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多輪對美國農產品持續加稅,中國的底氣何來,又會有哪些影響,近日較為受人關注。
按照國務院關稅稅則委員會相關公告,中國從3月10日起對原產于美國的部分農產品加征10%或15%關稅;4月4日,加征34%關稅;自4月10日起,加征稅率由34%提高至84%。
在近年來的數輪中美之間貿易摩擦中,農產品都是中方向美方加征關稅的重要領域。作為農產品的消費大國,中國能夠采取此類措施進行反制的底氣,首先要來源于進口渠道多元化戰略持續推進。與之相對應的,則是中國的大宗農產品貿易數字,也在不斷呈現新的堪稱結構性的變化。
以2024年的中美農業貿易情況為例:據中國海關公布的相關統計數字,當年兩國間的農產品貿易總額為398.7億美元,同比下降了7.2%,只占中國農產品貿易總額的12.5%。而在出現較快下降的農產品領域,中國也已經找到了新的進口渠道,例如巴西、阿根廷、烏克蘭等國家,并逐漸形成被業內人士稱之為“買得起”“買得到”“運得回”,同時來源地分散化的農產品進口新型結構體系。
隨著中國的農業貿易重心向南美轉移并呈現長期趨勢,對美國農產品需求及依賴度自然相應減少。此外不可忽視的,則是中國近年來在國內不斷采取保護耕地、良種良法等手段提高農產品產量。如此內外合力,構成了中國反制美國農產品的底氣。
作為全球最大的大豆消費國,中國每年需進口大豆以滿足國內需求。從數字來看,中國年需求量約1.1億噸左右,食用大豆年需求總量(含蛋白企業)約為1450萬至1500萬噸;油脂壓榨轉化的大豆,則需進口9000萬噸左右。
隨著關稅戰導致貿易局勢緊張,中國大豆產業鏈安全備受關注。這主要源于中國的大豆自給率已不足20%。國際地緣沖突、航運通道受阻等,大量突發因素都可能影響大豆供應穩定。
除波音飛機,美國大豆對中國出口,也曾是緩解其貿易逆差重要手段。據海關統計,2017年,美國對華大豆出口3285萬噸,占當年美國大豆出口總量的57%、中國大豆進口量的34%;出口額140億美元,占美國對華農產品出口額的58%和對華貨物出口總額的10%。
美國是中國的第二大糧食來源地,2024年中國自美國進口農產品的規模為249億美元,進口糧食總量3179.33萬噸。其中大豆2213.4萬噸、高粱568.3萬噸、玉米207.4萬噸和小麥190.23萬噸,一系列數字均出現下降。
即使是從美國進口占比依然還較高的高粱,中國每年總消費量為3000萬噸左右,從美國進口的400萬噸至600萬噸,最高占比也未超過20%,且可從澳大利亞、阿根廷等國進口。
由于數量龐大,2018年大豆已經被中國作為反制美國的主要手段之一。為了滿足大豆需求,中國加緊布局進口多元化以及國產增量的雙線方案。前者的標志,是來自巴西的大豆進口量不斷提升,并延伸出一系列與之相關的貿易合作。
與之相應的,為有效應對外部環境不確定性,中國也在不斷提升大豆自給率。例如,通過實施大豆產能提升工程,國產大豆產量連續三年超過2000萬噸。這提升了中國大豆產量在全球大豆總產量中的比重,也增強了中國在國際大豆貿易中的議價能力。
從2022年起,中國開始實施大豆擴種計劃,增產效果較為明顯。為了鞏固大豆擴種成果,近些年來國家也在內蒙古及東北三省持續推行大豆生產者補貼政策,促進大豆產銷銜接,從而穩定大豆生產。
整體而言,中國食用大豆常年消費量在1400萬噸至1600萬噸之間,能基本實現自給自足,但榨油及飼料大豆仍較為短缺,主要依賴進口。這主要源于國產大豆出油率相對較低,使其缺乏價格競爭優勢。
此外,隨著國內消費水平提高,居民對肉蛋奶需求攀升仍將維持一段時期,對飼料蛋白需求將不斷上漲。進口大豆除榨油,主要需求是用豆粕作為畜禽水產業蛋白飼料。
一種可能的解決思路是以優質國產食用大豆及其制品替代部分動物性食品消費,一定程度上降低對外依存度。但在國內“地少人多”的資源條件制約下,進口大豆與國產大豆平衡發展,被普遍認為不可偏廢。
中國的農業生產資源總量較大,但人均占有量低,資源約束明顯。比如,人均耕地面積不足世界平均水平的40%,耕地復種指數已經從2001年的1.22上升至超過1.33,部分地區甚至高達3.00以上。
耕地高強度、超負荷利用,會造成質量狀況堪憂、基礎地力下降;在此基礎上,中國的人均水資源,也僅為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這些因素都會拉低國產大豆的產量上限,也決定了大豆并非中國的比較優勢產品。通過參與國際貿易滿足國內需求,被普遍認為是中國農業發展現實的必然。
對于大豆這種“土地密集型”產品,中國農業貿易促進中心此前曾進行過測算:2017年,中國大豆播種面積1.2億畝,產量1528萬噸,進口量則達到9552.6萬噸。
如按照國內大豆單產每畝123.5千克來計算,進口9552.6萬噸大豆,其實相當于7.7億畝耕地播種面積的產出。當年中國共有耕地面積20.23億畝,大豆由國內自給,相當于要用44%的耕地面積種大豆。如此一來,小麥和水稻等口糧的絕對安全,則必然會受到威脅。
在平衡前述這一與農產品國產及進口關系的過程中,近年來中國農業界重點關注的一個核心領域,是所謂的虛擬耕地。
這一概念的含義是指糧食生產過程中占用的耕地資源,即將地區間進行的糧食交易看作是相應的耕地交易。究其意義,通過進口能在中國大豆及其他油料、豬肉、牛肉、植物油、糧食及奶制品供給安全方面起重要保障作用。
2000年至2023年,中國主要大宗農產品進口量增加,主要大宗農產品虛擬耕地資源進口來源國排名變化也較為明顯。2000年至2014年間,美國有13年保持第一位置。但從2015年開始,巴西開始超越美國穩居首位。
近年來,巴西一直是中國大豆的首要來源國(2024年進口7465萬噸,占大豆進口比例71.1%),也是中國當前最大的農產品虛擬耕地資源進口來源國:2024年中國對巴西進口量為4494.5萬公頃,占中國虛擬耕地資源進口總量48.6%。除了大豆,中國從巴西進口量處于第一位的還包括玉米、凍牛肉、棉花和禽肉等。
整體而言,2024年中國大宗農產品虛擬耕地資源進口量達到9243.0萬公頃(約13.9億畝),同比減少了52.9萬公頃(約792.9萬畝);按照中國的耕地面積19.29億畝來計算,大宗農產品貿易依存度達到41.8%,也較2023年下降了0.1個百分點。
隨著中國農產品進口渠道多元化戰略持續推進,中國農業貿易的重心正向南美轉移并呈現長期趨勢。與之相應的,則是中國的大宗農產品貿易數字已出現一系列下降。
一系列進口歷史數據可資佐證:2000年至2012年為高速擴張期,進口規模從20.3億美元激增至722.7億美元;2013年至2018年進入平臺期,規模穩定在700億美元左右;2019年后開啟新一輪增長周期,凈進口額從813.2億美元躍升至2022年峰值的1432.2億美元。
2023年起,中國農產品進口規模連續回調,特別是2024年實現近十年最大單年降幅,這一走勢與中國近年推行的農產品進口多元化戰略及國內產能提升計劃形成呼應關系。
“過去20年間,中國的大宗農產品進口量及金額都以兩位數的速度復合增長。相關數字出現下降,可能意味著相關需求已經到了頂部。”中國農業風險管理研究會常務理事黃德鈞對《財經》解析相關數字下降時稱,“隨著人口總量下行,以及國內農產品生產效率提高,中國農產品貿易在總量方面或不再增加,而是進行品類結構調整?!?/p>
中國不斷增加進口數量及種類的水果,是這一結構調整中較具代表性的農產品領域。事實上,在近年來的關稅摩擦中,水果也一直是中美雙方高度關注的一個核心貿易品類。
2018年4月,中國同樣對美國的水果加征15%的關稅進行反制。從當年開始,原產于美國的藍莓、橙子、大櫻桃、蛇果、鮮梅等水果,開始在中國市場中受到直接影響。2025年4月,水果依然是中國反制美國的重要關稅手段之一。截至目前,在中國所有的進口水果品類當中,美國水果已幾乎沒有優勢品類。
整體而言,2024年中國水果及制品進口額排名前十的國家/地區,分別為泰國、智利、越南、新西蘭、菲律賓、秘魯、印度尼西亞、柬埔寨、澳大利亞、馬來西亞,合計共占中國該產品進口額的92.15%。
一個比較典型、能體現前述兩重因素的水果品類,其實是近年來中國進口量及產量均增加迅猛的藍莓產業。
中國目前已向智利、墨西哥、烏拉圭、加拿大、秘魯等國家的新鮮藍莓開放市場。在藍莓進口國中,受益于自由貿易協定、關稅稅率、市場準入時間、相反的收獲季節等因素,秘魯和智利是中國藍莓的主要進口國,取代曾是中國重要藍莓進口國的美國。除了關稅,相對無法形成季節性互補,也被認為是制約雙方貿易量的重要因素。
隨著前述中國國內農產品市場供需結構變化,對美國等地農產品的需求或曰依賴度自然相應減少。此外不可忽視,則是中國近年來在國內不斷采取保護耕地、良種良法等手段提高相關農產品產量。
在關稅戰不斷升級背景下,4月7日,由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加快建設農業強國規劃(2024-2035年)》(下稱《規劃》)全文公開。
為實現“更高水平守牢國家糧食安全底線和耕地保護紅線”等一系列總體要求,除保障措施,《規劃》還分列了七條與其相關的具體措施,包括全方位夯實糧食安全根基、全領域推進農業科技裝備創新、全環節完善現代農業經營體系等內容。
2024年,中國糧食畝產比上年提高5.1公斤、增長1.3%,糧食單產提升對增產的貢獻超過八成。以此為背景分析,前述多條《規劃》內容或許皆可被視為與其相關,例如分別涉及保護耕地、科技創新、提升農業綜合效益等方面。
以保護耕地為例,《規劃》中對此明確要求:要“守牢18.65億畝耕地和15.46億畝永久基本農田保護紅線”“確保糧食播種面積穩定在17.5億畝左右、谷物面積14.5億畝左右”。
此舉旨在充分挖掘國內農業生產潛力?!兑巹潯芬矊σ幌盗凶龇ńo出了具體思路,例如在挖掘耕地潛力方面,其就提出了多項措施,包括:分區分類開展鹽堿耕地治理改良,因地制宜推動鹽堿地等耕地后備資源開發;優先把東北黑土地區、平原地區、具備水利灌溉條件地區的耕地建成高標準農田,推動逐步把具備條件的永久基本農田全部建成高標準農田;加強現代化灌區建設改造,健全農業水利基礎設施網絡。
其中含有多重值得關注的細節: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首次把糧食產量目標明確為“1.4萬億斤左右”。相關各方對此的基本共識是:要站穩這個新臺階,就要不斷筑牢耕地基礎。
在耕地保護方面,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已在3月底印發《逐步把永久基本農田建成高標準農田實施方案》,提出2030年、2035年高標準農田分階段的建設目標。
一對可能混淆的概念因此出現,即所謂永久基本農田和高標準農田。按照相關統計數據顯示:中國目前已建成10多億畝高標準農田,劃定永久基本農田15.46億畝以上。進一步分析:在中國現有的19.29億畝耕地中,約八成是永久基本農田,一半以上是高標準農田。
多位農業專家曾對《財經》解析其中的關系:二者其實都是優質耕地。相對來說,前者側重保護,后者側重建設;前者側重用途,后者側重質量;前者依法保護,后者投入財力建設。“簡言之,一個針對現狀,一個針對過程?!?/p>
針對農戶生產,一種被稱為“小農戶能力提升工程”的措施也在前述《規劃》中被提出,其主旨是鼓勵小農戶通過聯戶經營、聯耕聯種等方式開展生產。為此,中國也將深化承包地所有權、承包權、經營權分置改革,健全承包地集體所有權行使機制,依法保護承包農戶合法土地權益,探索放活土地經營權的有效途徑。
為提升各方的糧食生產積極性,此次《規劃》再次明確提及了健全糧食主產區利益補償機制,中央預算內投資向糧食主產區傾斜,省級統籌的土地出讓收入可按規定用于糧食主產區的高標準農田建設、現代種業提升等。在此基礎上,統籌建立糧食產銷區省際橫向利益補償機制也再次被明確。
事實上,雖然近年來中國糧食產量不斷保持新高,但糧食主產區與主銷區經濟發展存在差距的問題仍較突出。主產區每年要投入大量耕地資源、水資源、生態資源和人力資源發展糧食生產,而糧食生產效益低,對財政貢獻有限。即便如此,主產區每年還要從地方財政中拿出一部分支持糧食生產,導致生產的糧食越多,財政越困難。
今年2月,河南省社科院的一位研究人士曾公布一組相關數據:1978年至2023年,主產區糧食產量占全國比重從67.1%升至77.9%,地區生產總值占全國比重從56.2%降至51.8%;主銷區糧食產量占全國比重則從13.9%降至4.3%,地區生產總值占全國比重從23.5%升至30.8%。
如何讓這些糧食生產大省能夠有足夠的財政資金,既繼續投入生產,又能保障農村的基礎設施水平,當前學界的一種觀點是應該設立以國家投入為主、糧食主銷區投入為輔的國家糧食安全保障基金,以跨省凈調入(出)量為依據,綜合考慮各地經濟發展水平、財政支付能力等因素,確定凈調入(出)省份補償資金調節系數和補償標準。
還有的則認為應構建糧食產銷合作機制,主銷區通過補貼、稅收優惠等政策引導鼓勵域內糧食企業到主產區投資,與主產區共建糧食生產基地等,助推主產區實現糧食產業高質量發展。
隨著《規劃》等一系列相關新措施不斷公布并實施,中國在此領域所將進行的新探索,一方面將成為提振糧食生產的新動能,另一方面,也將繼續充實中國在關稅戰中采取一系列農業反制措施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