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一波三折【重現的翅膀】

從伐木到護林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處在改革大潮中的各行各業都在飛速發展，唯獨林業部門是個例外。彼時林業部門陷入了極大的困境，以長青林業局為例，為了解決職工的現實生計問題，林業局加大了對秦嶺森林的砍伐力度，這就嚴重地威脅到大熊貓的生存。眼看著情勢越來越危急，1994年，潘文石聯合多名教授以及自己的研究生，給國務院相關部門寫信，認為過度采伐林木勢必毀掉大熊貓最后的棲息地，并強烈建議長青林業局轉產，成立長青自然保護區。

潘文石在信中直指秦嶺生態。

他寫道：

我以十分焦急而充滿期望的心情告訴你們：大熊貓瀕臨滅絕的危險已經是一個無可爭議的現實；但是，如果我國政府能夠采取更加果斷而靈活的措施，爭取大熊貓的繼續生存還是很有希望的。

然而，一場嚴重的生態學災難卻令人痛心疾首地在秦嶺大熊貓分布區中發生了。最近九年中，我們目睹了這些還在繼續發展的災難——大量雇傭外地民工亂砍濫伐。大樹砍完了，砍小樹，現在連碗口粗的樹也不能幸免……

潘文石是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野生大熊貓研究和保護的先驅，他寫的信引起了國務院的高度重視。全國人大環境與資源保護委員會相關領導接讀此信后，很快做出了批示。

1994年6月23日，國務委員、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主任宋健參加完北京《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行動計劃》新聞發布會，在林業部副部長沈茂成等人的陪同下直奔陜西。當天宋健就走進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聽取了管理局局長張堅對保護區工作的匯報。

令朱鹮站一班人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七點半，宋健又走進了陜西省朱鹮保護觀察站。

宋健本身就是國際上很有名氣的科學家，那天他提出了許多問題，問得很具體，聽得很仔細。給路寶忠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不僅認真聽，而且做記錄，是攤開筆記本，自己手寫著記錄。僅此一個細節，就表現出他認真探索問題的科學精神，以及發自內心的平等意識。

當整個情況基本了解清楚以后，宋健說了兩句話。

一句是：“不錯，朱鹮總算從閻王殿的門檻上過來了！”

一句是：“要感謝你們，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為整個科學界爭光了！”

考察完朱鹮站，宋健又去長青林業局華陽大熊貓棲息地考察。

在長青召開的座談會上，宋健很坦率地說：據反映，秦嶺有大熊貓240只，這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但是長青林業局砍伐樹木，對大熊貓棲息環境的破壞很嚴重。

宋健告訴大家：就世界范圍來看，保護自然環境和保護生態環境已經提到了越來越重要的位置，并且事實也說明，對森林無節制的亂砍濫伐已經走到了不可持續的地步。他此次來做調研的目的，就是想把長青林業局正在砍伐的這一塊山林全部轉為自然保護區，也想從根本上改變林業工人就是砍伐森林的職業性質。他很想通過調研，搞清楚這樣一種轉型有沒有可能？

大家聽著他的講話，又驚又喜。

驚的是：一旦轉變成自然保護區，就意味著林業局除留下一些員工做大熊貓的保護外，大部分人都要去開辟新產業。正像宋健擔心的那樣，這個轉變并不容易。轉變的路怎么走，能不能走得通，都需要探索。

喜的是：對林業局來說，多少年來確實就是在悶頭砍伐森林。坦率地說，他們自己也覺得砍伐得過了頭，再砍下去，整個秦嶺就要被砍禿砍廢了。現在這一變，意味著他們要由以前的砍伐森林轉變為保護森林，意味著要把大批從前的伐木工轉變成未來的護林員。無論如何，這都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這件事情最誘人之處，在于它能夠持續，能夠雙贏！

曹永漢對那一回宋健的赴陜調研記憶猶新。

曹永漢告訴我們，由于工作關系，他對當時林業面臨的困局以及亟待轉型轉產的體會最深。此前他曾參與過調查，從1949年到1986年這段時間，由于亂砍濫伐，陜西境內秦嶺的森林邊緣后退了40公里到50公里！

在中國眾多的山脈中，秦嶺突出的特點就是它的凌空矗起。尤其在秦嶺北麓，它幾乎是用一種屏障般的陡立出現的。這種沒有鋪墊的陡立，意味著它的縱深有限。不用細想就會明白，如果南北兩端的森林邊緣各后退50 公里，森林邊緣就縮減了100 公里！

而整個秦嶺的縱深才有多少公里？

曹永漢說：當時老百姓靠山吃山，燒火用柴、做家具蓋房子全要用木材。木材從哪里來？就是砍。最后眼看人靠著山，卻沒有了森林，何況有森工局這樣專業砍伐森林的隊伍。森工局一年按計劃生產商品木材四五十萬方，實際砍伐的木材量在80萬方到100萬方。因為木材只能采用樹木中間的一段，需要切除枝蔓，掐頭去尾。

可怕之處在于，與森林覆蓋率急劇下降的同時，是人工造林的速度同樣在急劇下降。全省人工造林的面積由1966年的427萬畝下降到1968年的93萬畝，下降了78.3%。

不僅如此，由于森林生長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砍伐的速度，事實上也越來越沒有可砍伐的森林了。

森林資源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也對大熊貓和朱鹮等珍稀野生動物的棲息造成了嚴重傷害。具體到洋縣，朱鹮的適生環境已經越來越小，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后期到宋健前來調研的1994年，朱鹮棲息的森林面積已經減少了1/3。加上適宜朱鹮營巢的大樹不斷減少，以至朱鹮越來越難以尋找到適合自己筑巢孵卵的環境了。

后來森工企業轉產以后，國家開始封山育林，又相繼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和退耕還林工程。在森林邊界地帶都打上了水泥樁，拉上了鐵絲網，不允許人畜隨意進去。可以說從那以后，才有效地阻止了森林的毀滅和野生動物的毀滅，甚至整個秦嶺山脈的毀滅！

當時在長青林業局工作，后來擔任了朱鹮管理局局長的丁海華說：“方向和方法對了，就能事半功倍。客觀地說，從那以后，我們是眼看著山越來越綠，水越來越清，生態環境越來越好，包括大熊貓和朱鹮在內的野生動物也就自然而然地保護住了。”

曹永漢說：“包括日本的鳥類專家，都認為中國的朱鹮保護有一條非常重要的經驗，就是不只是單純地保護朱鹮，而是非常重視保護整個朱鹮生存的大環境。開始國家沒有那么大的能力，就保護小的生態環境。后來隨著觀念的進步和經濟實力的提高，開始保護大的生態環境。可以說這幾十年中一直在保護，也一直在進步。”

回過頭看，如果沒有大的生態環境的改善，朱鹮保護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很難說。就算是千方百計地保護了，也保存下來了，但保護和保存得一定很艱難、很有限。但是看看今天，僅一個洋縣就飛翔和容納著多少只朱鹮啊，如果沒有大生態大環境的改變，可能不可能？

建立國家級保護區

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希望能夠在洋縣建立起國家級的朱鹮自然保護區。

為什么？

劉義說：“我就說一條，無論縣上市上，甚至省級自然保護區的投資力度，跟國家級的根本就沒法比。其他各級保護區，一輩子的投資可能都趕不上國家級的一次投資。以我們為例，國家級保護區批下來以后，光硬件和軟件建設，一家伙就給了三四千萬！當然了，我說的數字可能不準確，……但國家的投資力度特別大，這沒說的！”

劉義說的投資力度大，只是朱鹮納入國家級保護區的好處之一。

此前，洋縣朱鹮自然保護區始終徘徊在省級，人員和編制的問題很難解決，隨著朱鹮的數量越來越多，對朱鹮的保護和研究不僅需要深入，而且需要提升，但無論深入還是提升，都必須有科研的支撐，科研支撐不是一句空話，它需要了解和融匯當代鳥類研究的最新成果，并在此基礎上進行新的探求。這些探求又可以細化出無數分支。比如朱鹮遺傳密碼的解析、朱鹮自然遷移規律的確認——僅朱鹮疾病的臨床癥狀和救治方法，就包括外傷、傳染性疾病、寄生蟲病、先天性疾病，等等，所有這一切，都最終落實在兩個字上——人才。

但是朱鹮管理局是事業單位，編制17人，已經占得滿滿的。

不僅如此，隨著保護朱鹮方式的改變，工作人員的質量和數量也將同步改變，中國朱鹮保護的重要經驗之一，就是朱鹮的物種保護和朱鹮的棲息地環境保護并重。隨著朱鹮棲息地的面積越來越大，朱鹮覓食和飛翔的范圍也越來越廣，牽涉的土地、山林、稻田、水庫等糾葛會越來越多。如果不提高朱鹮局的規格，不賦予朱鹮局相應的權利，許多保護措施將難以落地。

……

丁海華上任是2002年。非常巧的是，此前一年，朱鹮局剛好被批準為省級自然保護區，這使得機構層級又提高了一步。

只是，還可以再進一步。

再進一步就是納入國家級的自然保護區。

申報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按照要求，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有一條基本標準，即保護的核心區內不允許有人居住。即使從前有人，也必須遷出。這個標準似乎有些苛刻，卻完全合理。對生態來說，最大的破壞者始終是人。只要保護區里有人居住，就必然要開荒種植，必然要蓋房壘墻，必然要燒火吃飯……所有這一切，都將極大地破壞自然區的生態。

偏偏朱鹮與其他野生動物不同。

朱鹮生存的三大要素中，第一條就離不開人。

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曹永漢在協助林業部李玉銘編制《陜西朱鹮拯救工程計劃》時，就申請在洋縣成立國家級的朱鹮自然保護區，當時還專門組織專家搞過一次調查。調查結果顯示，所有的朱鹮棲息區內，全都住有農戶，這與國家的審批標準正好相悖。

于是很自然地失去了資格。

此后的歲月中，盡管申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想法始終不滅不絕，但是苦于“硬杠杠”放在那里，誰也無法改變。

丁海華上任時，曹永漢剛剛退居二線，接替曹永漢擔任動管站站長的是周靈國。周靈國是位專家型干部，他非常熱情也非常主動地推動申報工作，還多次跑到北京去和各路專家溝通。

丁海華和路寶忠緊隨其后，密切地配合著他的工作。

在與各路專家的接觸中，無論周靈國還是丁海華、路寶忠都逐漸發現，雖然北京的專家都視野開闊，學識淵博，但由于各人研究的方向和領域不同，所以相當多一些專家對朱鹮的特性并不了解。他們都是按照通行的對待野生動物的標準來進行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評審的，在這種情況下，要想得到專家們的認可，首先就要讓他們熟悉和了解朱鹮。也因此，他們寫申請報告就格外認真。他們把朱鹮的珍稀可貴、生存習性特征，包括為什么朱鹮自然保護區內必須有人，等等，從理論到實踐都闡述得十分清楚。不僅如此，他們對申請報告的內容、形式，包括文字都全面要求。他們知道，要讓專家認可，首先要把報告寫好。他們遞交的這份報告，不僅要有科學性，而且要有說服力。

一個耐人尋味的插曲是：鄭光美是中國科學院院士，也是中國鳥類協會的理事長，還是大名鼎鼎的鳥類學專家。1999年在漢中召開國際朱鹮研討會時，會務組專門邀請他前來指導。結果在座談會上，鄭光美非常誠懇也非常坦率地說，從1981年在洋縣發現朱鹮后，一直到1994年，他才頭一次在相關刊物上看到保護朱鹮的研究文章，這讓他非常震驚。朱鹮這么珍貴的物種，已經發展和恢復到如此程度，他卻一點兒都不知道。

鄭光美說這件事情，主要是自謙和自責，卻引發了護鹮人的深思。想想看，連鄭光美這樣專業從事鳥類研究的人都沒有看到過保護和研究朱鹮的文章，連他都完全不知道拯救和保護朱鹮的現狀，又怎么指望更多的人來了解和懂得朱鹮呢？

對朱鹮局的領導來說，鄭光美的話同樣從一個側面提醒了他們，專家們雖然水平極高，但他們各有各的工作，平素他們忙得不可開交，根本不可能分神去特意關注朱鹮，因此，要想申請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就不能坐著等待，而要主動向他們匯報情況，讓他們搞懂朱鹮是怎樣一種鳥，它的食物鏈在哪里，為什么它要與人相伴。這些問題雖然只是一層紙，但你不去捅破，專家們就難以看見，甚至看見了也不明白。在根本不明白的情況下，他們怎么可能輕率地同意將朱鹮保護區作為野生動物保護中的一個特例呢？

那一階段，周靈國、丁海華、路寶忠，再加上張躍明——他是申報工作中具體事務的辦理者——他們隔三岔五地去北京找專家。一方面向專家虛心求教，一方面熱切地向專家匯報。他們不厭其煩地向專家們解釋，朱鹮和其他野生動物完全不同，它們無法在深山老林里生存。因為那里沒有稻田，沒有河塘，沒有濕地……應當說，他們面對的都是動物學方面的大家，這些大家盡管對朱鹮的具體情況不了解，但他們對整體事物的理解和分析都很透徹，既高屋建瓴，又通情達理。尤其鄭光美和馬建章兩位院士，對朱鹮局當下的處境有著真誠的理解，對他們申請國家級保護區的要求也給予了高度的認同。

堅冰就這樣一點兒一點兒被打破了。

2003年，朱鹮局再次將申請報告送往北京。

無果。

2004年繼續申報。

依然無果。

2005年初春，朱鹮局突然接到通知，請他們將申請成立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材料盡快送往北京，再次參加評審。

丁海華和路寶忠非常振奮。

盡管申請報告已經幾次在北京上會，也幾次未獲通過，但他們心里有數，有資格參加評審，這就算上了臺階。如今北京方面主動通知他們參加評審，這意味著又上了一個臺階，而且是一個全新的臺階。

他們十萬火急地忙碌起來。

按理說，材料全是現成的，往皮包里一裝就是，但他們總想讓自己拿出的是一份最好的報告，這就無形中給自己樹起了一個很高的標桿。面對著已經寫了無數遍的報告和材料，他們總覺得內容好了還可以再好，資料充分了還可以再充分，于是只要還有時間，就不停地修改，永遠不滿意，永遠在修改。這一“永遠”，就使得每次出發都匆匆忙忙，格外緊張。

此前，申請報告已經幾次送往北京參加評審，但只有這一回，他們準備得最充分，懷揣的希望最大。申報材料中不僅有文字，而且有影像。影像除了精心組織去拍攝，還需要細致地剪輯和配音。好多個晚上，他們都整夜守在剪輯房里，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琢磨，一句解說一句解說地糾正，力圖使之既生動有趣，能吸引評委；又深入淺出，能講清道理。

由于朱鹮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占地達37549平方公里，涉及洋縣和城固兩縣，所以他們需要逐級申請，拿到土地及相關權利的批文；之后還要拿到漢中市和陜西省出具的相應批文。七七八八下來，事情就多如牛毛。

臨動身去北京那天，司機閆建設早早就把車開到辦公樓前等待，但丁海華和路寶忠卻遲遲出不來。終于出來時，距離火車開車的時間已經很近了。

閆建設半句話都沒問，立即啟動油門，一路風馳電掣地往城固火車站趕。

之所以往城固火車站趕，是因為洋縣當時沒有火車站。

按理說，陽安鐵路（陜西陽平關到安康的鐵路。這條鐵路與襄渝線連接，可直達北京）妥妥地經過洋縣，為什么洋縣沒有火車站呢？原來，當初修建鐵路時，洋縣的一些干部還缺乏現代理念，他們拒絕在洋縣建站，覺得如果洋縣有了火車站，會使洋縣富庶的物資外流。多少年后，此事成為笑談。

那天閆建設把小車開得飛快，但是遺憾，沒等小車趕到火車站，已經老遠就看見火車停靠在車站站臺旁了。丁海華和路寶忠滿頭冒汗，覺得完了，肯定趕不上了。

閆建設一聲不響，只是握緊方向盤，風馳電掣地繼續朝前趕。

正趕著，火車一聲長笛，啟動了。

三個人徹底傻眼。

情急之下，閆建設出了個主意：“咱們往西鄉趕，在西鄉上火車！”

沒有人回答。

閆建設也不需要聽到回答，他猛打方向盤，讓小車就地來了個急轉向，掉頭朝西鄉駛去。

那確實是急如星火！

城固、洋縣、西鄉三縣緊挨。火車是從漢中自西而東過來的，從城固開出后，前方第一個停靠站就是西鄉。常識是，火車的線路遠比公路直，況且火車不存在堵車，所以用汽車去追火車，就一般而言，是癡人說夢。

但是事到如今，他們沒有別的選擇。

正是傍晚時分，暮色在漢中盆地彌漫開來，四周的光線變得暗淡。閆建設是位老司機，開車技術一流。他一句話不說，只是注意力集中地掌握好方向盤。丁海華和路寶忠同樣不說一句話，生怕影響和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那一刻，三個人全都眼皮不眨地盯著前方，感覺小車在飛。

快到西鄉站時，他們同時看見火車也在駛入車站。

閆建設把小車開得像發瘋，箭一般沖到火車站前，車剛停下，丁海華和路寶忠已經不約而同地拉開車門，就聽閆建設喊了一句：“你們先去，東西我送來！”

兩人拔腿就往檢票口飛跑。幾乎同時，那列火車也停靠在站臺上。

在檢票口，檢票員攔住了兩人：“不行不行！來不及了！”

兩人同時喊：“讓我們進！我們去北京送材料！北京在等著呢！”

喊得檢票員直發愣。

畢竟，去北京送材料這句話具有相當大的震撼力。看看兩人急不可耐的表情，聽聽兩人嘶啞吶喊的聲音，恐怕他們要送的材料非同尋常，很可能事關國家大事。具體是什么樣的大事，那是普通人不能隨便問的。

這當口，閆建設已經抱著一大堆材料趕到了，一邊用最快的速度遞給他們，一邊氣喘吁吁地催促：“快！快！”

此情此景，無形中創造出一種不容置疑的氛圍。完全是出于下意識，檢票員為他們放了行。

兩人抱著材料，急匆匆地飛跑進站。2005年的西鄉火車站還比較簡陋和空曠，他們一眼看見站臺值班員已經將手里的綠旗舉起，這是列車發車的信號，于是又扯開嗓子大喊：“等一等！等一等！”

喊得站臺上所有的人全朝他們扭過了臉。

值班員愕然停手，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兩人已經抓住這稍縱即逝的一瞬，用百米沖刺的速度跑近車門，登上火車。

身后的車門剛剛關上，值班員手中的綠旗已經高高揚起，一圈又一圈地飛舞起來，隨后列車“咯噔”一聲響，啟動了。

多少年后，路寶忠還牢記著當時的情形。那一回太懸了！他們已經完全處在趕不上了的絕望中！但也正是這種絕望，使得他們終于在跨上車門那一剎那，突然迸發出一種絕地重生的感覺。當列車輕快地在初春的漢江兩岸奔駛時，他心里當時就萌發出一種預感：這回有戲！

果然，申請材料交上去后，沒多久便傳來了好消息，申請順利通過。

那一階段，省林業廳那邊是周靈國在跑，朱鹮局這邊是丁海華和他在跑。當時丁海華身體不好，血糖高，無論跑北京還是跑其他地方，每次回來都心力交瘁，他總是習慣地把工作包隨手一扔，仰天躺下，大口喘氣。

那一陣子，他們跑得相當頻繁，確實很累。不過雖然累，卻值得。不說別的，僅人員編制這一項，就招進來了十多位大學生！丁海華在保護區前后工作了十多年，也做了不少事情，但讓他最自豪的，是在他的任期內，洋縣的朱鹮保護終于升格，成了國家級的朱鹮自然保護區！

樓觀臺的“再引入”

位于周至縣樓觀臺鎮的陜西省珍稀野生動物搶救飼養研究中心是1993年由國家林業局批準建立，2001年經陜西省機構編制委員會批準成立的處級全額公益性事業單位。它位于終南山下的周至縣樓觀鎮，主要承擔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的野外搶救、飼養繁殖、科學研究、宣傳教育、開發利用等業務，具體設有大熊貓飼養繁育區、羚牛舍、中型獸區、鳥類區等。

將朱鹮遷到這里，除過分散朱鹮，趨利避害，也為著建立起又一處對朱鹮深化探索和研究的基地。毫不夸張地說，朱鹮由洋縣遷往樓觀臺，是一個標志性事件，它不僅奏響了朱鹮遷往外地、送往外省的序曲，同時拉開了人工種群穩步擴建、野化放飛不斷進行的大幕。

樓觀臺中心迎來朱鹮后，很快就開始為朱鹮“再引入”做前期準備。

什么是“再引入”？

通俗地說，就是將人工飼養、人工繁殖的朱鹮放入歷史上它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讓它們“重歸舊地”。

對恢復朱鹮種群來說，這是個天大的好事，但很有難度。它類似把溫室里培育出來的花朵再放到野外去。在這個過程中，溫室里的花朵除過要經受風吹雨打之外，還必須接受物競天擇，這就難免殘酷甚至血腥。

2002年3月5日，翟天慶隨著從洋縣調運來的60只朱鹮到達樓觀臺飼養中心。

引入樓觀臺中心的60只朱鹮，全是精心挑選出來的。

具體地說，這60只朱鹮是工作人員對整個朱鹮人工種群的譜系檔案進行了分析，再按照科學的方法擇優配對，進而挑選出來的。

其中30 只朱鹮已經配對成功。

這30只配對成功的朱鹮身體都很健康，其中最穩定的4對從1997年至1999年間開始繁殖后代，表現良好。還有3對是1999年至2000年間配對成功的，繁殖表現一般。其他8對是2002年剛剛配對成功，準備年內在樓觀臺中心參與繁殖。

還有30只朱鹮尚未配對。

尚未配對的30只朱鹮里，除過28只健康的朱鹮之外，還有2只殘疾的朱鹮。其中一只是腿骨折，另一只是翅膀殘疾。

翟天慶說，這是他們特意安排的。當初為挑選這60只朱鹮，他們反復思考，除過挑選健康的朱鹮之外，還有意識地選擇了這2只殘疾朱鹮，以供樓觀臺中心研究使用。他們認為：一個全新的人工飼養中心，必須保證種群的多樣性。只有這樣，才會對引入的朱鹮在環境適應、疾病防治、人工飼養、人工繁殖、人工救護等方面，進行全方位的了解和把控。

令人驚喜的是，60只朱鹮僅用半個月就適應了樓觀臺的環境。

當年，這60只朱鹮育出雛鳥26 只。

冬天很快來臨。

樓觀臺位于秦嶺北麓，氣候條件與秦嶺南麓的洋縣截然不同。洋縣冬無嚴寒，夏無酷暑，最冷時溫度也只是在零下3℃到零下5℃。樓觀臺就不同了，在凜冽的冬季，檐下冰柱長久不消，氣溫常達零下十多攝氏度。而一年一度的冬季也恰恰是朱鹮生命力最弱的時候，對當年出生的雛鳥尤其如此。

翟天慶、唐仕興、黃治學，以及樓觀臺中心的高更更、張軍風等飼養員經過認真討論，就引入朱鹮安全越冬的問題提出了11條措施。這些措施從觀察和記錄朱鹮的狀態，到增加保溫設施和通風設施，詳盡而周密。

次年，樓觀臺朱鹮的育雛情況成績驚人，達到了46只。

樓觀臺中心雖說是個新建起來的朱鹮研究和飼養中心，但是相當不簡單。他們曾選擇了3對朱鹮開展自然孵化與育雛試驗，先后產卵7枚，出殼7只，成活7只，成功率達到100%。

100%的成功率令人振奮，但更令人振奮的還在于，他們通過對樓觀臺朱鹮的觀察研究，又揭開了朱鹮生存中的一些奧秘。

從前，大家堅定地認為朱鹮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認為朱鹮對愛情“忠貞不移”， 也正是出于這一點，大家約定俗成地將朱鹮稱作“愛情鳥”。

1997年，飼養員串金朝等人通過觀察，首先發現了朱鹮也會“移情別戀”。

而樓觀臺中心通過對朱鹮的觀察，則更加明確了朱鹮在愛情上和現階段的人類有很多相似之處。比如朱鹮巢窩里從來都只有一雄一雌兩只朱鹮，這說明它們絕不允許第三者插足，也完美地體現出朱鹮奉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但是另一方面，朱鹮同樣會“出軌”，同樣會“喜新厭舊”，同樣會“鬧離婚”……

2002年，樓觀臺中心剛剛迎來60只朱鹮，就發現其中已經配對的15對朱鹮夫妻中，有6對比較勉強。

怎么辦？

是扎緊藩籬，讓它們繼續維持，還是打開大門，允許它們自由擇偶？

經過一番討論，工作人員最終采取了比較人道也比較寬容的辦法，將眾多的朱鹮放入同一個大網籠內，讓它們擴大交友的范圍，自由地去尋找心目中的配偶。

十多天后，結果出來了。這六對感情不好的朱鹮夫婦中，除過兩對維持了原狀，其余四對全都重新選擇了伴侶。

換句話說，三分之二“感情不合”的朱鹮選擇了離婚和再婚。

對朱鹮異地再引入工程的實施和研究，常秀云舉雙手贊成。

常秀云說：“將洋縣部分朱鹮遷調出來的決策絕對是正確的。之所以在秦嶺北麓的樓觀臺進行朱鹮異地人工飼養，就是為了避免傳染病感染或其他自然災害導致朱鹮全軍覆沒。

“一個物種要在地球上長期永續地生存下去，必須擴大它的分布范圍，如果困囿于某一個地域進行保護，將充滿危險。

“人工飼養和繁殖朱鹮最終的目標肯定是回歸自然。而且隨著條件的具備，人們正越來越急迫地希望實現這個目標，就這一點而言，無論人工飼養、人工繁殖還是野化放飛，都是實現這個目標的中間過程。但是要真正恢復朱鹮的歷史分布，必須有強大的人工種群做基礎，否則一切都無從談起。也正是這個原因，朱鹮僅僅分布在洋縣不夠，僅僅擴展到樓觀臺仍然不夠，甚至擴展到整個陜西還是不夠。中國那么大，世界那么大，作為一個鳥類種群，朱鹮僅僅只有幾百只，可以說太少了，實在太少了！”

總算是起步了

早在1999年的漢中朱鹮國際論壇上，鳥類專家們就提出：朱鹮達到100只以后，就可以開展野化放飛。

無論國家林業局還是陜西省林業廳，都堅定地支持這個想法，唯獨沒有想到的是，朱鹮野化放飛的試驗是從洋縣的華陽鎮首先開始的。

2004年，疫情剛一穩定，他們就在姚盧溝野化放飛了12只朱鹮。

2005年，他們又在姚盧溝野化放飛了11只朱鹮。

朱鹮放飛之前，一般先要讓它們在特制的大網籠內進行野化訓練。

以覓食為例。人工飼養的朱鹮吃的大都是現成的飼料，雖然也吃活泥鰍，但是很少。野化訓練的時候就要有意識地多給它們吃一些野外能夠捕捉到的東西，比如小青蛙、小鯽魚、蝌蚪、螞蚱等。工作人員把這些小動物抓回來，先在大網籠里給它們投放。

至今許多人記得：第一次投放青蛙時，朱鹮始終無動于衷，整整幾個小時過去，才有一只朱鹮漫不經心地走過去，滿懷詫異地對著青蛙看，看了相當長的時間，這才探嘴啄食。

所有人都為朱鹮著急，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成功需要在反復的嘗試和耐心的等待中實現。雖然這只啄食青蛙的朱鹮神態散漫，懶洋洋的，但只要它注意并捕食了青蛙，那就一定會有第二只、第三只朱鹮跟上來，并且只有通過這種不著痕跡的覓食訓練，最終才能讓朱鹮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直至學會怎樣去捕捉它們。

除了捕捉食物，工作人員還要訓練朱鹮自行營巢的能力。飼養員一般會依據朱鹮在野外大樹上搭巢的原理，在大網內朱鹮棲息的樹木枝杈上綁掛起一只筐子，引導朱鹮去銜材筑巢。

訓練這個，訓練那個，就像媽媽不放心沒長大的孩子。

回憶當初，慶保平說：“其實朱鹮野化放飛的目標我們定得很早。2003年，洋縣大網籠投入使用，里面就完全模擬了野外環境，有水塘，有農田，還有樹木，就是為了訓練朱鹮的野外取食能力。

“剛開始我們把籠養的朱鹮放進去，沒有人知道它會飛多高，能飛多久。有的朱鹮進去以后六神無主，撲棱棱一直飛，根本就不知道該咋樣降落，直到飛久飛累，一頭撲到地上去了。還有的朱鹮根本就不敢在樹上停歇，因為之前籠養的時候，它們都是在籠內人工橫放的棲杠上棲息，進入大網籠后，沒有棲杠了，結果它們就傻傻地站在地上，殊不知這才是最危險的。

“當然也有的朱鹮膽子大，剛進籠不久就撲棱撲棱地飛上樹了，但只要一刮風，樹枝一晃，馬上嚇得又飛走了。我們能明顯地感覺到，人工飼養的朱鹮，許多原本的能力都退化了，而且退化得很嚴重。如果不進行有效的訓練，它們在野外很難生存。”

……

不管怎么說，朱鹮的野化放飛總算起步了！

看著那些被放飛的朱鹮展翅高飛，大伙兒的心里既自豪又忐忑。

自豪的是，朱鹮終于離開人類的懷抱，回歸本來就屬于它們的大自然了。它們解放了，自由了！

忐忑的是，它們就像溫室里長大的花朵，嬌羞可愛，但是缺乏自生能力。如今讓它們獨自去應對天敵的侵擾，獨自去尋找食物并經受風吹雨打，它們必將經受比原本野生朱鹮多得多的痛苦。它們能適應嗎？甚至……能活下去嗎？

而在這一切之外，工作人員心里還多少有一些淡淡的惆悵和留戀。此前，他們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照料著它們，在日復一日的接觸中，他們和它們已經建立起感情，已經將它們視作自己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它們“長大成人”，一飛沖天，它們還會記得飼養中心嗎？還會記得那些嗷嗷待哺的歲月和天天蹲守在它們面前的飼養員嗎？

多希望在隱入山林之前，它們能回眸一望！

多希望在難舍難分之際，它們能多盤旋幾圈！

不久，人們就發現放飛的朱鹮常常在華陽中心小學教學樓邊的一棵古松上集體休憩。

它們身姿矯健，顧盼從容。

看著它們這股卓爾不凡的氣概，工作人員不由得就想起它們這幾十年中走過的道路。它們原本是在低海拔的平原或丘陵地帶生存的，為了躲避人類的獵殺和對環境無節制的破壞，它們只好飛往了高海拔的金家河和姚家溝。十年后，隨著人們對它們的善待，它們又重新遷回低海拔丘陵區。如今又過去了十年，隨著躲避禽流感，它們再一次適應了高海拔區域的生活環境，并且勇敢地擺脫了對人類的依賴，在茂密的山林里尋找自己的巢樹和開拓自己的領地。

2007年3月至7月，工作人員在監測中發現，有三對華陽鎮野化放飛的朱鹮在同一棵樹上集群筑巢并繁殖成功。這是自1981年發現野生朱鹮以來，首次記錄到朱鹮集群營巢的現象。

這個現象意義非凡！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發現的野生朱鹮，由于數量稀少，全部是單獨營巢，而且表現出較強的領域性。常常是一對朱鹮占領一條山溝后，通過鳴叫或飛行來追逐和驅趕進入巢區的其他朱鹮。這一時期的朱鹮性格孤傲，排他性強。但是隨著朱鹮數量的增加，它們的營巢逐漸密集起來，一對對的朱鹮在同一活動區域內已經能夠友好地相處了。以花園繁殖區為例，1991年整條溝里只有一個朱鹮巢，但是到2000年，已經不知不覺中增加到11個巢。2001年更是增加到23個巢，其中最近的兩個巢相距竟然不到10米。

而華陽鎮這三對野化放飛的朱鹮，則進一步打破了距離間隔，它們已經直接在同一棵樹上筑巢。這充分說明，朱鹮的食物鏈已經大大延伸，朱鹮生存的習性已經大大改變。同時說明，朱鹮的行為和習慣是可塑的，它們也在隨著生存環境的變化而變化，并且這種變化，從外在的行為到內在的觀念，都是那樣的自然，那樣的鮮明。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