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處看,它是眾多樹木中的一部分,是一片模糊的綠影。從幾百米處看,樹干和樹枝形態各異。一百米處,我眼中的樹是獨立的個體,是某個樹種的一員,其碩大彎曲的枝干肆意向外伸張,難以描述,無法掌控。在幾米處,它簡直不是一棵樹,倒像由易變的枝干構成了幽靈的天堂。
這是七月,所有樹木到了盛年期。
走進枝繁葉茂的綠色樹林,就像走進內容豐富的童話書,里面的故事奇怪又優美。我最喜歡的是,上古黃帝在都廣山種植的建木,成了天神往返天堂和人間的天梯;見證過皇娥與金星浪漫愛情的桑樹,長在西海邊,高萬丈,葉子像楓葉一樣紅,桑葚紫晶光亮,一萬年才結一次果,吃了以后可以活得比天地的壽命還長;董永和七仙女以神槐做媒,成就天仙配;淳于棼因酒醉夢入大槐國,醒來方知南柯一夢……與其說這些寓言講的是神仙的故事,不如說講的是人如何離不開樹木。
自童年起,我就在各種斑駁的樹木之間搖晃,并與它們建立了緊密聯系。
我五歲那年的秋天,二姐畫了一張畫。里面畫了什么呢?畫的是一棵樹。主干筆直,其上的枝干彎曲,橢圓形樹葉擠在樹枝上,被蠟筆染成一樣的綠色。沒有人知道她畫的什么樹。叫不出樹的名字,大姐搶過那張紙差點給撕碎了。二姐生氣地奪回她的畫,又畫了一片草地,添上她從溝里撿回的那顆奇怪的石頭,大姐說是一坨牛屎,其實有可能是一顆隕石。接著是一只貓,生性喜歡爬樹的貓蹲在草地上望著樹頂。然后她畫了一座房子,一扇浮在空中的門,一座炊煙盤旋上升的煙囪。這一切,都在那棵大樹下。那個下午,二姐埋頭作畫,直到暮色來臨,父母進了院子,她才離開,畫上去的活物或者勉強算作活物的東西,緊張地消失了。
我記得,那天黃昏進了院子的父母,湊在油燈下看二姐的畫:這既不像杏樹也不像楊樹,更不是槐樹或者桑樹。念過初小當著村里會計的父親說:“孩子,你得去觀察。”眼前任何一棵樹,有自己的外形,有看不見的生長。只有通過觀察,才能發現,事物并不是你看見的那樣,出人意料的那部分,才是應該畫出來的。
二姐畫出的那棵不知名的樹,成了我解不開的謎。我在門前的大樹下詢問榆樹、槐樹、柳樹、桑樹、楊樹,記得這棵樹嗎?又去院子后面的杏樹、桃樹、李子樹、蘋果樹、核桃樹下,問它們與這棵樹有沒有關系?一棵樹與另一棵樹,根系在地下伸展,幾十年后才像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有些根系甚至上百年也探索不到彼此。而長在地面的部分,將信息要素儲存在枝、葉中,風和昆蟲過來幫助它們交流。我家門前院后的樹木,早已在八十年前就成為親密鄰居,根系互通在地下,枝葉相觸在空中,共享資源,秘密交談,就像我們姊妹和鄰居家的孩子做游戲或者去割豬草。我也是門前院后樹木中的一員吧,寂靜時,會有一些語句時不時地沿著樹干汩汩流淌,抵達我的耳畔,似乎在億萬年前我們就擁有同一個祖先。可是,我在它們中間穿梭了那么久,也沒有弄清楚那個下午二姐畫的是什么樹。在對二姐的記憶中,一棵樹占據了很大一部分比重。多年以后我仍然記憶猶新。也許,她給自己畫了一棵樹,一棵屬于她自己的樹。
父親把門前的樹分給我們姊妹,讓我們觀察樹木的特征和習性。大姐分得幾棵柳樹;二姐分得幾棵榆樹;我得照顧一棵桑樹。我們姊妹三個在父母親睡下后,還激烈地討論著誰的樹最漂亮。柳樹發芽快,能早早給我們帶來驚喜的綠色。榆樹能長出甜蜜的榆錢兒,就在春天,貧瘠的冬天過后唯一能吃到嘴里的甜味。桑樹也不錯,紫色的桑葚讓你在樹上住一個月都不愁吃的。最后誰也說服不了誰,我們在父親的呵斥聲中乖乖入睡。
此后的除夕夜晚,灶間的母親就要我們出門去抱棵樹搖一搖。我抱著桑樹邊搖邊說,桑樹桑樹你長我長。二姐說,榆樹榆樹你長我長。我們手上用力搖晃樹干,要各自的樹記住并幫我們成長。
早春時,柳樹的花先于葉子出現,纖細的葇荑花序引人注目。其他樹葉初萌時節,柳樹的花絮已綴滿枝頭。晨光仿佛是穿透了遠古時代的霧氣來到樹林。柳枝在霧氣中輕輕一擺,一團團乳白色在空中飛一陣,然后落在大姐的發辮上、身上,她像從棉花堆里鉆出般站在母親面前。有一回,母親受不了大姐帶回來的柳絮,劃根火柴,院子里的白絮上飛竄著一條火蛇,滋滋滋叫著隱沒了。大姐喜歡她的柳樹。春天一到,大姐用泛綠的柳枝扭“咪咪”,扭下來一節圓筒狀樹皮,刮去上面薄薄的一層綠皮,柔軟的木質纖維壓扁抵在舌尖上,滿是苦澀的味道。不過,“咪咪”清亮的聲音很快就把嘴里的苦澀帶到空氣里去了。我們頭戴用柳條編織成的草帽,在春天的草地上、樹林里追蝴蝶,趕兔子奔跑。大姐用柳條編織了一只兔子,雖然是小樹枝做的,但每個細節活靈活現。她還用柳條編成了兩只松鼠和小雞。編織的燕子,只需要兩片柳葉就能做成翅膀。凡是她能想到的都想編織出來。在樹枝做成的小動物園里,她看顧著它們,同它們一道居住在想象的植物王國里,那個世界比現實生活豐富得多。一天下午,大姐覺得她的植物精靈失了光彩,尤其是燕子的兩只翅膀,手指一碰干枯的碎片就掉下來,但她仍舍不得遺棄。春天過去,母親打掃窯洞時把這些東西移到外面。大姐放學回來,在門前的柴堆里發現了她精心創造的小動物們,卻早已散了架。母親解釋說,都是垃圾,都發霉了,會招惹蟲子。大姐沒有吃晚飯,在樹林里挖了一個坑,把它們埋進去,她堅信它們會長出另一個身體。
柳樹盤繞交錯的根可以延伸幾里地,探索到水源后,向上可以長到三十米高。成材的柳樹能為野生動物提供保護,也能為人的生活提供便利。除了大姐用柳條編織她的小動物外,村里人還用柳枝做“哭喪棒”。一棵柳樹,一生中不知遭遇多少次斧砍刀劈,但新的枝條會在陽光、空氣和雨水中重新長出來,仿佛這就是它們對母親樹的一些小小補償。
一段時間里,大姐迷上了新游戲,下午放學吃完飯就去找她的伙伴,玩到母親叫才想起回家。周日的下午,母親讓她去割草,她再一次細致地觀察自己的柳樹。夕陽下,樹林的一切都完全安靜地矗立著。柳樹的干毫無遮擋,根部隨著歲月而變得粗糙。往上卻是光滑的,細細的枝干染了一層淡淡的綠。四周沒有風,柳葉長長的柄耷拉著,但柳葉在搖晃,哪怕遇到最細微的氣流,它們也會旋轉起來,仿佛站在風中一般。柳樹周圍,有無數聲音響起,大姐聽懂了,嘴角輕輕揚起。走得再近些,大姐的胸脯像受到了猛擊一般,她疼得沒法呼吸。比手指還粗的細長枝條,原來可以承受一個三歲小孩體重的柳枝憑空消失了,鳥蛋大小的幾個傷疤醒目地留在枝干上,白森森地吐著冷氣。空氣里只有一種味道——混合著樹脂苦澀的悲傷。大姐拾起地上凌亂的柳枝,扯下樹皮貼在那些傷疤上。希望樹液中能給無數人鎮痛和退熱的水楊酸,也能治愈它自己的傷口。大姐撫摸著樹干,想起父親要她觀察柳樹的那個晚上。她喃喃自語:可是,出人意料的部分,我還沒有發現。大姐回家,母親說,你七爺去世要做“哭喪棒”,他們最后才找到這里的幾棵柳樹。大姐漲紅了臉沖著母親大聲喊:“他們會弄死柳樹的。”父親晚上回來說,它們很快就會有新枝條長出來。二姐在父親說的“很快”中替大姐整理好書包,母親答應第二天上學前為她梳頭。
第二年春天,大姐看見柳樹上的那些傷疤周圍,不知不覺發出新芽,新枝條瘋長,很快匯入到濃密的樹冠中。
夏天過去,秋天來了。父親把門前一棵粗壯的柳樹伐倒,要賣掉給大姐置辦嫁妝。大姐哭了幾回。我和二姐圍著露在地面的柳樹樁,為一棵消失的樹舉行簡單的悼念儀式。我們細數它的年輪。這棵樹至少活了五十年,每個寬窄不均的年輪中記載著可見的往事。我與二姐說著記憶以來的事情,用鉛筆在年輪上分別標出了各自出生的那一年。大姐的事情卻在柳樹的年輪中不時穿插進來,忽隱忽現。那一年,大姐八歲,因為出去放羊,在山路上扭傷了腳腕……那一年,大姐十三歲,因為數學老師罰站,退學了……十五歲那年,她去鎮里的一個理發館學手藝。十六歲上,又去學裁縫。十七歲開始,被父母親帶著去相親。十八歲,大姐將要嫁人了……樹樁的年輪戛然而止。
大姐出嫁后,有一天,我讀到一本書里的句子:“我們曾坐在巴比倫的河邊,一想起錫安就流下了淚水。我們把琴掛在那里的柳樹上。”
二姐最早涂畫素描是在她的榆樹下。我們一群男孩子在用鉛筆涂畫自己的夢想——大炮、火箭、稀奇古怪的汽車、想象的城堡,畫里的奇怪內容一年比一年多。二姐卻開始涂畫一些奇異的東西——樹葉上的脈絡,樹身上不規則的斑塊。也是在樹下,她看醉了榆樹的枝葉造成的景象,第一次嘗試素描榆樹的枝葉。七月十二,當其余的孩子玩樹枝搭天橋的游戲時,她卻坐在樹下,仰望展開的枝葉。這種持續開枝散葉的模式中有一種幾何性,枝葉的厚度和長度各不相同,其中的平衡性無法計算。她一邊描畫,一邊感嘆,這需要什么樣的大腦,才能分清一根樹枝上好幾百葉尖中的每一片,并且能像辨認班上小同學的臉一樣輕松。
二姐畫了無數遍榆樹葉子后,迎來初中生活。那個離家五公里遠的地方為她開啟了一段植物人生。她喜歡那里的老師,喜歡上每一節課。但是她說不清更喜歡生物課、幾何課,還是物理課。只有每周的美術課,吸引她把心完全用在聽講和做筆記上。課堂上老師的話太少了,但他說出來的每句話就像空中落下一截明亮的鐵絲,她用磁石牢牢接住,放在那個為畫畫準備的空間里。有幾節課,老師的舉動實在迷人,他教給她們如何構圖,如何把線條畫得既柔軟又勁道。這時,她心底有了感激的漣漪,或許她心底早已流淌著一條小溪。更多時候,她像在家門前榆樹下仰望時一樣,希望老師的陽光,能照到她畫中開枝散葉的那部分。
班上同學在校園里吃冰棍、滾彈珠時,二姐坐在教室里整理筆記;他們爬上操場邊高大的土臺階,鉆進十幾米高的一座古老木塔里搜尋寶物時,二姐開始動筆作畫。只有學校組織去植樹時,她才與他們一起爬山越洼。有同學分不清二尺高的樹苗是楊樹還是蘋果樹,她覺得不可思議,在心里嘲笑他們。“是榆樹,這從葉子就能看出。”別的同學不以為然,與她關系親密的女同學問她,二姐說,榆樹幼葉表面的經脈看起來比其他樹葉多,通常小而厚實,葉緣有不規則的鋸齒,是獨特的不對稱葉子。女同學覺得她的分析接近于植物專業的帶課老師,戲稱她為植物榆。物理課上,學到浮力一節,老師提問:假如我們需要就地取材打造一條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渡過小河,要選擇什么材料?“肯定得選擇木頭,老師,木頭的密度小于水的密度。”老師看著她,鼓勵她說下去。“而且我們要選擇榆樹的枝干,俞是獨木舟,而榆木是制造獨木舟的上好材料。”于是,植物榆代替了二姐在學校的名字,有同學由植物榆聯想到其他,直接喊她“榆木疙瘩”。這樣的稱呼沒有給二姐帶來多少影響,至多是別人對著樹,想用嘴里微弱的氣流吹動一片葉子。二姐沉浸在素描畫中,像樹枝一樣分叉和轉彎。她在學校盡可能地搜索陽光,活躍的葉綠素為她的光合作用拓展渠道。
上了初三,書本上的物理反應和化學反應交替出現。老師問她,光合作用屬于物理和化學反應的哪一類?她才發現,每個同學身上的葉綠素將整個校園變成綠色的了,而且每平方厘米的樹皮內部,都有鮮活的細胞鞘,它們在做些什么,她卻不知。
一天下午,她向班主任請了假,帶著畫夾去溝邊。溝底是參差不齊的樹枝,溝洼是凌亂的灌木,其間的黃葉是夕陽留下的一塊塊光,收不回去,也抖擻不掉。她沿著溝畔走,看到的都是光禿禿的黃土。荒涼的景象給她的大腦里塞滿了思緒。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開始素描那些被遺棄的窯洞。該畫什么呢?荒草后面的窯口像是半個被挖空瓜瓤的西瓜皮,曬蔫了,可以扔到草灘上。二姐順著溝邊的小路走到山洼。遇上幾棵樹,她停下來端詳。為了找個穩定的位置去素描它們,她往斷崖邊挪了幾步。這幾步對二姐來說很重要,她發現斷崖邊上立著一棵榆樹。一棵比她一米五的個子高出許多的榆樹。她走近它。榆樹葉上布滿近圓形乃至不規則形狀的褐色或黃色小斑。有些病葉上的病斑數由幾個到十幾個不等,有些葉子幾個病斑聯合在一起呈不規則的大斑。她知道,隱隱之中與她有密切關聯的榆樹得了黑斑病。她小心走到斷崖邊,去撫樹干,掌心壓到的部分有下陷的感覺。仔細看,手掌下的樹皮顏色與別處的一樣。但她剝開樹皮,樹干與葉子一樣生了黑斑病。發病處顏色變深,皮層組織變軟呈深灰色。再向下看,受害部位縱向開裂幾道細紋。一股悲傷情緒攫住了她。得為它做些什么。擺開畫夾,好不容易在畫紙上開了頭,她卻控制不住地站起來去抱住樹干。夕陽把她的影子貼在樹干上,樹干的影子貼在草地上,兩個影子合起來就像大人緊緊護著身邊的一個孩子。二姐準備再次為這棵樹畫張畫時,一只腳踩空,她又慌忙抱住樹干。險些跌下去的斷崖十幾丈深,雜樹阻擋她的目光,看不到溝底。她對這棵能使她鎮定的樹充滿了感激。她往下的目光碰到裸露在斷崖外的樹根。十幾根疙疙瘩瘩的樹根扎進黃土里,根須填滿了縫隙。一根比她胳膊還粗的樹根一直往下,嵌進碎石頭縫里不知去向。二姐被這些樹根不顧一切的探索勁頭吸引住了,她無法移開視線。樹根、根須在堅硬的土層和石頭縫里探尋的架勢中,有一種非常類似動物的氣質,它們似乎有知覺,有想法,想要尋找它們的路。二姐想,它們有一種緩慢卻決心堅定的力量,想要將遇到的一切障礙鉆透穿越過去。那一刻,二姐讀懂了這棵榆樹,像讀懂了另一個自己。
二姐恢復平靜,在樹下為這棵榆樹素描。幾個小時過去,榆樹通過皮孔釋放出帶著甜味的信息素,軟體動物的觸覺一般伸向她。二姐對榆樹早就生出了信任,對它說:你和我家門前的榆樹共有一個祖先,從見到你的那刻起,就覺得特別親切。現在,你病了,我卻無能為力。她用鉛筆把對它要說的話全部畫進畫里去。二姐繼續對它說,你救了我,你讓我安靜下來,謝謝你。一個女孩在父親面前說了很多話,沉默的父親以他特有的方式給她安慰和啟示。一棵榆樹終于出現在畫紙上。這棵高大的樹,被二姐在意識里拯救了的樹,樹干筆直,每根樹枝上伸展出無數枝椏,向天空釋放力量,發射探索的信號。二姐背起畫夾,回頭看一眼暮色中的榆樹,帶著甜味的空氣里漂浮著數不清的細小精靈。她忽然明白,事物是相互聯系的,物理反應和化學反應可以同時起作用。
二姐十六歲那年上了高中,十九歲那年上了大學。二十歲那年暑假回來,門前的榆樹像石柱一般,為下方的一切撐起一面屋頂。所有葉子在空中相互碰觸,碧綠、翠綠、嫩綠融合在一起,彼此喂養的樣子。不知有多少升的水分從樹根輸送到葉尖,每片葉子變得光亮濕潤,并通過皮孔把充足的水分送到空氣中。二姐周圍簡直就是水分蒸騰器,能聽到各種生命的回響。林間濕潤,樹木之間沒有你爭我搶,即使處在生物金字塔最底層的那些物種沒有尖牙也沒有利爪,它們彼此獨立又相互依存,共同托舉著生命之源。二姐在其間還聽到隱藏在暗處的吱吱聲,啄木鳥的篤篤聲,長腿秧雞的嘎嘎聲,看到畫眉振翅飛行,麻雀在樹枝上蹦跳,她與它們共享著同一片樹林。榆樹的勢頭蓋過了旁邊的杏樹和一叢倒栽柳,她從來沒想過它的今天。吞吐陽光,忙著釋放氧氣,她的榆樹與林中所有樹木制造糖分,營養自己,也為下面的寄生菌輸送養料。她相信,這棵榆樹必將長成三十米高,需要六七個人合抱的林木中的活化石。
我家門前的樹林中,有些樹木的枝葉像煙花般伸展,有些樹木則呈錐形生長。有些樹木向天空筆挺地射出十幾米高,樹身上卻沒有一絲漣漪。樹梢的形態各不相同,角錐狀的,圓錐形的,柱狀的,圓形的,彎彎曲曲的,筆直的,它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分枝。我家門前的桑樹長出一米高后,向東向南向西各分出一枝。分杈處的樹窩,是我上樹的腳蹬,是蜻蜓平坦的停機坪,也是螞蟻的大型集會操場。
幾十年前,一只黑山雀遷徙途中,棲息在荒野高處的桑樹上,吞食了無數甜蜜的桑葚。桑葚的籽嵌在顆顆米粒大小的果肉中,黑山雀的腸胃消化不了它們。桑樹的種子穿過鳥兒的腸胃,隨糞便排到空中,落在洼地上,陽光和雨水滋潤著它長出幼苗。幼苗逐漸生長,被干活的祖父發現,移栽到我家門前,使它遠離了幾百種死亡方式。許多年過去,它長成可以供眾人乘涼的大樹,成為眾多鳥兒吃食的糧倉。
夏天,村子里的麻雀、喜鵲、烏鴉、黃鸝等眾多鳥兒,藏在樹葉間啄食桑葚。自父親把這棵桑樹分給我以后,除了割草、放羊之外的閑暇時間,我也藏在樹葉間,驅趕剛落在樹上的小鳥。四周掛滿了軟得不堪一觸的熟透的桑葚,吃一顆,甜甜的,像葡萄干一樣。我們不知吃了多少,卻吃不膩。樹枝彎彎曲曲的,葉子有那么多不同的形狀,有的是心形的,有的像連指手套。有些葉片背面長滿了絨毛。所有的葉片邊緣都是鋸齒形的,有三條主要葉脈,就像我和兩個姐姐。順手摘下一片葉子,創口滲出乳白色的濃稠樹漿,蠶一定是把這種漿液變成了絲吧。
堂弟、堂妹在樹下撿拾被風搖落的桑葚。
五歲的堂弟說:“看看這個像什么?”他的手指和嘴唇上沾滿了桑葚淡紫色的汁液。
“能像什么?是桑葚。”剛上一年級的堂妹譏笑弟弟,并把手里的一顆塞進他嘴里。
堂弟轉著桑葚短小的綠柄。“像母親的乳頭,我剛看見媽媽給弟弟喂奶了。”
“你偷看了嗎?”
“弟弟嘴角溢出奶水了,像桑樹上的白東西。”
“你真是個傻子。你怎么能把媽媽的身體與桑樹聯系在一起呢?”
少年時代,我總將桑樹與母親聯系在一起。它是母親的絲綢農場。三十多歲的母親年年養蠶,蠶是母親的掌上明珠,桑樹又是蠶唯一的養料加工廠。相對于父親交給我觀察桑樹的任務,母親的命令更為嚴格:不能損壞桑樹,不能糟蹋桑葉,那樣你就連吃飯的權利也沒有。有件事如同數學般確定,蠶以層層桑葉為食,桑葉也是村里養蠶人惦記的財物。我像對待自己的身體一樣愛惜著這棵桑樹。蠶結了繭,繭上抽出閃閃發亮的蛋白質纖維。母親將它們合成絲線拿到集市上賣掉,換回家里所需的東西。
有些野蠶,一根絲線就能把它吊在桑枝上,有時我會捉它們到肥大的桑葉上,有時我抬頭看桑樹頂上飄過的云彩。樹梢里,同樣的鳥鳴貫穿進我與桑樹的身體。有種東西在我與桑樹之間低頻率震蕩,并一直延伸到樹根下。
初二下學期的一天下午放學后,我慢悠悠地往家走,步速是平時的一半。這天天朗氣清,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紅色月季花香。沿途經過一片片空蕩蕩的麥地和抽穗的玉米地。我必須制定一個計劃,寫出一篇作文來。瘦高個的語文老師拿起粉筆,露出有疤的胳膊肘在黑板上寫下作文題目,為了避免大家提問,便補充說,每個人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但必須是與家鄉有關的事情。一個大而無當的作文題目,我一下子寫不出來,遭到了老師的訓斥,他快要拽掉我的左耳朵,要求我明天早上必須把作文本交到他手里。
我走進門前的樹林里,綠樹成蔭,場景像夢境一般怪誕。彎彎曲曲的桑樹枝干似在招手示意,我躍上樹窩,在一根橫枝上坐下來。我感覺得出,在語文老師眼中,當堂沒完成作文,并且頂撞老師就是一個頑劣之徒。而且很快就會被父親知道。
從桑樹這根枝干的高處往下看,堂弟拿著根棍子揮舞,堂妹在板凳上寫作業。
“你真是個傻子。你怎么能把媽媽的身體與桑樹聯系在一起呢?”我記起堂妹說過的話。抬起頭,我更清晰地看見了頭頂的桑樹。樹冠大到足以蔭護整個門庭。無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都可以在樹冠上為家族里的人找到適當位置,并且能看出三代人的樣子。樹頂的那一層,是祖父和祖母。不過,祖父在三十六歲時去世,屬于他的那枝不僅矮還干瘦,與祖母高而豐腴的那枝連在一起,仔細看是祖母提攜著祖父的歲月,而不至于孫子們無法了解祖父時代見識過的景象、聲音和氣味。中間那層,分枝較多而且冠幅稍寬,是父親的那輩人。七根主干,旁邊也各有一樣的枝干,最后由七根擴展到十四根,雖各自獨立卻又暗中聯結。整棵樹的力量集中在這里,向上輸送水分和礦物質,向下輸送空氣和陽光的能量。下面一層的冠幅直徑六米以上,枝干的數量最多,伸展也毫無規律。是整個家族人數最多的第三輩。它們紛紛攘攘,輕輕拍打的樣子似在召喚天空中的某種東西,或許是想要爭取更多的陽光。
忽然,我就想好了一篇作文的開頭。第二周的作文課上,老師表揚了我。我想,當時是不是這棵桑樹感知到了什么,給了我一些啟示呢?我的意識里馬上響起頻率220赫茲的聲音:謝謝你幫了我。之后許多年,我像二姐那樣對桑樹說,謝謝你提供的籃子和箱子。謝謝你提供的?頭、犁鏵、鐵锨。謝謝你提供的床鋪、衣服、家具、蔬菜,以及永遠明亮的引火柴。謝謝你饋贈的所有禮物。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