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獻所見早期先周文化

摘要：早期先周文化指的是古公亶父之前的先周文化，研究表明，周族始祖棄為堯舜之際人，所居之地為晉南地區，其后代不窋在夏初年因太康失國事件越過陜晉交界前往陜北地區。從不窋到公劉之間的先周各王，活躍在陜北地區，并與戎狄融合。殷墟早期的公劉至殷墟三期的古公亶父之間的早期先周各王均活躍在涇河上游地區，公劉遷入涇河上游地區后通過定居農業不斷發展，日益壯大。結合文獻記載和考古材料，公劉之后的早期先周文化已十分接近文明階段。

關鍵詞：先周文化；周族；先周世系

先周文化指的是武王克商之前周人的早期文化[1]255，早期先周文化則指的是古公亶父之前的周族所表現出來的文化。之所以將古公亶父當作早晚期先周文化的分界，是因為在古公亶父居岐周之后，周族自身的文化內涵開始穩定起來，而在其之前的周族文化面貌還不是很全面。對早期先周文化的研究有助于我們認識周族起源、周族早期發展等問題，并為研究古公亶父之后的先周文化提供一些資料。目前學術界的研究主要針對晚期先周文化，對早期先周文化關注得不多，關注點也多在棄、公劉所居之地，發現的考古材料也不是十分全面。文章采用二重證據法進行梳理，通過對年代、世系及地望等方面進行研究，期望能夠有效梳理早期先周歷史，對學術研究有所裨益。文中不妥之處，還請方家批評指正。

先周世系在文獻中有諸多記載，比如《國語·周語》的“后稷勤周，十有五世而興”“自后稷之始基靖民，十五王而文始平之”，皆說明從后稷開始第十五王為文王。但是，通過梳理《史記·周本紀》，我們也會有許多疑問，那就是周族如何用十五世就從堯舜之際發展到文王之時？先周王系到底是怎樣的？有無斷層？早期先周所處的地望是在哪里？其社會發展階段又是怎樣的？帶著這些疑問，我們就要對先周文獻和考古材料進行分析。

一、早期先周王系及其年代

據文獻記載，周始祖棄為堯舜之際人。《史記·周本紀》載：“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國語·周語》載：“昔我先王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史記》載：“（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史記·周本紀》載：“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后稷播時百谷’。”這些文獻表明棄為堯舜之際人，他是帝嚳之子，被堯舉為農師，并被舜舉為后稷。此中的“后稷”應為官名，意為“土田之長”，棄以及其后的繼任者都可被稱為“后稷”，否則單憑棄一個人是不可能經歷整個堯舜時期的。

對于棄繼任者的記載，在《史記》中出現抵牾。《史記·周本紀》載：“后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文中的“皆”字說明包括棄在內的后稷有很多位，但緊接又說“后稷卒，子不窋立。不窋末年，夏后氏政衰，去稷不務，不窋以失其官而奔戎狄之間”。文中記載，棄死后，其子不窋就逃奔戎狄之地，而不再擔任后稷之職，何談“皆”有令德？再說棄為帝嚳子，堯舜之際人，怎么其子不窋就到了“夏后氏政衰”（“太康失國”）之際？這說明在《史記》中并沒有記載清楚棄和不窋之間的世系。《山海經·大荒西經》載：“有西周之國，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谷。稷之弟曰臺璽，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路史·發揮四·周世考》曰：“后稷封臺，故其后有臺璽，有叔均。”《山海經·大荒北經》載：“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這說明棄的繼任者實際上是其弟臺璽，而臺璽的繼任者是其子叔均，叔均也被稱為田祖。《詩·甫田之什·大田》的“田祖有神，秉畀炎火”和《詩·甫田之什·甫田》的“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及《周禮·春官·籥章》的“凡國祈年于田祖，吹豳雅，擊土鼓，以樂田畯”，都是對棄和叔均田祖身份的描寫。

棄、臺璽和叔均直到不窋時期，是周族發展的最早期，此階段的周族正處在堯舜禹統治時期，發展較為穩定。但是，僅憑棄、臺璽和叔均三人就從堯舜禹時期發展到不窋“夏后氏政衰”（“太康失國”時期），很明顯是不可能的，可見在叔均和不窋之間有世系記載的斷層，但斷層具體多少，已經無從考證了。不窋記載為棄之子，但其“子”的意思很可能是后代之意，而并非子輩。

《國語·周語》載：“……及夏之衰也棄稷不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史記》中也有類似記載。史料中的“夏之衰”當為“太康失國”時期：首先，時間上可以對應。棄與不窋即使不是父子關系，其所處的年代也應該接近，而在夏初發生的“太康失國”也符合棄之后“夏之衰”的時間特點。其次，符合周族自身利益。“太康失國”事件是東夷集團向夏王朝的一次征伐行動，并短暫地取代夏王朝。而對周族來說，其自身安全受到極大威脅，不得已離開晉南而奔向戎狄之間。再次，文獻中也有相關記載。《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載：“有烈山氏之子曰柱為稷，自夏以上祀之。周棄亦為稷，自商以來祀之。”《漢書·郊祀志上》曰：“湯伐桀，欲遷夏社，不可，作《夏社》。乃遷烈山子柱，而以周棄代為稷祠。”文獻說明夏代的稷神為烈山氏之子柱，而商代的稷神又變成棄，反映周族原本在堯舜時期就擔任的后稷之職到夏代就失去了，這種記載與“太康失國”事件所處的夏代早期的時間點對應得上。

鞠又稱鞠陶，是不窋的繼任者，文獻中幾乎不見對他的記載。

鞠的繼任者為公劉，公劉的主要事跡就是遷入豳地（或慶節遷豳），開始穩定發展農業。目前在文獻所載的公劉所居的涇河上游發現一些先周文化遺址，主要有斷涇遺址以及碾子坡遺址。斷涇遺址的起始年代大約在殷墟一期[2]94，而碾子坡遺址的起始年代為殷墟二期[3]90，這個時間早于古公亶父所處的殷墟三期的時間段[4]265，年代早晚上符合文獻記載的王系順序。如此一來，在夏代的鞠與在殷墟早期的公劉之間就出現王系記載的斷層，原因很可能與周族奔走于戎狄之間這種不穩定的生活狀態有關。

“……公劉卒，子慶節立，慶節卒，子皇仆立。皇仆卒，子差弗立。差弗卒，子毀隃立。毀隃卒，子公非立。”《史記·三代世表》《世本》和《漢書·古今人表下》所記載的先周王系，與《史記·周本紀》的記載基本一致。不同之處在于《漢書·古今人表下》所載的“辟方，公非子。高圉，辟方子。夷竢，高圉子。亞圉，高圉子。云都，亞圉弟”，幾位先王世系關系與前幾部文獻相異。而《路史·后紀》注引《世本》的“公非辟方”“高圉侯俟”“亞圉云都”“太公組紺諸盩”等證明《漢書·古今人表下》記載的世系是有誤的，所謂辟方、夷俟（侯俟）及云都應為幾位先王的私名。可惜的是，文獻中并無慶節、皇仆、差弗、毀隃、公非幾位先王事跡的記載，其所處的年代應為殷墟早期。

公非子為高圉，高圉子為亞圉，亞圉子為公叔祖類，這幾位先王的活動時間也應在殷墟早期。

二、早期先周各王活動范圍

棄所居當為晉南地區，錢穆所作《周初地理考》考證其所居之地應為晉南地區[5]1955，鄒衡也考證《詩·大雅·緜》記載的“自土沮漆”的土為晉西南的石樓縣一帶[6]314。《詩·周頌·思文》稱后稷“陳常于時夏”，而《書·康誥》記載周公贊文王“用肇造我區夏”，這些文獻資料表明周人常以夏人的繼承者自居，也是周族起源于晉西南的有力證明[7]40。而且在堯舜時期，豫陜晉地區還存在以堯舜為首的酋邦聯盟，棄也屬于這個酋邦聯盟中的一員[8]131。前文已經提到過他被堯舉為農師、被舜舉為后稷，這就說明以棄為首的周族是活動于晉南地區的。在考古資料中我們也能發現，先周文化的聯襠鬲、圓肩罐、卵形三足甕（蛋形甕）以及細繩紋等典型陶器，來自山西境內的光社文化和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9]133，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和光社文化應當是先周文化的一部分祖源。

不窋到公劉活動的戎狄之間，文獻記載語焉不詳，考古發掘材料也不多。通過研究，筆者認為不窋應是遠離豫西晉南方向而在晉中南一帶向西逃亡，越過陜晉交界而達到戎狄之地，此所謂的戎狄之間應當是陜北一帶。首先，不窋為了周族自身安全，應當遠離后羿所控制的豫西晉南地區，不可能通過豫西地區進入陜西，只能通過晉中南一帶越過陜晉交界到達陜北地區。其次，文獻和考古材料都傾向于公劉所居豳地位于黃土高原南部的涇河上游，那么在不窋和公劉的這段發展中，周族應當也是在晉中南到涇河上游一帶活動的，此地正是陜北南部地區。再次，先周文化的蛋形甕在龍山晚期到早商階段主要流行于陜晉地區，有專家研究表明，蛋形甕最早起源于晉中地區，而后傳播到鄰近內蒙古中南部和陜北地區（圖1）[10]440。最后，在擁有大量先周文化遺存的斷涇遺址中發現有銎銅斧和銅泡等器物，這兩件器物具有濃厚的北方戎狄遺存風格[11]95，也表明不窋到公劉這段時間里周族與陜北地區有過接觸。

鞠的繼任者公劉在位時遷到豳地（或慶節遷豳），周族才逐漸昌盛起來，公劉直至古公亶父之間的先周各王都在豳地一帶發展壯大。《史記·周本紀》載：“公劉雖在戎狄之間，復修后稷之業，務耕種，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公劉卒，子慶節立，國于豳。”《漢書·地理志》云：“昔后稷封斄，公劉處豳。”豳地又稱邠，文獻記載其位于今陜西長武、旬邑及彬縣（今彬州市）一帶。在這一帶進行調查發掘后發現的先周遺址，主要是斷涇遺址和碾子坡遺址，在這兩個遺址中發現大量的先周文化陶器、墓葬、房址等遺存，對于研究先周文化具有深刻意義。而至于斷涇遺址和碾子坡遺址是否為公劉所居之豳，學術界暫時沒有統一的答案，但至少在符合文獻記載的先周族活動的涇河上游發現這種先周文化遺存，就證明文獻記載并非空穴來風。

三、早期先周所處的社會發展階段

從現有資料看，周族在棄所處的時代無疑已經進入父系社會。而此時周族加入以堯舜為首的部落聯盟并擔任職務，表明這一時期的周族還處于部落階段。從文獻對農業的大量描寫來看，也符合這個時期的特征。

不窋到公劉之間的各王在文獻中的記載并不清楚，但此時的周族與戎狄相互交融，并在戎狄之間發展。這一時期的周族雖在不斷發展壯大，但因其還在戎狄之間奔波，無固定居所，未見青銅器廣泛使用，文獻和考古材料上也沒有表示出明顯的等級差別，所以不可能建立國家。

周族遷豳之后開始穩定發展，《詩·豳風·七月》有大量從事農業以及初級手工業的記載，反映當時平穩有序的以農業為主的經濟生活，如“九月筑場圃，十月納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麥”“八月其獲，十月隕萚”等都反映了這種農業經濟。這一時期，豳地還產生不同于“夏歷”和“周歷”的歷法，這種歷法被稱為“豳歷”，是專門為農業生產而作的。在手工業生產方面，出現有關紡織、釀酒、采桑甚至是采冰的記載，如“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以及“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等。

文獻記載周族在豳地已經出現宮室建筑、重視祭祀以及等級分化的現象，考古發掘中也發現一些青銅工具和兵器，反映周族處于豳地的發展過程中，已經很接近文明階段了。《詩·大雅·公劉》記載：“篤公劉，于豳斯館。”館者，舍也。文獻中記載此時周族已經開始慢慢出現地面建筑。《詩·豳風·七月》曰：“嗟我農夫，我稼既同，上入執宮功”，表明這一時期似乎已經出現宮室。《詩·豳風·伐柯》載：“我覯之子，籩豆有踐”，表明若是女子處理祭祀事宜，有能力的話會得到男子青睞。而在《詩·豳風·七月》中有平民困苦不堪的記載，如“無衣無褐，何以卒歲”“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還需要向貴族納貢——“言私其豵，獻豣于公。”《詩·豳鳳·狼跋》更是直言貴族的丑態，也反映平民和貴族之間的差距。在斷涇遺址的考古發掘中，還發現一些青銅工具和兵器，如銅錐、銅斧等（圖2）[12]80-81。

四、結語

綜上，周族始于堯舜之際，其最初的活動范圍當在晉南地區，這一時期的周族處于部落階段，是以堯舜為主的部落聯盟的成員。周族的一部分祖源是光社文化和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不窋因“太康失國”事件而向西逃離，并在陜北與戎狄相互交融。而到公劉時期，處于殷墟早期階段的周族在此時正活躍在涇河上游地區的豳地，在豳地發展過程中，周族也在不斷地接近文明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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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子良（1997—），男，滿族，吉林人。碩士研究生，文博助理館員，研究方向：先秦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