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山舞者

一

臨海城區通往古鎮張家渡的葉下線通車了。

公路北邊是奔流不息的靈江，南邊是蔥郁的大山。山壟里流淌下來的數條溪澗，橫貫時寬時窄的田野，匯入滾滾的江流。澗邊散布的一個個古村落，帶著點點嬌怯在車窗外閃過。

讓我停下車來的是那掛氣勢不凡的瀑布。它顏如素玉，半隱半露。

溝渠里水流潺潺，一簇簇秧苗站立在清淺的田水里，特別精神。山腳是成片的果樹，桑葉間隱藏著半青半紫的桑果，梨樹上掛滿了青澀的果子。

綠樹掩映的山澗布滿磐石，清爽潔凈。三三兩兩的游人坐在澗石上，或休息，或閑聊，或濯足。

小徑止于山澗。

踩著澗石跳躍著向前，行數十米，有巨巖橫堵。巖高一丈有余，巖底是深潭，澗水滑落，泛起雪白的水花。

巨巖右邊有幾個天然的石窩，費點力氣能夠上去，正想攀爬，卻見上方有人影晃動，原來是幾個中學生正從上游下來。見我欲往上爬，他們提醒：“上邊沒路的！”

既然來了，還是上去看看吧。我小心翼翼地攀上了巨巖，又行數十米，忽感陰涼陣陣，原來到了茂竹下方。此處就是剛才學生們所說的無法上去的斷崖。上方一竿枯竹橫斜，試著一用力，竹竿“咝咝”地斷了。

站在澗邊高聳的巨石上，踮腳仰望，雪白的瀑頭鑲嵌在幾十丈高的峭壁上，令人目眩。瀑流瀉落，隱入茂林之中，透過密集的竹竿，隱約可見飛瀑輕盈的舞姿。

二

山的雄奇與水的柔媚只有在某個合適的地點巧妙融合，才能形成壯觀的瀑布。我對“瀑布林梢懸”的奇景情有獨鐘。

時隔兩個星期，我輕車熟路地來到了斷崖下，可摸索再三，還是一籌莫展。

此時，一位老人慢悠悠地上來了。正當我詫異時，老人首先發話：“年輕人，上不去了？”“對呀，老人家，您身子骨真不錯，這么陡的溪澗都上來了。”

休息了一陣子，老人抬頭望望瀑布的方向，又看看澗邊茂密的山林，說：“馬料坑瀑布在當地名聲不小，怎么會沒有路呢？我再找找。”說完，老人站起了身。

看著老人佝僂的身影沒入了柴禾叢中，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感動。

不一會兒，傳來老人的喊聲：“上來吧，年輕人，這里有路。”沒想到老人已經上了斷崖，我激動萬分，急忙沿著老人發現的路徑走去。原來，巨巖之間有一道僅容一人可通過的縫隙，原先被柴禾遮擋了。如果不是遇上老人，我又怎能找到隱藏如此之深的通道呢？

抬頭仰望，雪白的瀑流從半空噴灑而下，仿佛是浣紗女子手中舞動的白紗，先是緊湊的一束，而后散開，變得疏松、透明。如煙的水霧不停地擴散，飄逸，瀉落。水，這些大山的精靈，把黑褐色的亂石堆當作了蹦床，輕快地蹦上幾下才肯消停下來。

亂石下方有一個大石潭，水不深，面積可不小，潭中錯落分布著幾塊巨石，姿態各異，有了這些巨石，潭中的小魚就有了安全感，一見人影晃動，它們立刻躲到了巖石的另一邊。

瀑尾是懸空的，崖下可以走人，這是不多見的。巖縫里，石罅間，均填滿了濕漉漉的青苔。一些喜陰植物舒枝展葉，它們蔥翠的闊葉在水滴的撞擊下不停地舞動著，姿態可人。

山崖上壁立的巉巖，奠定了瀑布的品相。東邊的山上蒼松勁挺，西邊的坡上竹林翠綠，瀑流便顯得高遠而幽深。

我們坐在潭邊的巨石上，享受瀑流帶來的陰涼和爽快。老人說：“我本以為這么高的瀑布下一定有龍潭，沒想到卻是這么一個淺淺的潭子。不過也好，坐在這里休憩更有安全感。”

老人說自己在古鎮張家渡工作過，聽人說離古鎮不遠的山坳里有一處馬料坑瀑布，可一直無緣探訪。55歲時，身患重病，醫生斷言，活不了幾年了。老人辦理了病退手續，回到了鄉下老家。他利用中藥調理，漸漸地，身體恢復了健康。如今，近八十高齡的老人目標是在有生之年走遍家鄉的山山水水。

我驚嘆：“老人家，您已經創造了一個人間奇跡！”老人一臉淡然，說：“沒什么，我身體的恢復得益于適時調整好心態和勞動鍛煉，當然還有好的環境。比如現在，我們正在享受最高檔次的氧氣大餐！”

是的，人的身心健康離不開有著“空氣維生素”之譽的負氧離子。世界衛生組織把每立方厘米空氣中含量在1000—1500個負氧離子的空氣定義為清新空氣。據測定，一般的瀑流邊上，每立方厘米空氣中負氧離子的含量會超過2000個。

濕潤的空氣中帶著草木的芬芳，吸進鼻子涼颼颼的，不愧為理想的“空氣浴”的好地方。

灑落在國家級森林公園括蒼山的雨滴，經數千頃豐茂植被的過濾后，變作純凈甘甜的清泉，它們滿懷激情，縱身一躍，便成了姿態百變、柔情萬種的舞者。抬頭凝望，它們的舞姿靈巧多變，瀟灑飄逸，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腦海里的無數詞匯被同時激活：激情、宣泄、氣韻、節拍、含蓄、張揚、真實、虛幻、時空、境界、超越、積淀……

我不想挪移自己的身子了。

竹林與瀑流間的高地上是幾間石房的殘垣。房子倚崖而建，靠近瀑流邊沿，我猜測這是某個道觀的遺址，或是某位隱士的居所。不管是何人所建，我都佩服他的慧眼獨具。這并非我的妄撰，歷史上的括蒼山以其博大、險峻、奇秀的品格，吸引了眾多道者的駐足。南朝齊梁年間，著名道教思想家、藥物學家陶弘景，就曾在括蒼山上的燈壇架結廬煉丹，采藥著書。

老人在青草叢中采起了草藥，他很興奮，說自己一直在找尋的一味藥材，竟在瀑流底下發現了。采夠了草藥，老人指著滿山竹林說：“這么大的竹林，村民要挖筍斫竹，一定另有下山的路，我們找找吧。”

我們在竹林間找到了一條下山的通道，路還不小，是從小山坡的另一側上來的。

三

臺風雖然沒有正面襲擊臨海，可是兩三天內帶來了300多毫米的降雨。下午，風止了，雨還是不停地傾瀉。

暴雨中的馬料坑瀑布該是怎樣的面目呢？我決定冒雨探訪。

靈江的水已經暴漲，江面茫茫一片，所幸沒有漫及江邊的田野。初秋，正值禾苗拔節，田野里有點凌亂，但蔥翠依舊。遠山時而被雨霧遮掩，時而清晰可見。“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更何況是連續幾天的大雨，山間增添了數道大小不一的瀑流。雨太大，鷺鳥的活動范圍也轉移到了山腳下，飛行的動作也不如平時那般輕盈。

柴禾的生長速度十分驚人，短短幾個月，它們完全侵占了山道。此時，山道就是流水的通道，只走了幾步路，鞋子、褲子全都濕透了。往上走了一段路，山林更加茂密，承受不了雨水重量的枝條，沉沉地壓在頭頂上方。

行走艱難極了。

整座大山浸泡在雨水中，到處水流汩汩，仿佛連石頭都能擰出水來。

跋涉到竹林中時，全身均已濕透。

耳畔傳來了瀑流巨大的轟鳴。

吸足了雨水的竹梢相互糾纏，幾乎下垂到了地面。林間的空地零星生長的那些青草，失去了竹梢的庇護，顯出一股別樣的嬌俏。

即便腦海中多次猜測過這一掛瀑布在連日大雨中的面目，可當真正面對時，我還是被大自然的神奇偉力驚呆了。鋪天蓋地的雪白直逼雙眼，讓人情不自禁地后退幾步，每秒數十噸的水流從近百米的懸崖上傾倒下來，是何等的驚心動魄！不，如果沒有先前的認知，你絕對不會說這是水，分明就是從一臺巨大的磨粉機里噴撒而出的面粉。山澗里，仿佛是水銀在奔淌。瀑流在崖頂巖石的阻擊下竟具有了一定的節奏，化作了“嘩啦——嘩啦——”的轟鳴。我仿佛來到了殘陽如血、戰馬長嘶、刀光劍影、激戰正酣的古戰場。野蠻、暴力、血腥、毀滅的場面讓人心驚膽寒。

可能是全身濕透的原因，站在竹林邊的觀瀑臺上幾分鐘，便冷得瑟瑟發抖，只得趕緊往回走。

瀑聲漸漸遠去，我心中的懼意才漸漸消失。

四

2021年的元旦前后，一場寒潮席卷而來，溫度之低，歷時之久，實屬罕見。這種滴水成冰的氣候一旦在溫暖濕潤的江南出現，巨大的破壞性和氣象奇觀便會緊隨著出現。朋友圈連續曬出了馬料坑冰瀑的圖片，我開始迫不及待了。

葉下線通車，金臺鐵路的建成，馬料坑瀑布完全暴露在人們的視野中，若干年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情景已經一去不復返。

打開高德地圖，搜索“馬料坑瀑布”，發現竟被標注上“冰川瀑布”的標簽。其實也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海拔一千余米的括蒼山，氣溫要比別處低得多，整個冬天以霧凇、油冰聞名，而馬料坑瀑布坐南朝北，冬日里幾乎曬不到太陽，一旦結了冰，就一定久久不會融化。

山林間的樹木、柴禾、山巖，都靜默無語，似乎還沒有走出這場猝不及防的寒潮所帶來的驚悸。陽光燦爛，飛鳥卻不見了蹤影。山道上的浮土結著冰，踩上去硬邦邦的。

山坳里靜得可怕，沒有了瀑流的嘶鳴吼叫，沒有了澗水的淺吟低唱，馬料坑瀑布徹底失語了。

昔日瘦削硬朗的石崖變得臃腫不堪。冰墻，冰柱，冰錐，在石崖上盡情地展示著自己高超的造型能力。空中照射下來的光線明暗不一，有的穿透冰層，有的只能停留在表面，厚厚的堅冰便現出光怪陸離的景象。

瀑布歡快的舞姿讓人心情舒暢，它的陡然凝固更讓人心跳加快。蒼山舞者，你展現的是京劇的“亮相”嗎？我是徹底被你高超的舞技折服了！你深諳舞蹈藝術之真諦，我開始迷戀你精心營造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了。

探著怯怯的步子慢慢走近。流水并沒有完全靜止，邊沿的冰層下，有幾個水泡在緩緩地滑動，最底下的冰錐尖上，有小小的水滴在滴落，冰錐下面的那座高聳的銀白色冰山，似乎還在漸漸地長高。

淺淺的水潭結了厚厚的冰，人可以隨意行走。透明的冰層下，只能看見大小不一的石頭，再也不見了游魚的身影。

抬頭仰望，突兀的冰層似乎就要滾落下來，我背上虛汗直冒，只能遠遠地觀賞。

身邊有個孩子大聲贊嘆：“這是大自然的奇觀呀！”

是呀，四季更迭，生命輪回，馬料坑瀑布舞動著大山的精氣神，舞出了水的至真、至柔與至剛。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