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節之際,中國人工智能“深度探索”(DeepSeek) 突然爆火,人們全方位無死角地進行各種嘗試,各種人工智能寫出的銳評在“朋友圈”刷屏,人工智能在十幾秒內創作出各種令人瞠目結舌的文學作品(現代詩、古典詩詞都不在話下),以至于那幾天服務器擁堵,一時蔚為奇觀。
未能免俗,我也試過,請DeepSeek 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寫一篇小小說,結果頗為驚艷,它不僅編了一個大漠守護者的精彩故事,還直接給出了其創編的思路,最后還要“接下來我們一起探索這個故事的更多可能性”。我當時的感慨是:創意寫作這個專業可以休矣。
子彈飛了好一會兒了,我們得冷靜下來了,得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了:既然人工智能這么會寫,我們還要費勁巴力地教學生寫作嗎?機器代替人勞動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而且用機器將人類從繁重的勞作中解放出來似乎一直是推動技術發明、時代進步的動力。
有意思的是,人們對某些替代幾乎沒有爭議,甚至熱烈歡呼,例如,洗衣機、洗碗機、掃地機器人等智能家電正逐步讓人們擺脫瑣碎的家務,智能駕駛等技術的發展正讓出行變得更為舒適便利,等等;然而,對其他一些替代,很多人都在高呼“狼來了”,例如,碎片化的電子閱讀影響了孩子的學習,鍵盤輸入讓學生們提筆忘字,在線教學正在毀掉下一代的健康和頭腦,等等。也就是,一旦涉及孩子的教育問題,人們對數智工具的使用與推廣就慎之又慎。
人們慎之又慎當然是有理由的,大概只有人類才花費如此長的時間在孩子身上,從嬰兒出生到成年進入社會,現代社會的標準是十八年。在這十八年里,除了身體上的成長,社會更為關注的是孩子心智方面的成長,而促進孩子心智成長的主要機制就是教育。心智教育之所以如此重要,深層的原因是心智文明不僅是人與動物的關鍵區別,也被賦予了人作為萬物之靈的光環,這當然不能被機器的數智取代。
在現代教育出現之前,我們的傳統說法是文教。文教的核心是“文”。如何理解“文”,不同時代會有不同的拓展與延伸,但其源頭是作為書面語言的“文”,這使得人類的心智文明得以記載、傳承、發展。蔡元培先生很早就論證了這一點:同是動物,為什么只有人類能創造歷史,而別的動物沒有?因為人類有變化無窮的語言,而后來又有記錄語言的工具。
讀書寫字的文教傳承了數千年。或許就因為經歷得太多,走過的時間太長,容易被成見束縛,以為“讀書寫字”是天經地義,忘記了初心,不去想為什么要“讀書寫字”,借用最近又重新爆火的金句:申公豹對敖丙說的“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動”。數智時代人工智能的風起云涌,正好促使我們去回到初心,想一想,如果AI 代替了人類的讀書寫字,從根本上講,是代替了什么?
在洗衣機發明之前,我們拿肥皂用手來把臟衣服洗干凈再晾干;有了洗烘一體機之后,我們把臟衣服丟到洗衣機里,加上洗滌劑,按下功能鍵,最后從洗衣機中取出干凈的衣服。機器替我們把臟衣服變成了干凈的衣服。有意思的是,不論手洗,還是機洗,我們都說一樣的話:我洗完衣服了。
類比腦補一下:商紂王暴虐無道,周武王聯合諸侯起兵討伐,公元前一〇四六年牧野之戰前,周武王集結軍隊,發表誓詞,激勵士氣,闡明伐紂的正當性,后來史官把這演講刻在龜甲獸骨上,我們說,周武王寫了《牧誓》;武則天垂簾聽政后,大權獨攬,廢黜唐中宗李顯,唐朝開國功臣李勣(徐世勣)的孫子徐敬業也被貶為柳州司馬,六八四年,徐敬業在揚州起兵,打著恢復李唐王朝的旗號,號召天下共同討伐武則天,徐敬業請駱賓王寫檄文,留下了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這樣的名句,我們說,駱賓王寫了《討武曌檄》;特朗普再次當選美國總統后,揮舞著關稅大棒,橫掃世界各國,二〇二五年,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打開DeepSeek,給了一些要求和指令,生成了一篇《過特朗普論》,我覺得內容過長,且涉及很多跟關稅無關的內容,又給了一些指令,重新生成了一篇四百字以內的《過特朗普關稅論》,再略作修改,如下:
特朗普執政,以“美國優先”為號,揮關稅大棒,其政策之惡,貽害全球。其一,關稅傷全球貿易。特朗普對華、對歐加征重稅,意圖護本國產業。然全球貿易本為一體,關稅壁壘致供應鏈斷裂,企業成本驟增,消費者負擔加重。各國反擊報復,貿易戰愈演愈烈,全球經濟陷入低迷。此乃以鄰為壑,終害己身。其二,破壞多邊秩序。特朗普無視WTO 規則,單邊主義橫行,激怒貿易伙伴,削弱全球多邊貿易體系。美國本為自由貿易倡導者,今卻自毀長城,國際信譽一落千丈,盟友離心,孤立無援。其三,損人不利己。關稅政策雖以保護本土產業為名,實則害及美企與民眾。進口原材料成本上升,制造業競爭力下降;消費品價格上漲,民眾生活成本增加。農民出口受阻,損失慘重,政府巨額補貼,財政負擔加重。特朗普關稅政策,雖以“美國優先”為名,實則損人不利己,破壞全球貿易秩序,孤立美國,害及本國企業與民眾。治國當以合作為基,逞強獨斷終將自食其果。后世執政者,當以此為鑒。現在的問題是,能說這篇文章是我寫的嗎?
利用洗衣機,“洗”的方式變了,洗的對象沒有變,期望的結果沒有變,但由于方式的改變,洗的實施者在這個過程中的一些動作要求就發生了相應的變化,用語言學的說法就是“洗”的內涵發生了變化,從手搓變成了用手選擇不同的功能按鈕,洗衣人需要學習了解的是這些功能按鈕的作用,根據衣物的狀況來選擇,從而達到把衣服洗干凈的效果。人們關注的是臟衣服變干凈的結果,而這個結果是洗衣人要負責的,如果衣服仍然是臟的,不僅別人會質疑:“這是你洗的衣服?”恐怕洗衣人自己也要檢討:是自己操作不對,還是洗衣機該換了?
寫文章這件事,也可以這樣來分析一下。周武王的《牧誓》,不管是他演講的口語,還是史官刻下的甲骨文,抑或是后來者抄寫到紙上的筆跡,其最初的實施者沒有變,對象也沒有變,都是周武王痛斥紂王,激發戰士們的勇氣。人們最關注的是這段話(文字)是否起到了交際的作用,即周武王的意圖完好地傳到了聽眾那里,至于中間的媒介并不是最重要的,雖然隨著媒介的變化,對實施者的“動作”要求會有所調整。我讓DeepSeek 輔助寫的《過特朗普關稅論》,我并不滿意,在我看來基本都是空泛的論斷,也不知道要把這樣的信息傳遞給誰,因此,我不愿意承認這是我寫的。
口頭為語,書面為文,合起來就是語文,二者之所以能夠統一,在于它們都是交際的方式,都具有交際五要素,即發出者、信息、媒介、接收者、效果,而且這是恒久不變的。不論是結繩記事的初民社會,還是今天信息爆炸的數智時代,語文教育的初心和重心都是充分考慮這五要素在交際中的功能與機制,最終讓發出者通過恰當的媒介把信息傳遞給接收者并取得最佳交際效果。
說到這里,各位想想看,你讓DeepSeek 寫個古詩別賦是要給誰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