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周日晚上,羅斯·安德森必定會去打籃球。由于當地的初中未在場地硬木下鋪設足夠多的緩沖墊,所以球友們一般都會去華盛頓特區某高中的外租體育館里打球,那里的場地有助于保護軟骨不受傷害。安德森參加籃球活動的習慣已堅持了20余年。活動并非一直在周日晚上進行,而且最初和他一起參與其中的那群“老伙伴”們,如今都已不再上場了。一旦有人受傷或離開,他們就會像忒修斯之船上的木板一樣被替換掉。這種比賽的精髓在于其經久不衰、持續進行,但這并非出于某種功利的目的。球場常客們并未懷揣著踏入更高級別籃球聯賽的雄心壯志,而這正是這種比賽神奇而迷人的地方:從中迸發而出的無限活力與競爭精神,并非旨在追求任何外在的崇高目標,而是純粹源于比賽本身。
2015年,現為匹茲堡大學社會學家的尼克·羅杰斯對一場街頭籃球比賽進行了研究。他就像一位深入密林與部落成員同吃同住的人類學家一樣,長期在這樣的街頭籃球場上出沒。在比賽間隙,他迅速拿出手機做筆記。羅杰斯想探究街頭籃球比賽中存在的種種反差點。街頭籃球文化極具男子氣概。球員們在年齡、種族和社會階層上往往各不相同。他們互相推搡、肘擊、沖撞對方,同時大聲喊叫,但很少打架。羅杰斯覺得,這種恰到好處的激烈對抗,得益于一套獨特的規則體系。這些規則并非像《十誡》那樣刻在石板上,但他采訪過的場邊球員都對這些規則了如指掌,甚至心懷敬畏。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有效防止了比賽演變為暴力沖突。它讓一群除了籃球外幾乎毫無共同之處的陌生人陷入了忘我的狀態。那種大家共同投入、突破、超越自身的充盈感轉瞬即逝,卻也空前強烈。
像他這樣的人類學家幾乎滲透到了體育界的邊邊角角。他們在更衣室、球隊大巴上來回穿梭,就連棒球卡展覽會攤位上也能看到他們的身影。有人連續好幾個月,每天一大早就跳進加利福尼亞海岸冰冷刺骨的太平洋里,去觀察沖浪者們是如何輪流享受沖浪的樂趣。街頭籃球尤其吸引社會學家的目光,因為這是一種極具社交性的運動。要想打好街頭籃球,參賽的五人(大約相當于一支搖滾樂隊、一支狩獵小隊或一個小家庭的規模)必須即興配合、實時作戰。他們可能彼此都是陌生人,但籃球連接了他們,仿佛凝成一股繩,匯成一股勁。很少有人真正思考過街頭籃球比賽代表著什么,以及最初是如何成型的。街頭籃球的其中一個反差點在于,打球的人往往都意識不到這種反差的存在。
社會學家杰森·吉默森在20世紀90年代便開始親自下場觀察和研究街頭籃球。他的靈感來源于一對游歷全美尋找最佳賽事的作家夫婦。在弗吉尼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吉默森每周都會在校園附近的一家體育館打球。后來,他發表了一篇論文,描述了球員們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上場時間并提高比賽質量。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時,他又以此為主題撰寫了博士論文。他開始參加沃基根基督教青年會的午間籃球賽,舉辦地點位于芝加哥城的郊區。
吉默森說:“籃球賽起源于基督教青年會。”這里緊鄰一家法院,法官和緩刑官有時會與剛入獄的囚犯一同打球。比賽間隙,吉默森會對著錄音機口述筆記,甚至還拍攝了一些比賽畫面。他想對比不同的籃球文化,于是開始在卡布里尼–格林打球,該區域是芝加哥的一個住宅區,現已被拆除。為了與隊友們拉近關系,他買了兩個昂貴的真皮籃球帶去球場。其中一人對他說:“我就知道,讓你來研究我們是有原因的。”
吉默森對社會學的定義飽含詩意且直截了當,他稱其為“人類共事的科學”。他之所以選擇街頭籃球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一群人在一起打街頭籃球是件頗為困難的事。
羅杰斯對球員們如何營造同伴間的氛圍很感興趣。他讀過吉默森的作品,可謂是有備而來。他發現,隊友間的相互鼓勵成為了一種常態,尤其是在其中一人表現不佳時。羅杰斯說:“有人投籃不中,但隊友不會說‘別投了,你這廢柴’,而是會說‘接著投,兄弟’。”那些喜歡長時間控球或明明命中率不高卻還堅持投后仰三分的球員,也會被溫和地對待。有人可能會微微向其他隊友或旁觀者翻白眼,含蓄地表達自己的不滿,但他們不會直接與這些球員對峙。
為了確保比賽順利進行,球員們還須與對手合作,特別是在沒有中立裁判的情況下。吉默森認為,這種合作的難易程度取決于場邊等待上場的球員數量。如果等待的人數不多,那么無論輸贏,大多數人都能迅速再次上場,但帶來的后果則是比賽的競爭性降低了,比賽質量也跟著下降,而好處則是沖突也會相應減少。等待上場的玩家越多,輸掉比賽的代價就會越大,因為輸掉比賽可能意味著要再等兩場比賽才能再次上場。吉默森認為,輸球的代價如果過于大,那人們就會開始犯規了。
在競技比賽中,社交秩序往往面臨著極大的威脅。爭議可能源于球員對分數的不同看法,或是否有人走步或出界,但多數情況下,爭議都源于對犯規動作的爭執不下。在街頭籃球場上,球員得自己喊話,大聲告知他人自己是否被撞倒了、被推搡了或者遭遇了其他不合理的身體接觸。在吉默森看來,幾乎所有街頭籃球運動員都遵循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不吹罰“輕微”犯規動作,因為這類犯規對投籃動作的影響微乎其微。他認為,街頭籃球的核心在于比賽的連貫和流暢性。群體流暢狀態是吉默森的研究興趣之一,他還對即興合奏的音樂家進行過相關研究。因此,在街頭籃球比賽中,沒有球員會執行罰球,因為這會打斷比賽節奏。長時間的爭論也同樣會打斷比賽。在每周日晚的比賽中,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有球員說對方犯規了,那對方就得認,就算心里有異議也得如此。
這樣的規則在街頭籃球中很常見,但這些規則有時也會被打破。岡薩加大學的社會學家邁克爾·德蘭稱,在圣莫尼卡的一場歷史悠久的街頭籃球賽事中,他親眼見證了長時間的激烈爭執。德蘭說:“正統的猶太教徒、商人、酒保、保鏢、說唱歌手和演員會同場競技。他們步行、騎車、乘公交或開車前來。有些人還成了朋友。”德蘭發現,球員們在球場上爭得不可開交時,會啟動一種類似于民間仲裁一樣的法律程序。人們會援引先例,提出證據陳述。那些在場邊等待下一場比賽的人充當陪審團,盡管他們的裁決并不一定是決定性的。場上的球員有時會沖著場下的球員們說:“去你的,沒你說話的份兒。”
羅杰斯研究過他在公立學校體育館打球時發生的爭執。他注意到,言辭是有節制的,不會過于激烈。比如說,球員們不會使用在網絡游戲中常見的侮辱性語言,因為這會使爭執升級,并增加暴力沖突的可能性。即使在最憤怒的時候,球員們也會彼此示意,表明他們并沒有把爭執看得太重。他們可能會針尖對麥芒,互相嘶喊。吵到高潮時,也可能會付之一笑,或者想辦法表達自己并不想把事情鬧到動手的地步。在很多情況下,當球員們陷入僵局時,會有人通過投籃來解決問題。羅杰斯強調:“這不只是一種半隨機式的解決爭執的方式。”球員們似乎有一種神秘的信念,認為籃球之神會決定投籃的結果。“球不會說謊。”這幾乎是所有街頭籃球運動員都熟悉的一句至理名言。
在吉默森看來,籃球是家和工作地點之外的一片“自由天地”。在這片天地里,尋常的社會等級制度被淡化。人們在與陌生人相處時感到自在,能夠真實地做自己,并與他人處好關系。這就是為什么一場好的球賽既令人向往,卻又容易遭到破壞。街頭籃球場上不乏60多歲的長者,吉默森就是其中一位。在球場上的最后幾年是他最為珍視的時光。他說:“老伙計們對比賽有著不同的理解。”他們知道如何利用背切和傳球,很少卷入爭執,維護了比賽的流暢性。這些老伙計們運氣爆棚,身體硬朗到足以與已經成年的子女們一同在籃球場上揮灑汗水。
球員們會受傷,這讓他們體會到了退役的滋味,這種感覺令人生畏,卻也不可避免。在過去的幾個月里,安德森在比賽中結識了一位朋友,他的小腿肌肉撕裂了,一直處在恢復期。他的醫生不讓他打球了,這讓他頗為困擾。籃球場是他鍛煉的場所,打球則是他與人們處好關系的方式。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比賽中,也深知其他人也是如此。他說:“我喜歡看這些人一拐一拐地走著,傾盡全力去爭取勝利。”每逢節假日,他都會在社交軟件的群組中發一條感謝大家的信息。他很感激籃球賽帶來的種種好處,還有這個小小的社交圈子。他還談到了自己有多么珍惜這一切。不久前,他在群里告訴大家他已經可以進行拉伸訓練了。安德森說:“能看到朋友重返球場,這真是太好了。”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