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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20歲時嫁給父親,她最好的嫁妝是一個衣柜、一臺縫紉機。松木衣柜是十分簡單的設計,左右兩扇門,中間鑲嵌一塊鏡子,柜身刷黃漆,柜頭柜腳是朱褐色。縫紉機是蝴蝶牌的,金黃色的桌面,黑色的機身。兩樣家具的顏色很搭,算得上是家里最珍貴的兩個老物件。
母親把珍藏的物品都放進衣柜——顏色艷麗的老式床單被套、鞋底磨損了又補好的布鞋、白色棉紗蚊帳,還有她手織的毛衣……母親覺得,這些“貴重物品”放在衣柜里最妥帖,像有了安全感,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衣柜使用了許多年,搬動的次數已無法計算,卻依舊堅固,不得不佩服以前的木匠師傅,手藝真絕呀。我覺得,這個由匠人親手打制的松木衣柜有著獨特的溫度和性格,也更顯珍貴。每次打開柜門,一股松木的香氣撲面而來,這是物品本身的原味,也是時光的況味,讓人念念不忘、心神安寧。
母親的臥室里,衣柜被放在窗邊,窗前則放著縫紉機。這些年,兩個有年代感的物件成了相伴一生的“老家伙”,衣柜聽了幾十年縫紉機的“嚓嚓”聲,終是在時光中安靜了下來。縫紉機看著衣柜前照鏡子的人兒從一頭烏黑秀發到兩鬢斑白。我想,曾經安靜的衣柜或許會嫌棄縫紉機太吵,嫌棄在它面前照鏡子的人兒太鬧騰。可如今,再也聽不到縫紉機的聲音,看到當年愛照鏡子的姑娘已步入老年,它也會有些失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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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年輕時會踩縫紉機、織毛衣、手鉤花。那是手工流行的時代,很多人家在電視機、錄音機、茶幾、沙發上鋪上好看的手工編織品,不僅讓家變得溫馨雅致,也彰顯著主人的品位和格調。隨著踩縫紉機的聲音,一個有靈魂的小包就縫制出來了;手織的毛衣花色豐富,不容易破,鉤花素雅,精致又漂亮。
農閑下來的母親給雙手抹上雪花膏,便開始整天整夜地編織鉤花。她有時坐在院子里,一邊看圖冊,一邊織毛衣,一針一針地數著織。我坐在一邊,看不同顏色的線團在編織框里滾來滾去。母親在給我織一件小熊貓圖案的紅色毛衣,有紅色、黑色、白色的毛線,先“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數好針數,分配好線,織完后再換線。差不多一天的時間,小熊貓圓圓的頭就織出來了。母親說,織毛衣最難的是看圖、數針,多一針或少一針,就得全部拆了重來。母親常給我和妹妹織各種圖案的毛衣、毛線褲,而且都是成套的色系。母親還給外婆織了一件綠色開衫,兩個大口袋特別實用,外婆經常穿著遛彎。外婆去世后,母親便把毛衣放在衣柜的最深處,而這綠色卻依然鮮亮如初。
母親鉤花的手藝特別好,柜子里存著不少母親鉤的方巾、枕頭套、沙發巾。我很難想象用鉤針鉤出來的方巾質量那么好,這些年,它們沒破沒爛,拿出來還是完好如初。一卷白尼龍線、花繩和一根細長的銀色鉤針,是母親鉤花的全部工具,它們在母親靈巧的手中變成了蓮花、梅花、四邊形、福字等不同紋樣的方巾。我從讀大學到參加工作的頭幾年,一直在用母親鉤的方巾和枕頭套。我把被子疊成四方塊,再將荷花圖樣的方巾蓋在上面,覺得被子都美了。日子漸漸好起來之后,母親不再鉤花和編織,也鮮少踩著縫紉機縫補衣物了,她找了一塊碎花棉布遮在縫紉機上,用來擺放剪刀、梳子、電筒等常用的工具。但是母親依然愛她的柜子和縫紉機,從沒因為它們的老舊或過時而淘汰丟棄,一直放置在她的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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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家,我都會拉著母親在柜子前一起照鏡子,問母親:“你當年那么漂亮,嫁給父親后悔嗎?”母親佯怒說:“一邊去。”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新增的銀發,身體衰老的速度在一天天加劇,那一刻,我真切地意識到父母真的老了。當年,母親喜歡梳著兩條大辮子,眼睛清澈水靈,那時的她還不知道育兒的不易、操持家務的勞累和經營婚姻的悲歡,但她認定嫁給愛情足夠幸福。
我曾聽外婆說,當年有個本村的小伙一直追求母親,盡管后來他功成名就,母親卻不喜歡他,反而喜歡樸素老實的父親,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父親。作為女兒,我當然理解母親,女人一定要嫁自己最愛的人。我相信再給母親一次機會,她還是會選擇父親,因為父親就像老柜子一樣,給了母親最踏實的安全感。
在歲月的長河里,老柜子早就被淘汰了,但每次回家看到它,就會覺得安心,即使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長了根白發,多了根細紋,也覺得無妨。厚重的老柜子承載著父母一代人的愛情。很多年過去了,柜子完好如初,除了柜門邊因歲月的開合而生出光滑的包漿。母親的愛情也如柜子一樣,有了包漿。
此刻,吃著一碗素面,聽春天的夜雨,想著老家,以及那些樸素的愛情,我心里泛起包漿的光。
編輯 許宵雪""185073547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