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新津漢墓出土猿猴圖像再探析

摘要：漢代圖騰崇拜的盛行，折射出原始先民的崇拜思想以及對宇宙的初步認知，其中的畫像素材，猿猴形象占有一定比例。巫鴻在《漢代藝術中的“白猿傳”畫像——兼談敘事繪畫與敘事文學之關系》一文中曾提及四川新津崖墓中的一塊猿猴畫像石，并推斷其為“養由基射白猿”的故事圖像。而綜合漢代畫像石的主要題材內容以及川蜀民俗風情，畫中圖像的內涵與“方相氏驅鬼逐疫”等聯系密切。但學界對此頗有爭議，因此文章圍繞川蜀漢墓中發掘的猿猴畫像石，根據文獻記載和圖像本身邏輯，分析畫像出現的時代背景與選題原因，并進一步剖析蘊含在圖像內部的文化意義與承載價值。

關鍵詞：畫像石；猿猴；方相氏；長生

漢代人盛行將“靈魂飛升”作為一種全新的生命轉換形式，其中的猿猴畫像顯得尤為重要。

一、產生猿猴畫像的時代基礎

圍繞墓主人升仙的初衷是川蜀地區各出土畫像的主要題材，而厚葬習俗自古有之，到漢代愈演愈烈。尤其是作為喪葬文化中最典型的一種表現形式，漢代畫像石在川蜀古代墓葬中大量出現，且圖像雕刻種類繁多，幾乎囊括了當時的社會生活面貌以及歷史人物故事、瑞祥傳說、神話和自然風景等題材。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祭祀性喪葬藝術”與靈魂信仰緊密相連的綜合呈現，具有豐富的文化意蘊與物質依據。川蜀地區墓葬中出土的畫像石，集中分布于川蜀中偏西部、南部且均有山體存在的平原地區，擁有較多的畫像磚墓、畫像石墓與畫像石棺，這一分布格局與當時的地方經濟、地理環境條件及社會民俗風氣等因素息息相關。

作為古蜀文明發展的地區之一，秦漢時期的巴蜀一帶經歷過多次區域大開發，至公元前316年秦并巴蜀設巴郡、蜀郡，更為其后經濟發展，出現商人聚集地等埋下伏筆。且川蜀平原一帶受多雨、日照時長的亞熱帶季風氣候影響，生活物資豐富，使該地一直享有“天府之國”的美名。另外，該地區西連青藏高原、東接巫峽、北有劍門山、南與云貴高原相接，雖多為山區，卻提供了一定的經濟基礎與石材數量，具備雕刻畫像石的優勢條件。受全新世大暖期的影響，亞熱帶界線一直朝南移動，刺激生產力工具如斧、鑿、鏟等成套農耕器物的發展以及冶鐵業的長足進步，為漢代畫像石提供了充足的創作條件。

川蜀先民在享受現實生活的同時，對生養之情而言，至孝之舉便是將金錢耗費在刻石一類的建造行為上，導致厚葬之風盛行。實際上，追尋美好的意象一直是中國古典藝術的追求目標。首次提出“意象”審美范疇的劉勰之，也從形神關系出發，傳遞精神和氣韻的美好狀態，為川蜀先民的象形思想奠定基礎。川蜀地區所刻畫像融理性和感性，使作品呈現勃勃生機和強大的精神力量。因此，漢代畫像石中便出現與現實生活聯系密切的，大量以神仙、鬼怪等為題材的圖像，不僅反映漢代人對生命的渴望，亦是他們對幸福生活的向往。據《后漢書·光武紀》載，漢光武帝于建武七年（31）頒布一道旨意，要糾正厚葬習俗，推行薄葬制度。有學者曾對厚葬與墓主人二者之間的關系進行深刻闡述，古人認為墓主人的靈魂獨立于肉體而單獨永恒存在，善待靈魂既是對墓主人進行有意識的庇佑，亦是慰藉塵世間人們的內心，同時也闡明漢代畫像石存在的思想根基。

二、猿猴形象的有意指代

在漢代墓葬系統中，猿猴畫像折射出當時人們對該圖像的普遍接受，揭示其形象出現在墓葬中的非凡意義。其一，“猴”與“侯”同音，而“侯”是中國古代爵位，最早見于《禮記·王制》中的“王者之制祿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戰國至秦漢時期，戰亂頻繁，封侯拜將之風盛行，此后雖有五爵體系變化，但歷朝歷代皆有侯爵的相關官職，是對平定戰亂功將的身份嘉賞。其二，在漢代畫像石墓中發現數量眾多的猿猴畫像，受道家思想影響，不同的圖像類型和圖像語境都發揮著重要的作用，而猿猴常出現于墓中樓頂和闕頂，具備與鳳鳥、仙鶴、西王母等升仙過程中崇拜對象相同的象征，成為漢代先民神靈信仰的特殊產物。

巫鴻指出，“猿精”和春秋楚國著名將領養由基之間的聯系，可見“白猿傳說”的相關畫像，主題為“養由基射白猿”，集中出現在漢代川蜀地區，是本土傳說故事“猴子搶親”與“猴娃娘”的源頭。文中所說的畫像石位于四川新津，原石早已被毀，因此我們無法了解完整的猿猴畫像情況。收錄于《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類書外集卷六十一》的四川新津寶子山崖5號東漢石棺畫像（見圖），按圖中物象分析，火焰狀外圈似佛像背光中有一女子端坐左側，畫面中部則似為一武將持劍，劍鋒直指受驚猿猴，持劍人后又有一人持盾，展現揮劍增援的瞬間。但是，對圖中人、猿、道具的解釋存在爭議。

對四川新津寶子山崖5號東漢石棺畫像展開研究，須弄清楚畫面各物象的名稱與指代。首先，最右側橫在人物腰間似竹籠的物體，是川蜀地區特有的藤牌兵器。其次，根據巫鴻對左側人物發型、裝束風格、性別的考定，結合與西王母相關的桃形，觀察此處出現以桃形裝飾的背光形式，能夠肯定她是一位與西王母有密切聯系的女性。且畫中猿猴并非具備《白猿傳·圖繪》所描繪的猴王外貌特征，而是人們普遍見到的猿猴形象。巫鴻還提到，內江石棺白猿畫像亦刻有受追擊的猿猴、類似頭戴高冠作擊刺動作的出擊者以及后方隨從者，與新津猿猴畫像石構圖一致。由此看來，該猿猴畫像是否為表現《白猿傳》的故事內容，有待進一步深入探討。

受羌文化影響，川蜀地區盛行巫術占卜以及猿猴圖騰崇拜等，諸多文獻與蜀人“著《指歸》，為道書之宗”皆記載漢中巴蜀一帶存在鬼神信仰。而在羌人部落戰爭接連失敗且中原農耕文明興起之后，以猿猴題材為代表的川蜀傳說因人們對龍圖騰的廣泛崇拜而逐漸走向沒落。羌人的圖騰神猿猴形象前后也褒貶不一，勝者為神，敗者為怪，因此成為后世傳說猴精妖怪的主要根源，埋沒在民間“猴娃娘”的傳說中得以保存下來。其次，畫像故事表現“猴子搶親”的傳說，曲折反映了羌人的猿猴圖騰崇拜、巫術信仰、氏族搶婚、母性中心等社會文化習俗。當地民間至今仍流傳著“猴子搶親”傳說中的一些情節，如猴子半夜偷偷把姑娘背走，以及姑娘用杵臼爭著舂米，又把石磨燒燙以懲罰猴子等，這也是川蜀地區猿猴畫像題材的另一表現內容。但發掘于近長江地區四川盆地的這類畫像石，為何會出現在與西王母同時具備飛升概念的畫像石棺中，巫鴻并未對此作出論述。

《漢書·地理志》載：“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此時猿猴畫像的更深層次意味則與“驅鬼”活動相關。漢承秦制，專設“太常”“樂府”管理祭祀雅樂事宜。漢代人認為通過樂舞能夠聯系神靈，其雜舞行列除“靈星舞”一類的雅舞快速發展外，漢代宮廷對重視祭禮的“儺舞”發展最為完善。據《后漢書·禮儀志》記載，每逢陰歷十二月初七，漢代皇宮內部必定舉行一次被視為“驅鬼逐疫”、祈求安康的巫舞，即“大儺”的避邪驅鬼儀式。四人身披熊皮、頭戴金光面具，一手持戈、一手揚盾裝扮而成的方相氏，使用盾牌，召集12人為十二神獸，以及10—12歲的童男童女，共計百余人，隨后出現前有宦官世家、后有民眾跟隨的浩大場景，眾人高舉火把，同時高聲歌唱，意在將疫鬼擊斃或驅逐至遠方。再由儀式舉行者站立在馬車上進行表演，寓意最先進入墓穴對隱藏在各角落的鬼怪進行擊殺與驅趕，至墓主人葬禮結束后方能結束儀式，與前述畫像描繪將士擊猴的畫面一致。

其他地區現存漢代畫像石也有關于“驅鬼逐疫”的圖像，西漢吳鑒《桂陽郡俗篇》中對此有記載，如山東嘉祥縣花林村出土數量較多的方相氏畫像，人首獸身，形象為揮舞盾牌，正在高聲吶喊奮力驅鬼。四川博物院收藏一件雙流縣陶家渡出土的與“方相氏驅鬼逐疫”存在共同特征的漢代陶俑，陶俑左手有蛇纏繞，腰間佩小刀，作欲刺狀。

綜上，在墓內石塊上雕刻擊殺猿猴和“方相氏驅鬼逐疫”等圖像，是從不同角度再現漢代流行的“大儺”儀式，其目的是實現墓主人不受侵擾的飛升理想。

三、猿猴畫像的特殊寓意

人類與猿猴的某種聯系，最早可上溯至距今4000余年、位于拉薩的曲貢新石器文化遺址中，曾考古發掘出土一件陶制猴面貼飾，體現當地猿猴信仰的審美追求。較早將猿猴融入長生、升仙觀念的文獻見《淮南子·精神訓》：“若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鳧浴蝯（猿）躩，鴟視虎顧，是養形之人也，不以滑心。”其中，“蝯（猿）躩”即《抱樸子·雜應》所載的“猿據”，指的是“聰耳之道”。此外，在《莊子·外篇·刻意》《山海經》及《三國志》中同樣記載學習猿猴攀爬、跳躍之類的動作，古人認為這樣可以增強人類的身體素質。另有李零對湖南長沙馬王堆3號漢墓帛書《導引圖》進行分析，根據圖中人物造型，推測“木侯罐”即獼猴喧呼，“狻璋”是模仿猿猴叫聲。當猿猴從一般性文字記載轉變為在石棺、墓室裝飾中的圖像再現時，猿猴形象的畫面結構和存在意義必然會發生變化，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圖像學層面含義的變化；其二則是禮儀性內涵的象征性變化，成為當時社會風氣的特殊再現。

戰國之后，被認為攀援、跳躍等動作能夠幫助人們長生不老的養生術，實際上既包含對強身健體動作的認可，也受到漢代的盛行神仙思想影響，如周朝邛疏所說的“能行氣練形”與《淮南子·泰族訓》記載的“呼而出故，吸而入新”等養生行為極其盛行。尤其受漢代川蜀地區神靈崇拜思想的影響，包括本來具有尊貴身份的龍、鳳等與逐漸被仙化的嘉禾以及鹿、虎之類的自然萬物，皆蘊含長壽、飛升的內在含義。因此，猿猴作為生活在自然界中的眾多生物之一，以其靈巧的身形在森林中活動，達到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理想生存狀態，與漢代認追求的飛升理想不謀而合，因此成為漢代棺木圖像雕刻的理想題材。

既然猿猴形象具備長壽、升仙的美好寓意，那么新津畫像中卻為何呈現被擊殺的妖獸形象。實際上，圖騰文化的式微、動物崇拜思想的衰落以及儒、道、釋等思想的浸染，使得原先甚至能夠與人通婚的猿猴，轉變為面目可惡的妖獸，人們對其態度亦由崇敬、愛護轉變成憎恨、打殺。從“養由基射白猿”的故事到逐漸演化出人們腰佩長劍用以斬殺猿妖（包括猴精），再加上民間傳說猿猴擅長導引行氣，一些文學作品如南宋曾慥《類說》卷十二《老猿竊婦人》就將其描寫成好美色的妖獸，因此新津寶子山漢畫像石中的猿猴并非類似完全被崇拜的龍鳳題材，它還包含被擊殺的內容，以確保墓主飛升過程中不受包括猴精在內的眾多妖獸干擾。而不可忽視的是，漢代讖緯思想的盛行，加上猿猴長期在自然界活躍，對于漢代人追求長生、向往健康的生活狀態有所啟示，這也是其在漢代畫像石中被賦予重要象征意義的原因所在。

四、結語

圍繞四川新津的猿猴畫像，巫鴻根據文學與圖像的關系提出對“白猿傳”的論述，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但是，從整體上觀察漢代人對生命永恒的積極追求，通過圖像、社會風俗的相關內容論述新津出土的猿猴畫像，筆者更傾向于它是具有明確目的的功能藝術，內容表現的是為保墓室安寧，以將士擊打鬼怪，使墓主人順利飛升。總而言之，漢代畫像石作為中國傳統藝術，傳遞豐富的文化內涵和藝術價值，并隨著漢代墓葬習俗的演變而不斷得到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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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芹（1997—），女，漢族，四川攀枝花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美術史與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