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里,凡是住高樓的人家,多在樓臺上壅土種植果蔬。有的甚至不用土,以一種營養(yǎng)液,就可以生長菠菜、芹菜、豇豆、茄子、蔥蒜和千禧果。我在一棟樓上購得一間屋子做書房,書房里卻長著一棵樹。這樹是菩提樹。
書房的面積并不大,是挑空結(jié)構(gòu),層高六米。南墻原先是整塊玻璃的,我嫌望下去眩暈,就把它用木板封了,僅留著最上邊的一小部分,當(dāng)作是天窗。三面墻都安裝了格架,書桌就擺在南邊,每日下午一點,太陽會從天窗進來,去到書桌上,再走到書桌前那個方幾上,方幾上臥著黑貓。差不多到下午三點,太陽便退回去了,屋子里幽暗,那就開燈。
書房里除了書籍,就是我的藏品。佛像有上百尊,銅的、玉的、石的、木的,還有瓷的。雕刻的瑞獸有十幾只,有漢代的、唐代的、宋元明清的。中國的圖騰是龍,我的屬相也是龍,龍的古件很多。還有,民間傳說里女媧的形象因諧音在壁畫里、刺繡里、剪紙里都是一只蛙,我名字里有凹字,凹的諧音也是蛙,各種造型的蛙擺得到處都是。
菩提樹來自印度。2022年冬天的時候,朋友帶了來,栽在一個碗大的瓷盆里,枝干纖弱,兩拃來高,有六片葉子。葉子狀若嬰兒手掌,奇怪的是葉尖突出,那么細長,像是觸須。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菩提樹。捧著它,我對黑貓說:“你起來?!焙谪埰饋砹?,我把菩提樹的瓷盆安置在方幾上。黑貓連聲叫著,我也激動地喘息。菩提樹的葉子在我的喘息中微微搖曳,一瞬間,我感覺到屋子里所有的佛像都生動了。
菩提樹的到來,長在我的書房,我知道它是智慧樹。
從住家到書房有四站路。每天,我搭車到書房上班,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菩提樹行注目禮。寫作累了,就坐在菩提樹旁,喝水,也給菩提樹澆水。
在寒冷里度過了春節(jié),到了2023年的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一,菩提樹并沒有變化,而我已經(jīng)是七十歲后的人了。在這一年里,我按計劃,開始外出采風(fēng)。長則一個月,短則五六天。我喜歡隨心所欲,去到哪兒是哪兒,饑了就尋路邊店,或者敲開農(nóng)舍,掏錢讓人家給搟一碗面。晚了,縣城的賓館睡過,鎮(zhèn)街上的小旅社里也睡過。那不是采風(fēng),可以說是流浪。
第一次出門走的時候,我拍著書房門口的有著人面的大石獅,說:“好好守護啊!”在商洛的丹江北岸,那一夜,我夢到我不在書房,佛像活起來,那些各式各樣的瑞獸圍繞著菩提樹跑來跑去。待到我背著一大包搜集來的材料回到書房,菩提樹竟爆出了嫩芽。先是綻開一片葉子,再是三片四片葉子都綻開了,像是一只只小手,平托著,要展示什么又要承受什么。當(dāng)長出了八片葉子,樹差不多一米高,枝干仍纖細如鐵絲。
我仍要外出采風(fēng),擔(dān)心那個瓷盆太小,會影響菩提樹的成長,便更換了一個大缸,培上腐殖土,還栽了一根細長的木棍兒扶持它。木棍兒有斑點,我說:“長吧,長吧,長到斑點那兒去?!钡俅位貋恚K沒有長到斑點處。我知道它一年里只開枝散葉一次,那就指望明年再生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