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主會計知識體系之原理變革的必然性

【摘 要】 從會計成型與進步的演化史來看，會計的發展與人類文明進步息息相關。文章突破傳統會計史學的線性敘事框架，將會計形態演進置于人類文明演進的宏觀圖景中進行系統性考察，通過解構性分析識別出政治、經濟、管理、科技、文化這五大對會計而言極具決定性意義的文明因素，搭建了“文明要素—會計結構”的分析框架。進一步，分析了這些決定性因素對會計內在結構及發展方向的影響作用。現如今，世界正處于前所未有的變革時期，文章立足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以構建自主會計知識體系為價值旨歸，基于文明要素協同演化視角，系統闡釋會計原理創新發展的歷史必然性及其實現路徑，為會計學科的范式重構提供理論支撐。

【關鍵詞】 會計原理變革； 人類文明進步； 中國自主會計知識體系

【中圖分類號】 F23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5937（2025）09-0154-08

一、引言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堅強領導下，中國經濟高質量發展取得極大進展，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不斷涌現。新挑戰、新機遇和新趨勢對傳統會計理論和實踐造成了巨大沖擊。建構中國自主會計知識體系是時代使然、民族所需，是當代中國會計各界共同面臨的現實議題。會計原理是會計知識的底盤，是會計工作的基石。現行主流的會計原理所立足的兩大基點——股東價值最大化和工業化——已被新的發展目標和時代背景徹底動搖[1]。會計原理變革似乎已是迫在眉睫且蓄勢待發。本文寫作的主要目的便是在人類文明進步的大背景下，在建構中國自主會計知識體系的歷史機遇下，結合會計發展至今的歷史，闡釋會計原理變革的必然性。

任何一本規范會計原理教材的開篇都應對會計范疇的頂層設計，或會計理論與實務的底層邏輯作出完整的說明，以便對會計形成相對確定的認識。頂層設計不應局限于會計學科內部，應具備超出本學科范疇的視野；底層邏輯則應深入會計產生的根源，以探尋本質為己任。從會計的演化史來看，會計的發展與人類文明進步息息相關——會計產生于特定的人類文明條件且無法脫離社會環境的影響獨立地發揮作用。因此，將會計置于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大背景中乃是認識會計全貌、理解會計定位、指導會計建設的必要條件。從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視角考察會計產生與發展的必然性與決定性因素，并分析其與這些因素之間的互動關系，有助于明確會計的社會角色、功能定位及效用評價，為會計理論與實踐奠定基礎，并為理解會計的內在要素與運行機制提供理論起點。這也是統一對會計認知的前提。基于這一思維框架，本文試圖完成三項任務：一是從會計發展史中，提取對會計極具決定性意義的文明因素；二是分析這些因素對會計內在結構及發展方向的影響；三是在此框架下確立對會計原理變革的統一認知。

二、會計定位及使命的歷史嬗變

（一）古代中式會計思想

早在3 000多年前，會計就赫然屹立在中國大地。中文語境下的“會計”，相較于19世紀從西方傳入我國的“accounting”而言，擁有更深厚的歷史積淀。作為四大文明古國中唯一延續至今且具有強大生命力的文明，中華文明源頭的傳統會計思想對理解會計在人類社會中的定位至關重要。從先秦時期開始，會計思想就已萌芽，大禹的會計觀、西周的會計機構及諸子百家的思想為后世的會計發展奠定了思想基礎。秦漢時期，隨著政治體制的變化、經濟的發展、管理觀念的升級、文化的積淀等，會計在實務層面逐漸精進，官廳會計逐漸成形并系統化發展；唐宋盛世，籌算、珠算、紙張等科技的進步，使得會計在方法、技術上迅猛發展，成就了“四柱結算”法這一引領世界的會計方法。縱觀中國古代的會計思想與歷史實踐，盡管各朝代的會計形態、方法、技術不盡相同，但中式會計始終以管理全國財政收支為核心，具有鞏固國家統一的歷史定位和為“公”而行的基本特征。

1.先秦思想為中式會計奠定基調

據史料記載，中式會計思想最早可追溯至夏朝大禹時期。《史記·夏本紀》中有“會稽者，會計也”之描述；《吳越春秋》中有禹“……登茅山以朝四方群臣……乃大會計……遂更名茅山曰會稽之山”的說法。兩者均講述了夏朝的開國君主大禹在茅山（后更名為“會稽山”）召見諸侯，收取貢物并考評封功。夏朝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也是在這個時期，以國王為中心的政治體制建立了起來。形成于該時期的大禹會計觀，傳遞出了“爵有德、封有功”論功行賞皆有據可依的理政思想。

西周時期，農業、手工業、商業及經濟制度都得到了長足發展，“人們已能分別收支，將不同類型的經濟事項錄以成冊，并采取文字、計量單位等相結合的記錄方式。同時，作為獨立會計意義的‘賬目’已經存在，并以‘簡冊’的記錄方式集中表現出來”[2]。同時，西周設立了最早的會計機構“司會”，統管諸侯國的進貢、臣民的稅賦等財政收入，并對其進行全面核算。“司會”下設“司書”“職內”“職歲”“職幣”四個職能部門，分別負責全國財政、財務收入記錄、財務支出記錄、支出結余財幣保管等工作，四者遵照“九府出納制度”“九式均節財用”等財政方針，職能間相互制約，形成了系統的核算與考核機制②。西周時期的會計已擺脫原始隨意的記錄，呈現出“單式簿記”的早期形態。此時已有成文的會計制度，會計機構、會計人員、會計工作已在國家財政事務管理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的文化繁榮為會計思想的發展提供了豐富土壤。法家先驅管子提出“明法審數，立常備能，則治”③的制度思想，強調誠信為治國之本，認為“非信士，不得立于朝”。《韓非子·解老》中提出“人有欲則計會亂”，現代學者結合其經濟控制理論，補充“會計亂則有欲甚”的反向論證，傳達出了韓非子的會計觀：貪欲會導致計量公共財物的會計人員難以廉潔理財，致使會計混亂無章，而助長官員貪欲，威脅國家長治久安。儒家創始人孔子對會計更是有自己的真知灼見，“會計當而已矣”的提法意指會計工作應處理得當，會計計算、記錄應正確、恰當[3]。諸子百家思想所蘊含的治國理政智慧，對中式會計的發展也有著深遠的影響。

概而言之，先秦時期為會計發展提供了廣闊空間。中式會計萌芽于夏朝，西周時期進一步發展，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奠定文化基礎。在這一時期，王權的建立形成了一套以中央為主的管理制度，會計誕生于王室管理國家財政收支、考核任用官員的需求，同時隨著文字、計量方式、管理理念的發展，會計記錄方式和人員機構逐漸顯露出專業色彩。

2.歷代王朝對會計實務的改良

秦朝的大一統推動了會計的系統化發展。統一的政治制度促使秦朝建立了以“治粟內史”為首的中央財政官，同時將國家財政與皇室財政分離，設立“少府”專管皇室財政。治粟內史與少府各自獨立又相互調劑，形成了財政管理的初步分工。統一的貨幣使得會計有了計量商品價值的統一工具；統一的度量衡使得會計有了統一的計量標準；郡縣制的設立催生了中央、地方兩級財計組織。秦朝時期，會計服務于國家的概念得以定型，此后的會計發展均建立在此定位基礎之上。兩漢時期，承秦之制，得益于“簡牘”④的廣泛使用，為國家財政信息提供了記錄的載體，為“上計簿”的產生提供了條件。西漢時期，《九章律》將上計程序載入法律，運用“上計制”考核地方政績及財政情況。上計制度使得整個國家的財權及財力集中到皇室手中，為中央財政管理的集權提供了保障。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國力強盛、政治成熟的偉大時代，宋朝商業十分發達、經濟空前繁榮、文化影響力大，唐宋盛世將會計發展推向歷史高潮。唐朝經濟的發展推動唐中央完善了“三省六部制”這一完備的國家政權組織形式，進一步強化了中央集權。尚書省掌管國家財政，下設戶部是國家財計的總理機關，戶部又統轄戶部、度支部、金部和倉部四個部門，分別負責貢賦征收、財政預算和會計核算、錢帛和糧谷的出納（發放）。唐朝延續了漢朝的上計制，各級政府的財政收支需逐級上報，每年年末由度支部統一勾稽，年初再由度支部統一預算。度支部的設立將中國官廳會計定位于宏觀層面的全國財政收支管理與核算這一特征體現得淋漓盡致，為唐后各代乃至現今中國的會計管理提供了參照標準。宋朝工商業的繁榮帶動了經濟的蓬勃，也極大促進了會計的發展。“四柱結算法”這一引領世界的會計技術正是廣泛應用于這一時期。

據《宋史·職官志》記載，“太宗淳化五年（994年），初置諸州應在司，具元管，新收，已支，見在錢物申省”，意指宋朝各州財政機構按照“元管”“新收”“已支”“見在”⑤的格式記錄錢糧的收支結存狀況。南宋時期在該方法的基礎上頒布了“四柱清冊”的會計賬冊，規定各地以反映錢物“原”“入”“出”“存”情況的四柱式統一格式向中央政府和皇帝報賬。“四柱結算法”和“四柱清冊”的應用，不僅增強了中央對全國財政的核算能力，也使中式會計具備了科學性和系統性，同時也是對世界會計的一項重要貢獻。我國收入記賬法中“上期結存+本期收入-本期支出=本期結存”的核算原理即源于此。此外，唐宋時期紙張、珠算、紙幣等的廣泛應用也在會計憑證、賬簿等技術層面，會計計量、報告等方法層面推動著中式官廳會計實務的發展。

概而言之，秦漢時期是中式官廳會計成型的階段。這一時期強化了中央集權，完善了賦稅體制，推行了“上計制”，中式官廳會計得以系統化發展。會計組織部門及其官員設置、全國會計統一核算工作等為鞏固政治統治和經濟發展提供了保障。唐宋盛世是會計實務快速發展的關鍵時期。唐朝度支部的設立和宋朝“四柱結算法”的應用，加之紙張、珠算、紙幣等的發明，使會計機構的設立、會計核算的方法等更具科學性、系統性，推動了中式官廳會計在實務層面的空前進步。

（二）近現代西方會計引進

明清時期，尤其是1840年鴉片戰爭后，帝國列強敲開了古老中國的國門，復式簿記體系伴隨外資企業的建立開始傳入中國。自19世紀末改良中式簿記的初步嘗試，歷經20世紀初“西化論”與“改良派”的激烈論戰，到1980年代主動與國際會計慣例接軌、1990年代開啟會計準則國際趨同進程。歷經百年嬗變，中式會計逐步丟失了傳統的色彩，最終被西式會計所取代。與產生和應用于國家宏觀財政收支管理的中式會計不同，西方的復式簿記體系是應商業活動的需求而產生的，旨在解決微觀層面具體商業活動中的利益問題。

復式簿記誕生于13世紀的意大利，是西式會計理論的基石，也是孕育現代會計的底盤。一場商業革命使得意大利金融業和商業迅猛發展，現金支付代替實物支付成為主流，投資取代囤積貨物成為主要的商業活動，合法貸款業務出現了、國際銀行業務誕生了、信貸和匯票業務出現了、復式記賬和新形式的企業組織問世了[4]。如此種種創舉促進了貿易規模的空前發展，讓永不滿足的意大利商業城市穩定地積累起了財富，促使佛羅倫薩、熱那亞和威尼斯等城市成為歐洲最富有的地區。這三個城市均是復式簿記的發源地，在借貸復式簿記創建與發展的過程中起到了奠基作用。佛羅倫薩是著名的金融城市，早期的一批銀行就誕生于此。美國會計史學家邁克爾·查特菲爾德[5]將產生佛羅倫薩復式記賬法的原因歸結為三個：一是早期銀行家引入商業經營活動，產生了計算資本和利潤的需求；二是商業活動規模較大給現金交付帶來不便，商人們通過存入銀行的資金進行業務買賣，銀行則需將資金從某一賬戶的借方轉移至另一賬戶的貸方；三是銀行家兼商人在國外長期開設分店，由于所有者與管理者物質上的分離，產生了分店匯總會計數據向總店定期匯報的需要。熱那亞作為連接歐洲和近東交易的中繼地，航海貿易數量眾多、規模龐大，產生了短期冒險合伙的交易，“意大利商人需要復式記賬法，以此來核算合伙企業經營狀況、權益額度和經營利潤等，為響應這種需求，復式記賬法應運而生”[6]。具體來說，出資人將商品委托給實際進行航海交易的執行合伙人，后者需要記錄交易情況，以作為合伙人之間分配利潤的依據。在該過程中信用交易的廣泛利用，要求對債權和債務的數額進行記錄，“為了計算未結清的余額而匯集某人所有項目的必要性，乃是發明借貸左右對照賬戶形式的主要動力”[5]。早期佛羅倫薩的復式記賬是上下分布的“垂直型”賬戶，熱那亞的復式記賬將其發展為左右分布式的“兩側型賬戶”。15世紀威尼斯在熱那亞式簿記和佛羅倫薩式簿記的基礎上進行了全面的革新，發展出了系統的威尼斯式借貸簿記體系，為復式簿記體系的廣泛傳播奠定了基礎。1494年，意大利數學家盧卡·帕喬利所著的《算術、幾何、比及比例概要》詳細介紹了威尼斯式簿記法，這是會計學界公認的現代會計第一書，為復式簿記體系走向世界，成為占統治地位的會計方法開辟了道路[3]。此后，復式簿記這一會計學界的偉大發明在世界范圍內廣泛傳播，沿著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和產業革命的路線，傳播到荷蘭、德國、法國、英國、美國、日本等地，并在此過程中汲取各國智慧不斷發展。20世紀初，伴隨著資本主義經濟世界霸權地位的轉移，西方世界會計發展中心也相應轉移到了美國，美國會計進入黃金發展階段，推動了西式會計理論與方法的構建，對國際會計體系影響深遠。

清末，在西式簿記傳入以及歸國留學生的影響和帶動下，以新式銀行業為首的民間會計走上了改良的道路。民國時期，產生了是否用西式會計取代中式會計的爭論，同時在工商業企業中形成了兩條會計改革道路：一是學習西方復式簿記的優點，應用于中式簿記核算體系，對中式會計進行改良；二是直接全面引進西式簿記。這兩條會計革新道路，使得大中型和小型商業企業先后用借貸復式簿記體系代替傳統中式會計體系。隨后，為適應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環境變化，中國會計制度開始積極尋求與國際會計慣例協調，并逐步走上與國際會計準則趨同的道路。

綜上所述，經歷了先秦時期萌芽、秦漢時期提供思想、唐宋盛世發展實務等階段后，立足于宏觀經濟、承擔管理全國財政收支，以維護國家和民族統一為使命的中式會計發展至歷史頂峰。然而，隨著西方的崛起，西式復式記賬體系憑借其在微觀經濟活動中的優越性，逐漸取代中式會計，成為主流。為了振興和發展中國經濟，會計走上了改革的道路，并逐步向西式會計靠攏。不可否認，西式會計思想的引入對中國發展貿易、經濟復蘇功不可沒。但其局限性也在21世紀日益凸顯，會計的發展面臨著越來越多嚴峻的挑戰。例如，會計對經濟活動客觀、全面、及時反映的能力均遭受不同程度的質疑；會計信息質量及其公開披露的可信度岌岌可危，在2001年安然事件和2008年次貸危機之后尤為突出；會計職業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一方面，會計人員在樁樁件件的財務造假、金融欺詐事件中被扣上了幫兇的帽子，使得會計職業界面臨道德信任危機[7]。另一方面，信息化時代下，人工智能的崛起使得整個行業面臨著被取代的風險等。為了應對這些挑戰，使會計能夠與人類文明進步同向發展，需要在人類社會文明進步的宏觀圖景中重新思考會計的定位及其承擔的使命，并在此基礎上對會計進行有意義、高效率的變革與優化。這個過程離不開中式會計的智慧。

三、會計與人類文明進步

會計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產物，既是文明進步的重要標志，也是推動文明演進的關鍵力量。無論是中式會計的宏觀財政管理傳統，還是西式復式簿記的微觀商業核算體系，其發展歷程都深刻印證了會計與人類文明的共生關系。經濟的發展、政治格局的變遷、科技創新的突破、管理理念的革新以及文化觀念的積淀，共同構成了會計發展的驅動力。會計通過將文明進步的要求內化為制度設計，動態地反映和規范經濟活動：一方面，會計制度將人類文明的價值導向轉化為具體的核算規則，引導經濟活動向更高效、更可持續的方向發展；另一方面，會計實務通過精確計量與信息披露，確保經濟活動符合文明進步的要求。這種雙向互動機制，使會計不僅成為文明進步的見證者，更成為其重要的推動者和保障者。“人類文明因素—會計結構”分析框架圖見圖1。

（一）會計產生與發展的決定因素

1.政治。政治對會計具有決定性作用，會計又反過來對政治起著保障作用。中國會計的進化歷程將政治與會計之間的關系展現得淋漓盡致。我國古代實行的政治體制是君主專制，國家的政治權力掌握在君主一人手中。此時，會計只為君主服務，君主的想法和決策對會計思想、會計工作具有直接影響。從先秦時期開始，會計就是治國理政的重要手段，負責全國財政的管理以及各級官員的任用與考核。隨著集權制度逐漸鞏固，會計機構越來越獨立、成熟，會計工作越來越規范、嚴謹，會計制度越來越明晰、完整，會計方法越來越統一、高效。無論會計的形式如何變化，會計服務于皇權或王權的定位始終未發生改變，為君主了解和控制全國各級財政收支情況及官員的履職情況提供途徑，進一步穩固君王的統治地位。大清王朝被推翻后，中國結束了兩千多年的君主專制制度，確立了民主共和的政體。政治體制變化對經濟發展產生了重大的影響，隨著社會的發展、思維觀念的改變，會計也開始了史無前例的變革，形成了現代會計體系。

2.經濟。會計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一面鏡子[5]，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最能反映經濟與會計互動作用的是西方會計演進史。復式簿記是對西方會計乃至世界會計具有決定性意義的發明。前文已述，復式簿記是應意大利商業的需求而產生的。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和貿易的膨脹，商業資本主義時代到來，意大利北部商人積累了不菲的財富，多人合伙公司、銀行業和長途貿易業務蓬勃發展起來，隨之而來的是資本主義利潤和復式記賬法的興起。從這段歷史中，抽離出決定復式簿記產生的三個經濟因素分別是資本的積累、商業的擴張和信用交易的產生。資本的投入使商業活動實現了從地區性的小宗買賣向跨地區大型貿易活動的轉變，隨之而來的距離和時間限制使得諸多經濟業務無法當場結清，商人們由此發明了信用交易。對利潤的計算、資本回報的衡量、信用交易的記錄使得商人們對信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需求，為復式簿記的誕生提供了強大動力。這一時期復式簿記的主要目的是核算商業貿易活動，提供商人了解和處理商業事務的信息。伴隨著工業革命的進程，西方進入工業資本主義階段，西式會計的發展中心轉移到了英美等國。與此同時，大規模工業企業的創建使得成本控制成為提高資本利潤的重要手段，此時會計增加了明確核算產品成本并計算利潤的需求。此外，企業規模的擴張產生了向公眾公開募資的需求，這就催生了公開報告會計信息的社會需要，在此過程中現代會計逐漸成形。西式會計的產生和進化伴隨著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發展，同時，以復式記賬法為核心的西式會計也是現代資本主義成功發展的重要因素[6]。

3.管理。管理就是決策制定[8]，根據決策制定主體的不同，可分為宏觀管理和微觀管理。宏觀管理是政府對國家政治、宏觀經濟的決策制定；微觀管理主要指企業對內部經濟活動的決策制定。制定任何決策都要以既定的信息作為基礎，會計作為經濟信息的提供者，其功能作用邊界、目標的制定、制度的設計等必然受到宏微觀管理需求的直接影響。管理對會計的決定作用與政治和經濟的相對關系是密不可分的，中國“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政治態度，中央集權的意識形態，規模宏大的國有經濟等決定了微觀經濟的管理必然要服務于國家政治層面的管理。會計理應承擔起國家經濟管理的重任，國家是會計最高層次的服務主體，這是形成古代獨具特色的中式官廳會計的原因，也是中國擁有世界唯一一部《會計法》的原因，同時也是會計準則由政府統一制定的決定因素。與中國不同，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堅持生產資料私有制和自由市場經濟，在政治制度上以約束和限制政府為宗旨，對自由主義的追崇、發達的市場經濟、以權力制衡為特征的政治法律制度等因素造就了經濟決定政治的市場經濟模式，這是西方會計發軔于民間、服務于商業活動、會計準則也是由自由市場上的民間組織制定的根本原因。

4.科技。會計每一次標志性進步都離不開科技的推動，會計也為科技進步拓寬了作用空間。科技對會計的決定性作用可以概括為兩方面：其一，科技發展轉化為生產力的進步，進而帶來勞動方式的變革，促進經濟的迅猛發展，繼而對會計的目標、會計服務的對象、會計作用的范圍等產生巨大影響，形成“科技進步—經濟發展—會計革新”的傳播鏈條；從東西方對比的角度看，中國古代的科技水平處于全球前列，造紙術、印刷術、火藥、算盤、紙幣等發明推動了中國經濟的發展，是造就中華文明幾千年輝煌歷史的重要因素，也是中式會計遙遙領先的重要原因。近現代，西方國家得益于科技的創新完成了兩次工業革命，極大促進了經濟發展，這也是造成中式會計落后的關鍵因素。從全球科技發展的角度看，復式簿記產生的社會背景是商業革命，現代會計學科體系建立的社會背景是資本主義的興起和發展，商業革命得益于航海技術的發展，資本主義的崛起得益于兩次工業革命中機器、電氣的發明。歸根結底，會計的發展得益于經濟的進步，而背后的根本原因是科技的推動。其二，科技的進步也對會計的行為、技術和方法、記錄載體等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形成“科技進步—會計革新”的傳播途徑。例如，繩子的發明造就了結繩記事；數字、文字和紙張的發明使得會計的記錄、計量更加成熟；計算機軟件的發明使會計進入電算化階段，傳統的手工記賬成為歷史。

5.文化。文化也是對會計發展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影響因素，會計同時也在傳承著各國文化特征。中國傳統文化受道家“與天地并生，與萬物一體”思想的影響，一直以來強調整體觀，追求天人合一、知行合一、諸權統一，其最高表現是中國普遍認可集體主義精神，認為國家、集體的利益高于個人利益。在治國形式上，儒家追求“仁治”“禮治”，由此產生了人治，在中國古代就形成了君王治國的形式。而西方文化固有的觀念是個體利益處于首位，產生了西方個體主義、自由主義，強調人權、民主的哲學觀念。在治國形式上，西方追求法治，依靠規則和法律約束行為、治理國家。除此之外，中國傳統文化受儒家思想的影響，突出強調人性善，而西方文化則主張人性惡，認為人就是自私自利的。這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差異直接影響著會計的定位和使命。在中國整體觀的定位下，會計產生于國家政治統一、財權統一的需求，政府是會計的實施主體，官廳會計是中式會計的核心特色。這也決定了中國的會計改革，會計制度、會計準則的頒布或修訂均由政府部門統一負責。在西方個體觀的定位下，會計產生于商業活動中利益分配的需求，在民間會計的演化中逐漸完善，微觀的組織是會計的實施主體，企業及企業會計所奉行的股東利益最大化的管理理念。

（二）社會環境決定會計的內在結構

政治、經濟、管理、科技與文化這五要素，作為從人類社會文明中抽離出的代表物，對會計的影響體現在方方面面。它們不僅決定著會計的地位與作用、責任與使命、功能與性質等，也影響著會計基礎理論的構想，包括會計定義、本質、目標、對象等內容；會計實務的構建，包括會計信息的生成、加工和利用過程及其深度、廣度和精度；會計制度的構造，包括會計制度的組成部分、具體內容及制定主體等；會計職業的構成，包括職業的基本分類、職業要求與道德素養等。因此，可以從會計理論、會計信息、會計制度、會計職業四個方面詳細探討社會環境對會計的決定作用。

1.會計理論。中西方的會計均是應實務領域的現實需要產生的，表現出實務經驗先于理論探索的明顯特征。會計理論研究在20世紀30年代興起于西方，政治、經濟、管理等文明因素對其有著本質性的影響。其一，通過對比中西方經典會計教材可以發現，在追求自由市場經濟和個人主義的西方環境中，會計以管理微觀經濟活動為主，形成了“向前、務實”的實用主義精神。這就決定了西方的會計體系以經驗性的總結為主，主要表現在西方會計界很少對會計對象、會計本質等問題進行探討，而較為注重會計實務領域的具體業務處理。會計理論在新中國成立后成為中國會計界的研究重點，用理論指導實踐的思想，對會計本質和對象等基本理論問題的探討成就了中國極具特色的會計基本理論體系。其二，如上文所述，復式簿記產生于資本提供者與實際航海者之間利益分配的信息需求。換句話說，復式簿記主要是應商人計算利潤的需要而產生的，是服務于商人的。大型股份制公司產生后，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將會計服務的對象升級為企業所有者。在上述會計所處的商業時代和工業時代，商人或企業所有者提供的資本是稀缺資源，是創造財富的關鍵，這一現實背景決定了會計服務于資本的基調，這也正是形成“受托責任觀”或“決策有用觀”會計目標的現實基礎。

2.會計信息。會計信息是會計工作的結果，經濟環境和管理要求對會計信息的內容構成有直接影響，此外，會計信息的提供依賴一定的技術，科技發展對會計信息的深度、廣度、精度以及時效性影響巨大。其一，隨著經濟的發展以及管理需求的變化，會計信息在內容構成方面經歷過以下階段：為中國古代統治者提供征稅收入、考核官員政績所需的信息；為意大利商人提供核算合伙企業經營情況、計算利潤和損失的信息；為信用交易雙方提供計算剩余債務的信息；為大型工業企業的管理者提供產品成本信息；為所有權與經營權分離下的資本所有者提供反映資本使用和收益情況的信息；為公眾投資者及監管部門提供反映企業真實經營情況的信息等。其二，數字、文字、紙張、算盤、計算機等提高了會計信息覆蓋范圍的廣度、反映的深度、計量的精度。例如，數字和算盤的發明和應用，使得會計擺脫了簡單文字記錄的模式，會計計算的精度和速度得到激活和提升，精確核算收入和利潤成為可能；工業革命規模龐大的投資規模、標準化的生產流程、專業化的分工協作、供產銷與人財物的合理配置與細化管理為會計拓展出了成本核算范疇，會計信息進一步深入到經濟活動的內部，從以某一交易為單位細化為以某一產品為單位。此外，計算機技術的發明和應用極大提升了算力，會計信息的精確度和時效性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水平。

3.會計制度。會計制度作為人類創造的制度，既是人類意識的產物，也是特定環境的產物，其中，政治、經濟、文化對會計制度的影響最為明顯。以中美為例，中央集權與分權制衡的政治體制到導致兩國會計制度在權威性、統一性、精細化程度與覆蓋面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中央集權制度下，社會對政府的依賴性強，這為我國用會計制度規范會計行為提供了充足的理由，會計制度由財政部統一制定并監督執行，具有高度權威性、強制性和統一性。集體主義文化傾向與規避不確定性的心理，使得中國會計制度制定詳盡具體，覆蓋面廣。相比之下，在強調個人主義、自由民主、實行分權制衡制度的美國，不存在行政法規層次統一的會計規范，會計準則均由民間制定，不具有強制性。新中國成立后，會計制度隨著社會經濟體制變遷而演變。新中國成立初期，為恢復國民經濟，開始統一財政經濟秩序、統一會計制度的探索；1952年后，隨著全國學習蘇聯熱潮的推進，會計制度也進入學習蘇聯的階段，為適應計劃經濟管理需要，1956年實行與蘇聯基本一致的統一標準賬戶計劃，統一全國的會計制度基本形成；1978—1991年，黨的工作重點轉向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開始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會計制度，構建了我國會計法律制度體系基本框架，會計法律制度建設取得史無前例的進展；1992年，黨的十四大報告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為適應深化中國經濟改革的需要，我國會計制度加強與國外交流，并逐漸向國際會計慣例靠攏。

4.會計職業。會計從個體謀生手段發展為專門職業，是社會認同并賦予歷史使命的過程。作為遵守制度、落實工作、提供信息的主體，會計職業深受文明因素的影響，其中文化最為關鍵。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義與利、道與德、善與惡、公與私有著獨到的見解，重義輕利、尊道重德、強調性善、天下為公等中國傳統的整體觀、義利觀、善惡觀、道德觀為會計職業提供了集體主義精神和社會道德感的思考視角，會計職業的最高使命即維護國家財經紀律、鞏固國家統一。而西方崇尚個體主義、民主法治、功利主義、利益為先，會計人員主要為其所屬的微觀組織服務，以賺取自身利益為最終目的。在這種環境下，會計職業具備較強的創新精神和職業判斷能力，但也極易滋生唯利是圖、以權謀私等行為，會計在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背后的諸多失職表現蓋源于斯。

四、會計原理變革的必然性

無論是中式會計的發展史，還是西式會計的演進史，都向我們傳達出了會計與其所處歷史階段的特定社會環境之間的宿命關系：特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社會環境既促進著會計的進化和發展，同時也制約著會計思想認識水平，最終促使會計形成特定的內在結構。簡而言之，會計的內在結構是對其所處歷史時期社會發展水平或人類文明程度的反映。進一步看，會計發展受制于所處歷史階段會計環境的影響，既不可能產生超前的會計思想與會計行為，新歷史階段的會計環境也不會對落后或陳舊的會計思想放任不管，如果聽任落后的會計思想束縛新歷史階段的會計工作，勢必導致新歷史階段的會計工作失控，進而造成整個社會微觀至宏觀的管理工作失控，最終導致整個社會經濟失控，造成無法估量的損失[9]。因此，如若社會環境中諸多方面的重大改變已經決定著新歷史階段的到來，會計勢必要盡快做出反應，否則將會淪為社會的負擔。

而現如今，世界正處于前所未有的變革時期，現代會計所處的歷史環境已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會計的變革迫在眉睫。展開來講：

1.在政治層面，現代會計立足的政治背景是國際秩序由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主導。然而，全球化的深入使得全球各國在經濟一體化的基礎上產生日益增強的相互作用，形成不可分離的關系，國際政治格局逐步走向西方與非西方力量之間的基本均衡[10]，呈現出多元化發展的全新格局。此外，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的崛起也推動著世界政治局勢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治理模式逐漸從西方主導向全球共同治理轉變。政治環境上的大變革將進一步從經濟、管理、文化等多層面影響會計的發展。

2.在經濟層面，現代會計誕生的經濟環境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以生產資料私有制為基礎的資本主義制度激起了人類對物質無盡的欲望，對個體利益的狂熱追求的確帶來了社會物質財富的巨大豐富。然而，從長遠發展的角度看，對社會資源的罔顧也造成了日益嚴重的社會問題，諸如貧富差距的擴大、國際關系的緊張、自然資源的浪費、生態環境的破壞等。這些問題使得社會的發展逐步走向了人類文明進步的對立面，而會計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1]。在新的歷史時期，中國在人類社會文明進步中擔任著不可忽視的重要角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也決定了中國的會計不能再囿于資本主義制度下西式會計的既有框架，中國會計需要基于中國國情，融入中國智慧，以保障人類社會經濟文明進步。

3.在管理層面，現在的會計存在于微觀主體中，主要服務于微觀管理，提升微觀組織的經濟效益，會計最主要的任務是記錄客觀發生的微觀經濟活動、計量其中涉及的貨幣關系及貨幣金額并報告，為組織管理微觀經濟活動提供信息資料。會計微觀管理的定位是西式會計與生俱來的特質。不可否認，微觀組織的健康發展對整個社會經濟發展至關重要，這也是會計作為微觀經濟信息系統身份具有極高社會認同度的原因所在。然而，在現實場景中，會計僅局限于微觀經濟越來越容易造成組織短期利益與社會長期效益之間的沖突。在高質量發展和人類可持續發展的戰略需求下，中國會計需要拓寬自身的視野，融入傳統中式會計宏觀管理的思維，在有效落實微觀功能的同時，呈現出其對于宏觀管理的重要作用。除此之外，信息化的助力使得組織間現存的空間和時間上的差異無限縮短，傳統的組織邊界逐漸模糊，組織內發生的每一筆微觀交易對經濟整體性的影響都能在全社會層面實現信息整合，形成宏觀與微觀共存的經濟信息系統。此時，會計不得不變革，不僅要發揮微觀管理作用，體現經濟活動對微觀經濟的影響，同時肩負著宏觀管理的使命，將微觀經濟活動對行業、地區、國家宏觀經濟乃至整個人類生存發展的影響揭示出來，為國民經濟核算和人類可持續發展提供信息依據。

4.在科技層面，現在的會計體系是應工業化的生產要求形成的。工業社會標準化的流程在會計理論和實務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無論是會計確認、計量、記錄、報告的基本程序，還是從憑證、賬簿到報表的會計循環無不體現著標準化的流程關系。報表的生成以賬簿內容為基礎，賬簿的登記又依賴憑證信息，這就導致了會計信息對經濟活動存在天然、層層加碼的滯后反映，而且各環節滯后程度還參差不齊，會計及時呈現經濟活動真實和完整面貌的程度大打折扣。利用會計信息實施管理的滯后性就更為明顯，這顯然與人類社會創造會計的美好愿景相違。在信息社會，信息技術的創新和應用極大拓展了信息的存儲、計算和傳輸能力，這為會計對經濟信息應采盡采、實時傳輸、實時反映提供了可能。另外，無論服務于中國古代統治者管理全國財政的需要，還是服務于商人計算利潤的需求，會計自始至終呈現的都是信息，換而言之，正是人類對信息無時不在的需要產生并發展了會計。信息化時代，信息毫無疑問是創造價值的核心要素，會計在引領信息時代變革中必然擁有一席之地[12]。這里的信息包括各層次、各維度、各類型的信息，顯然現在會計僅對貨幣信息進行計量是極其片面的，會計要從計量微觀主體短期經濟利益的桎梏中掙脫，提供真正能夠反映組織經濟活動對各個層面（包括財務、社會與全人類）資源利用效率與效果的全景式信息。此時，會計將以社會公共資源的身份參與宏微觀經濟管理。這樣的身份定位也將喚起會計人員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會計職業在信息時代所面臨的被取代危機。

5.在文化層面，現代會計體系誕生于西方以利己主義為核心的文化土壤中，其文化特質中的個人獨立精神、創新意識、民主法治觀念以及自由競爭理念，確實為會計理論的發展注入了活力，這些積極因素也已被中國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逐步吸收和借鑒。然而，在探索適用于中國國情的自主會計知識體系時，必須充分重視傳統文化的獨特價值。中華文明綿延數千年，其文化基因中蘊含的“天下為公”的集體主義精神、“義利并舉”的價值取向、“和合共生”的生態智慧，早已深深植根于民族精神之中。這些文化特質不僅塑造了中國人的行為方式，也為會計制度的本土化提供了精神指引，中國會計理應遵守并發揚，構建兼具效率與公平、兼顧個體與整體、平衡經濟與生態的會計體系。

綜上所述，由于全球政治格局的變化、經濟環境的不同、宏觀管理的需求、信息革命的沖擊、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現代會計賴以生存的客觀環境已經徹底發生改變。現有會計基本理論、會計信息、會計制度、會計職業等形成的基本前提和客觀基礎已經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會計基本理論在指導會計實務變革層面表現出極其明顯的脫節，會計信息的天然滯后在信息社會也是暴露無遺，會計制度在微觀管理兼具宏觀管理的新要求下也顯得十分片面，會計職業更是亟須證明其價值所在，以應對被信息技術取代的危機。因此，會計必須從原理層面進行徹底的變革，主動迎接新挑戰，承擔起時代所賦予的崇高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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