋牛肉。

老杜接著說,頭兩天開廣電會的時候,碰見黃薇了,開完會倆人一起吃的飯。彭雷聽出老杜后面有話要說,點點頭,等著。老杜沒說。彭雷喝了一口啤酒,就自己說:所以你約了我?老杜說也不是,早就想跟你喝酒了。彭雷說,黃薇讓你跟我說什么?老杜說,提案的事兒我聽說了,她那么做,我理解,你,我也理解。彭雷說,所以呢?老杜說,過去的就過去,往前看,入鄉隨俗,后面還得繼續處。老杜給彭雷又取來一聽啤酒,說,現在這樣不挺好嗎,有錢掙,喝著外國啤酒,有什么牢騷你就在我這吐,別憋著,吐痛快了算,別影響工作。老杜拽掉拉環,啤酒罐推到彭雷面前。彭雷說,我沒牢騷。老杜聽得出,事兒在彭雷心里還沒過去。

原來,省運會宣傳片提案前,彭雷有了新靈感。周末早上遛公園,看到有個大爺在單杠上展示單臂一百八十度繞環,引得路人圍觀。彭雷也被吸引,拍了幾段視頻。隨后另一個尚不能稱為大爺的中年人出場,一躥,竟然將身體橫過來,雙臂握住立著的那根鐵杠,靜置數秒。爾后,又一個精瘦的大爺上杠,表演的是兩根手指握杠的引體向上。彭雷突然想到日常中抽不冷就能看到具備特殊運動才華的常人,繼而想到應該讓省運會的宣傳片生動起來。他找黃薇商量新方案,想以這些現實生活中的運動者作為主要拍攝對象,除了玩單杠的這些人,通過視頻平臺能找到五花八門的運動神人,湊一起,實拍他們,然后通過后期合成,把他們散布在之前方案的各個場景中,構成一種運動氣氛,讓那頭鹿穿越這些場景,還能和他們的動作發生互動。

黃薇聽完問這樣做的好處是什么,彭雷說之前的方案只有技術,沒魂兒,有了這些人就有了主題:創造新的可能??梢岳斫鉃閯撓滦碌募o錄,暗合“更高、更快、更強”的奧林匹克精神;也可理解為讓體育精神滲透到日常,對創造美好生活抱以熱情。當下生活煩冗,用畫面中脫離地心引力的動作美學,使人低萎的精神飛揚起來——那些來自平凡人的、不經偽造的、又充滿激情的動作,展現著原始的生命力。如果之前的方案六十分,加上這些能到八十分。

黃薇認為有一定風險。彭雷問何在,黃薇說公司沒做過這種調性的東西,換風格就是風險。彭雷說,平心而論,公司并沒有風格,只是在做行活兒。黃薇怔了一下,說考慮考慮,現在變方案,時間太緊,還有兩天就提案了。彭雷說仍按原計劃提案,他抓緊做幾張效果圖,到時候現場提出即可,算plus版。

提案前一天,彭雷將效果圖發給黃薇,讓她放進PPT。結果提案時,彭雷沒有看到。黃薇闡述完,他以為黃薇會口述補充,也沒有。彭雷在一旁坐著,始終沒插話,黃薇是老板,分寸他有。結束后,一出電梯,黃薇就向彭雷解釋:六十分的方案夠用了。彭雷說萬一其他公司的點子七十分呢?黃薇說她有內部消息,前幾家公司均無亮點,也就五十分。

一周后,結果公布,黃薇團隊中的。然后就簽合同,落地執行。彭雷突然不知道接下來這活兒該怎么干了,當年輕同事做出視效場景問他行不行,哪兒還需要改進的時候,他看都不看,直接說,問黃總吧!此種狀態持續了一周,然后就接到老杜約喝酒的電話。

現在,老杜說,你以為黃薇公司中標全靠方案?公司是他舅一杯酒一頓飯,一步一個腳印踩出來的。彭雷也干過公司,懂規矩,在北京公司業務分足夠高,才扯得上規矩。兩地打法完全不一樣,水土不服就會難受。老杜舉杯安撫,跟彭雷碰完,岔開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比畫出什么說,咱們這邊活著,就是在這截線段里找平衡,兩邊都有盡頭,差不多就行。說完放下手又說,不像北京,是根兒射線,沒頭兒,所以累。

5

門鈴響,女孩曉萌到了。黃薇的話題中斷,老杜扣上一件襯衣去開門。迎進屋后問曉萌怎么來的,曉萌說正好和朋友在旁邊商場看完電影,溜達過來的。是跟同事嗎?老杜問,問完看了彭雷一眼。彭雷知道,這是老杜在替他問。曉萌說跟高中同學一起,閨蜜。老杜笑了,曉萌一直在笑,笑起來彭雷能打七十五分。

曉萌也沒跟老杜和彭雷客氣,坐下便開吃。老杜擺上酒杯說,喝點兒吧?看上去平時他們一起喝過,曉萌說今天喝不了,不方便。老杜取來幾種飲料,都是女兒平時喝的,讓曉萌自選。曉萌選了營養快線,用它和老杜彭雷碰杯。老杜給兩人做了介紹,并替兩人講了各自人生的高光時刻,氣氛歡快而溫暖,副主任和班長的光輝一直在老杜身上閃動。

老杜說話的時候,曉萌臉上始終帶笑,不是連心的那種。彭雷能看出,是一種肌肉習慣的笑。她會讓老杜覺得擇偶標準高,原因可能有二:一是真的高,深藏不露,笑是對當下的否定,全看不上;二是未必多高,只是不知道找什么樣的,靠笑遮蓋自己的迷茫。擇偶彭雷不會選她,因而沒有表示出過多熱情,姑娘可能也有此種感受,表現大致和彭雷一樣,完全靠老杜一人撐起全場。當面頰紅潤的老杜起身打開客廳那套視聽設備,提議唱K的時候,貌似局外人的彭雷和曉萌也都沒有拒絕,反而配合地坐到沙發,似乎在成全老杜上兩人達成某種默契——不能辜負主人和主任的好意。

老杜身先士卒,點了《水手》,這是他逢K必點曲目。前奏響起的時候,老杜讓曉萌和彭雷別閑著,抓緊點歌。彭雷坐著沒動,讓曉萌先點,曉萌說您唱什么,我替您點上。彭雷說,我也不知道唱什么,一會兒再說。曉萌先去點了。

進入正歌,老杜亮嗓開唱。這歌彭雷聽老杜唱了沒二十也有十五遍了,此次再聽,尤其看到歌詞以磚頭大小一行行投在幕布上的時候,覺得自己像一截要做成糖葫蘆的山藥,被這些文字從頭到腳穿透了:“年少的我喜歡一個人在海邊,卷起褲管光著腳丫踩在沙灘上,總是一副弱不禁風孬種的樣子,在受人欺負的時候總是聽見水手說,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

聽著聽著,彭雷起身去了衛生間,眼睛已像蘸滿墨汁的筆頭,怕人看到。走路都不敢太快,擔心甩出液體。在衛生間緩了會兒,聽到外面換成曉萌唱,是一首他沒聽過的歌,從曲風到伴奏,都不熟悉。彭雷在衛生間給老杜發信息,說差不多了,打算一會兒就走。本來計劃著能住就住老杜這兒,但現在他覺得這一晚此后的時間需要一個人待著了。老杜回信息:沒相上?彭雷說,沒往那兒想。老杜說,你送她回家吧?彭雷說,可以。又補充了幾字:出于禮貌。

發完信息彭雷從衛生間出來,老杜招呼彭雷:“該你唱了!”像才發現彭雷走開一樣。彭雷點了首《干杯,朋友》,問曉萌聽過嗎,曉萌笑著搖頭。彭雷自嘲,說自己和老杜一樣,只會老歌,這歌發行的時候曉萌應該還在上幼兒園。老杜說,幼兒園不讓喝酒,沒聽過就對了。曉萌還是一直笑。

彭雷唱起來。唱到“朋友你今天就要遠走,干了這杯酒,天空是蔚藍的自由,你渴望著擁有……”的時候,老杜拿過兩人的酒,跟彭雷干了一杯。然后借著酒勁兒,把手搭在彭雷的肩膀上,一直沒挪開。

曲畢,彭雷起身,說杯也干了,該走了,并客氣著讓曉萌留下再唱會兒。曉萌說她也走,要幫杜主任收拾了桌子再走。老杜說可不用,走你們的。兩人便一起下了樓。

等電梯的時候,彭雷打車,問曉萌住哪兒,先送她。她不用,自己打。曉萌的車先到了,客氣地說以后多向彭老師學習,然后上了車。彭雷的車遲遲沒來,他也不急,站在路邊點上一根煙。這時想到,打車軟件雖然點開了,沒輸入目的地,訂單沒有發出。初冬夜晚清冽,風吹到臉上,酒勁促發,開始上頭。

看到經過的出租車,彭雷伸手攔下。上車后司機問去哪兒,彭雷說去能坐會兒的地方。司機說具體點兒,彭雷說就是關門晚,能喝點兒東西的地方。司機問,酒吧?彭雷說有livehouse嗎,酒剛喝完,不喝了,就想散散酒,喝個檸檬水什么的。司機沒聽懂彭雷說的是什么地方,直接說,要不然拉你去洗浴吧?彭雷說也行,找個能過夜的浴場。司機問帶服務嗎?彭雷說不用,肅靜的,蒸蒸,醒醒酒,明早好上班。

司機拉來的浴池是彭雷想去的那種。休息大廳黑著燈,僅有的幾個人也安安靜靜,不是睡著,就是躺著刷手機。進入浴室,池中無人,只有一個人在一旁淋浴。池面平靜,映著房頂的光,顯得水色清亮。彭雷試試水溫,走入池中,一點點將自己沒下去。舒適感浸透全身,他閉上眼睛,臉慢慢潛進水里。

彭雷愛在水里看水下有什么。他睜開眼,希望看到魚蝦,并從池底摸出個蚌,但不可能。他并不喜歡這種安全、舒適,清可見底的感覺,想起小時候常去的那條山腳下的河溝。夏天雨后上游水庫泄水,河溝變寬,看不到底,有些地方形成漩渦,河水在那里打轉,不知下面有什么。他常??粗切╀鰷u發呆,想入非非。

現在清可見底的一池碧水使彭雷有些犯困,他沖了淋浴,沒再去蒸,直接到大廳睡覺了。半夢半醒間,一段旋律總在腦子里打轉:“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

6

城運會項目的慶功飯是在劉征餐館吃的。這是劉征開過的第五家餐館,略遜于前妻和前女友的數量之和,“7號窗口”來了。老杜帶著老婆也從縣里趕過來,知道要喝酒,老婆回去時當司機。

飯局是黃薇張羅的,省運會項目交活兒了,參與的七個員工都來了。黃薇把這頓飯安排在劉征的餐館,目的有三:一感謝劉征搭橋,讓彭雷來到她的公司;二是彭雷回來半年多了,還沒和其他老同學聚過——也叫了其他同學,有的出差,有的安排別的事兒了,趕不過來——正好借此機會,讓老同學知道他回來了(能弱化因北京公司倒閉才回來發展的事實);三才是慶功。良苦用心,彭雷都懂。本來黃薇還說要不改天,找那幾個同學也不忙的時間,人多熱鬧。彭雷覺得不必,慶功就得趁熱乎勁兒。

劉征的餐館是吃烤羊烤蠔的。包間里一張大圓桌,掏空的桌心放著燒烤架,烤完的全羊所剩無幾,每人面前的餐盤里也摞滿生蠔殼,劉征招呼服務給換換盤。黃薇公司的幾個小年輕已經吃不動了,有的在玩手機,有的在有一搭無一搭聽劉征他們聊天。犒賞小年輕的任務已經完成,黃薇讓他們可以先走。一個小年輕站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站起來,順勢就走了。年輕人有他們的世界。

彭雷也站起身,說送送他們。年輕人們說不用,您坐您的。彭雷說正好我出去抽根煙。今天大家都去外面抽的煙,“7號窗口”已有身孕,烤爐用的是無煙碳。

屋里剩下黃薇劉征老杜,和“7號窗口”以及老杜老婆。過了一會兒,彭雷回來。在座的人都看著他笑。

“笑什么?”彭雷問。

“我賭你剛才出去肯定撒野尿了?!眲⒄骱苁堑靡?。

“為什么這么說?”彭雷坐下問。

“你喜歡沒有邊界的感覺,連尿尿都是,尤其喝多以后?!眲⒄髡f。喝到這會兒,顧忌全無。

彭雷倒上一杯啤酒,和劉征碰:“說中了。”

在座的人也笑著一起舉杯。喜事特殊,老杜破例,跟著一起啤酒。

喝完,彭雷問劉征:“你知道我接下來要說什么嗎?”

“再來一瓶?”

“又說對了。”

黃薇鼓掌。劉征起身去拿酒,拎來四瓶,擺在桌上,逐一啟開。

彭雷拿過一瓶,給喝著酒的都倒上,然后舉起杯,眾人也跟著舉杯。彭雷沒著急碰,突然說:“我可能要回北京了。”

黃薇舉著杯子的手往下沉了一寸。

“什么意思,那邊有沒辦完的事兒?”劉征也聽出味道不對。

“那里更適合我?!迸砝渍f。

說完,彭雷心頭輕了很多,干了杯中酒。雖然去撒了野尿,但他沒喝多,只是微醺,特意選擇酒后、人多、黃薇也在的時刻說這事,避開直接和她說的尷尬。

“找到新差事了?”劉征還舉著杯子。

“沒有?!迸砝子纸o自己倒上,“去了再說?!?/p>

“那何苦呢,黃薇也不少給你開,還穩定。”劉征放下杯子,酒沒喝,“現在找工作這么難,你也不年輕了,到了北京還得租房,咱們這兒生活成本低,每年都能攢點兒錢,踏踏實實在家當中產不香嗎?”

“香,但我還是得去。”

“一切順利?!秉S薇也把舉著的杯子喝光,之前每次碰杯只抿一口。

“以后有能幫上忙的地方,盡管找我,義不容辭。”彭雷陪了一杯。

“不好意思,省運會這事兒讓你失望了。”黃薇又給彭雷和自己倒上酒。

老杜和劉征還舉著杯子,互相看了看,悄聲喝了一口。

“是我讓你失望了?!迸砝椎椭^,沒往黃薇那邊看。

黃薇看著彭雷問:“哪天走?”

“告訴完你們,就隨時了,也許明天?!迸砝鬃约汉攘艘豢诰?。

“買票了嗎?”劉征給彭雷杯里蓄滿。

“票有的是,我經??础!迸砝c開手機,輕車熟路進入售票頁,展示給眾人,果然明天有票的車次還不少。

“那就喝吧!”劉征給杯里沒酒的都倒上,“你不會真明天走吧——走不走的,今天先喝痛快了。”

老杜突然說:“我有一個理想,你們猜是什么?”

老婆插話說:“趕緊說,都喝酒了,別費大家腦子。”

“我想當彭雷肚子里的蛔蟲?!崩隙虐丫票欢?。

“真惡心,吃飯呢!”老婆直皺眉。

“我就想知道知道他腦袋里裝的啥,我覺得我腦袋里的東西沒意思?!崩隙藕鹊舯锏木?,又重重放下杯子,“但是我又不想委屈自己,他吃得太差,肚子里沒油水,我嘴饞?!?/p>

只有“7號窗口”笑了。劉征看她一眼,她回看劉征一眼,納悶為什么沒人笑,隨后也不笑了。

老婆拉老杜,示意他喝多了。她把自己的礦泉水遞給老杜,挪開他面前的酒杯。

“人就得尋找自己的價值,所以,我愛逛菜市場!”老杜扒拉開老婆的礦泉水瓶子,重新舉起自己的酒杯,發現還空著,對著空中喊道:“倒酒!”

第二天,喝了酒的這些人里,劉征認為自己是起床最早的,他需要送“7號窗口”上班。酒勁未褪,把“7號窗口”送到7號窗口后,他突然想到彭雷,昨晚他喝多了——倒沒斷篇嘔吐——但肯定是多了。怕影響彭雷睡覺,劉征給他發了個信息,問沒事兒吧?

沒想到彭雷秒回,說沒事兒。劉征問怎么起這么早,彭雷說沒睡。劉征撥過去電話,想問問彭雷怎么了,沒想到從電話里聽到火車站的廣播。彭雷買了最早一班去北京的票,廣播現在開始檢票了。

“一路順風吧,有事兒打電話,隨時!”劉征說。

“好。”彭雷說。

然后兩人掛了電話。

列車啟動的一瞬間,彭雷感到自己的內臟也跟著動起來,酒醒了很多,他覺得可以踏實睡一覺了。閉眼之前,給黃薇留言:后會有期。

黃薇第一時間看到微信。她不會再有彭雷第一次離開后的那種要死要活,那時候她搞不懂世界上為什么有人可以包括愛情在內什么都不要了,去往一個陌生的地方過苦日子?,F在她明白——后來看了他做的那個紀錄片——這才是他。斟酌半天,黃薇給彭雷回了三個太陽笑臉。他又回了一個擁抱的表情,然后放心閉上眼。

幾個小時后,列車將駛達終點,那時候睜開眼,就會來到一個新的世界——或者說是原來的世界。那里有熟悉的地鐵通道味道和習慣了的路人密度,以及上千萬個懷揣在每個人心中的無形夢想。它們讓這座城市飽脹,歷久彌新。彭雷知道,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都有“虛”的成分,無異于摳綠后做上去的特效,這樣才有模有樣,正因為它“虛”,人和城才都需要。與此同時冒出來的另一種感覺,則是撥云見日,去掉裝飾被還原出來的——自己像被擊飛的臺球又被撿回到球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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