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時,我在地理課上知道了帕米爾高原——當這里的太陽升起,光明就徹底籠罩祖國的每一寸山河。讀大學時,我在古代地圖上再次遇見它,那時它被稱作“蔥嶺”:山脈縱橫交錯,是古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參加工作之后,我的第一份教學任務是教授6個班的歷史課程,其中包括兩個新疆班。學生們大都來自帕米爾高原的喀什地區。暑假備課時,我忍不住想象,即將走進教室的80雙小皮靴,是否還沾著慕士塔格峰的雪粒與牦牛的蹄印,而他們明亮的眼睛,定會像帕米爾高原的繁星般閃亮。
同事聽說我要教新疆班的歷史課,拍著我的肩膀大笑:“你會得到最熱烈的問候和擁抱。”
第一節課上,長長的名字朝我撲面而來。“比拉力……”我正猶豫要不要念全名,學生們已喊起來:“老師,他叫拉瑞。”他們爭著做課代表,只為能去辦公室交作業,用唱歌似的聲音和老師們打招呼。若有人未完成作業,其他同學會嚴肅地說:“老師,他應該向您道歉!”下午犯困時,他們會主動要求站起來聽課。艱澀的古文材料對于高中生來說尚有些難度,回答問題時,難免支支吾吾,但是課堂氣氛永遠活躍。每節課上,從開始的“老師好”到下課鈴響起時的“老師辛苦了”,他們始終保持著高昂的熱情。
有一次周一上午,我提前幾分鐘到了班級門口,一個小男孩猛地拉開教室門,大喊:“老師,今天是艾則麥提的生日!”全班同學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突然想到剛學過維吾爾語“生日快樂”,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來。臺下歡呼驟起,我慢慢地念出祝詞,聲浪就像海水退潮,慢慢地靜默下去,隨后響起熱烈的掌聲。艾則麥提紅著臉,課本在他的手里被卷來卷去,靦腆地說:“謝謝老師。”那次課,我們慶祝了生日,講了歷史。當他們讀高三時,再次復習相關內容,一定會想起艾則麥提的生日,想起那個洋溢著愛和歡樂的課堂。
對于歷史學習,他們總是抱著極其重視、熱忱的態度,每節課后,我回到辦公室,總有一群孩子追到辦公室刨根問底。期中考試,他們考出了年級第一的好成績,讓我很是欣慰。我在班群里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他們回復:“老師,可不可以把所有人的成績發給我們。”我本在猶豫,擔心有些學生不愿意公布成績,他們在群里補充道:“我們想知道差距,更加努力些。”
記得去年11月,去東方綠舟軍訓的最后一天,全體學生進行文藝匯演,新疆學生的舞蹈最為精彩,也最受歡迎。學生們跳成了一個圈,跟著旋律抖動肩膀,像一片蘆葦,從舞臺這一頭蕩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頭蕩到這一頭;也如草原上逆風拂動鬃毛的駿馬,在每個用毫秒拼接的瞬間,破開風的阻力,把憂愁和煩惱甩到連綿雪山的縫隙里。從他們的身上,我看到草原的樹木拔節生長的傲然生命力。
他們從小呼吸著青草的香氣,眺望著曠野的大風車、鷹隼和墨綠的山巔,所以他們分外想念遙遠的家鄉,對于“家”這個詞格外敏感。有次周五的課上,我隨口說:“周末回家,大家認真復習……”他們立刻嚷嚷起來:“老師,我們不能回家。”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找個臺階讓自己下來:“你們周末有什么有意思的活動呀?”他們開始一個個數,舞蹈表演,參觀博物館,去體育公園參加長跑比賽……下課后,他們來和我聊天,告訴我肉孜節和古爾邦節是他們的節日,他們會買白糖、蜂蜜、清油、面……還會賽馬和跳舞。說到冬天,他們的眼睛亮起來,大雪覆蓋了大地,牧民的馬隊拉著爬犁,在雪地里踩出密密麻麻的腳印,馬群和牛群像白紙上的墨點,雪地里蒸騰起一片霧氣,如仙境一樣朦朦朧朧……上海的冬天是寒冷的,而他們的冬天是熱氣騰騰的。
寒假前的最后一個晚自習,下課鈴聲響過,我正準備回辦公室,兩個學生從黑乎乎的走廊里探出了腦袋:“老師,這個學期沒有歷史課了嗎?”他們問。我逗他們:“是的,是不是很開心?”他們很聰明,馬上反應了過來:“不——開——心。”短頭發的女孩子沖過來,抱了抱我,說:“老師,明年見。”
教學樓的燈一盞一盞地熄滅,遠處的燈光在我們的腳下留下了長長的影子。猛然之間,刮過一陣穿堂風,女孩清脆脆的聲音吹散在長廊里,與空氣摩擦著起起落落,漸漸地飄起來。在黑暗里,她的眼睛如同帕米爾高原的繁星,那樣清亮動人。在這樣一個上海的冬夜里,我感覺臉頰熱熱的,即將到來的新年,正用一種全新的豐盈姿態,在朦朧的樹影里,給我一個帕米爾式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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