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自2018年美國發動對華貿易戰以來,中美關系進入高度競爭狀態。面對美國的遏制與打壓,中國努力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推動經濟增長模式從出口導向型向內需驅動型轉變,同時積極推動“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深化區域經貿合作,實現出口和投資多元化,以此緩解外部壓力。不過,這一戰略在取得顯著成效的同時,也造成了部分國家對華貿易摩擦的增加。從理論和歷史的角度分析,貿易失衡通過經濟非對稱依賴、權力競爭、國內政治壓力等途徑引發國家間的摩擦或沖突。美國對華戰略競爭是經濟、政治和戰略等各種因素復雜交織、相互作用的結果。中國為應對美國打壓進行了戰略調整,由此導致對美國之外的國家貿易順差擴大,從而引發貿易摩擦。為此,中國應堅定推進雙循環戰略,加快內需轉型,通過收入分配改革、服務業升級等釋放消費潛力;推動出口與進口均衡發展,努力構建區域聯動的開放“經濟圈”;同時實施“農村包圍城市”策略,通過與全球南方國家合作間接施壓美國,并主動增加對美進口,推動中美“再掛鉤”。
【關鍵詞】""大國競爭""貿易失衡""雙循環""中美關系""開放經濟圈
【作者簡介】""劉洪鐘,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郵編:201620)
【中圖分類號】"F757.77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5)03-0001-24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503001
自2018年特朗普政府發動對華貿易戰以來,世界再次步入激烈的大國競爭時代。在霸權思維驅使下,美國不僅在貿易、投資等傳統經濟領域對中國進行極限施壓,還將遏制手段延伸至科技、金融以及規則制定等諸多領域,給中國和全球經濟政治秩序帶來了巨大挑戰。
面對美國的遏制,中國主要通過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和推動出口與投資多元化加以應對。為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中國政府努力推動經濟增長模式轉變,從投資和出口推動為主向國內需求拉動為主進行再平衡調整。2024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首次提出“全方位擴大國內需求”,并將其列為九項重點任務之首。"與此同時,中國努力通過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深化區域經貿合作等方式,推動出口和投資多元化,以此有效緩解美國貿易保護措施對中國經濟造成的負面沖擊。
然而,轉型絕非易事。當前貿易保護主義與民粹主義在全球范圍內加速蔓延,地緣政治沖突此起彼伏、不斷加劇,使得全球貿易與投資日益區域化和碎片化。受此種種不利因素的影響,近年來中國傳統的對外經貿模式開始遭遇越來越多的挑戰,特別是面對從中國的進口快速增加而出現的貿易逆差,部分國家試圖通過征收反傾銷稅等方式來緩解這種貿易失衡。在這樣的背景下,中國經濟再平衡的轉型調整就顯得更為急迫。為此,學界必須深入研究大國競爭、貿易失衡以及中國對外經貿合作格局重構三者之間的內在邏輯關系,這對于新時期中國如何更好地應對外部挑戰、穩定經濟增長和提升國際經濟地位,具有重要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一、貿易失衡的政治后果:理論與歷史
長久以來,貿易與和平的關系在國際關系領域一直是一個被爭論的話題。早在18世紀末,康德就提出了“貿易能促進國家間和平”的觀點。"這一理念成為此后歐洲一體化與貿易和平論的哲學基石。在自由主義學者看來,貿易主要通過加強國家間的相互依賴和互惠互利而促進和平,"這種貿易和平假說也得到了許多實證研究的支持。"與自由主義不同,現實主義學者則對國家間貿易相互依賴不斷加強的結果持悲觀看法,他們認為在國際體系處于無政府狀態的情況下,一國對他國貿易依賴的增強會給本國帶來脆弱性,進而有可能促使其發動戰爭或使用軍事強迫手段,以達到肯尼思·華爾茲所說的“國家謀求控制它們所依賴的東西,或是減輕依賴的程度”。
然而,無論是自由主義還是現實主義,已有的實證文獻大多是基于雙邊貿易總量進行分析,而忽略了總量背后的結構性特征。"如果考慮到貿易非均衡發展的特定條件,已有的實證研究則主要支持“貿易可能導致沖突”的現實主義觀點。正如一些學者的研究所表明的,貿易與和平之間的關系具有復雜性特征,貿易只有在相互依賴和平衡的情況下才有助于減少沖突,促進和平;而貿易失衡尤其是長期持續的貿易失衡,則可能因貿易雙方的權力不對等而使弱勢一方產生不滿和怨恨,進而導致摩擦甚至沖突。
綜合學者們的討論,貿易失衡主要通過經濟非對稱依賴、權力競爭、國內政治壓力等形式引發國家之間的摩擦或沖突。
(一)貿易不平衡、經濟依賴和脆弱性
貿易不平衡是導致沖突的最廣泛、公認的途徑之一,其核心機制在于加劇經濟依賴和脆弱性。非對稱的貿易關系通常會帶來兩種結果。一是較弱勢的貿易伙伴可能會認為自己處于被主導國剝削的不利地位,從而導致本國經濟的脆弱性和權力失衡。這種不平等關系會加劇怨恨與戰略競爭。當由這種貿易不平衡而產生的貿易依賴涉及關鍵資源或戰略產業時,怨恨情緒會變得尤為明顯。"二是弱勢一方因悲觀預期(如可能出現貿易中斷)而產生的不安全感,會促使其采取先發制人的強硬行動,甚至發動戰爭。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有助于解釋這一現象的形成。大量研究表明,一戰爆發是政治聯盟、軍國主義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等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而作為一種結構性因素,貿易不平衡主要起到加劇這些因素的作用,從而創造出一種使沖突更容易爆發的經濟和戰略競爭環境。"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德國的快速崛起使得全球經濟力量平衡發生了重大變化。作為一個新興大國,德國的制造業快速成長,并在鋼鐵生產、化工和機械等關鍵部門超過老牌世界經濟霸主英國,出口的大幅增加為德國積累了巨額貿易順差(見圖1)。不過,作為殖民擴張的后來者,德國控制的殖民地有限,使其難以獲得維持經濟增長所需的資源和市場,因而越來越依賴歐洲貿易。"相反,英國作為一個擁有龐大殖民地的老牌帝國,憑借其強大的海軍力量和對關鍵貿易路線的控制,能夠輕松破壞德國進入全球市場的路徑。這種不穩定的貿易地位使得德國政府逐漸意識到本國經濟的脆弱性以及可能遭遇貿易中斷的風險,進而激發了其挑戰現狀的欲望。"此外,英國與法國、俄羅斯為應對德國崛起而結成同盟,進一步加劇了德國的恐懼,因為其擔心在被三個協約國包圍的情況下,通過北海和地中海的重要貿易路線隨時會被切斷。在這種情形下,巴爾干半島作為一個對貿易路線和資源具有戰略重要性的地區,就成為德、英等大國競爭并最終點燃戰火的一個關鍵地區。因此,總的說來,貿易失衡并非一戰爆發的直接因素,但卻是引發大國緊張關系不斷升級、最后引爆戰爭的一個重要誘因。
(二)權力與地緣政治競爭
現實主義理論認為,對外貿易不僅是一種經濟活動,而且是國家追求權力和安全的工具。"在各國爭奪全球市場主導地位的過程中,貿易失衡常常會加劇潛在的地緣政治競爭。貿易失衡本質上是一種依賴機制,其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國家可以通過經濟杠桿脅迫處于弱勢的貿易伙伴,從而影響其政策和戰略選擇,處于弱勢的一方則需要盡力維持其戰略自主性。法雷爾(Henry"Farrell)和紐曼(Abraham"L."Newman)的相互依賴武器化理論為理解這種關系提供了一個有力框架。該理論突破了傳統國際關系理論中“經濟相互依賴促進和平”的觀點,強調全球經濟網絡可以被武器化,成為大國競爭和脅迫的新工具。擁有網絡核心地位的國家能夠通過全景監控效應(panopticon"effect)和瓶頸效應(chokepoint"effect)兩種方式,對他國進行經濟脅迫和戰略施壓。
通常情況下,擁有貿易順差的國家占據優勢地位。例如,德國在歐元區的貿易順差地位使其能夠在歐債危機期間迫使希臘等具有較高赤字的國家采取緊縮措施。這些措施雖然旨在穩定歐元區經濟,卻加劇了歐元區內部的不平等和政治分歧。"不過,順差并非相互依賴武器化的必要條件,有時貿易逆差也能成為經濟脅迫的工具。以20世紀80年代的美日貿易摩擦為例,作為逆差國的美國就援引《貿易法》“301條款”,迫使日本進行結構性改革以擴大國內需求,縮小對美貿易順差規模。"同樣,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美國也以“對墨西哥貿易赤字給其國內就業和制造業造成巨大威脅”為借口,要求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并獲得了更有利的條件,包括更嚴格的汽車原產地規則和勞工保護等。
歷史上,貿易失衡加劇地緣政治對抗的一個典型案例是二戰期間日美因資源競爭而引發的戰爭。日本經濟自明治維新以后迅速增長,但其嚴重依賴進口石油、橡膠和其他重要資源來維持國內軍工復合體的發展。到二戰爆發時,日本約80%的石油和約75%的廢鐵都來自美國。"這種貿易失衡使得日本經濟存在巨大脆弱性。因此,當1931年日本侵占中國東北并于1937年發動全面侵華戰爭,引發美國對日本采取戰略物資出口限制、經濟制裁等措施后,直接觸發了日本作出向東南亞軍事擴張以確保重要資源替代來源的激進決定。"事實上,1941年日本僅剩4"300萬桶石油儲備,預計在戰時條件下只能維持約兩年。"面對這一困境,日本領導人試圖通過創建一個自給自足的所謂“大東亞共榮圈”,以減少對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依賴,確保資源獨立。而東南亞,尤其是荷屬東印度(現在的印度尼西亞)因其豐富的石油儲量,成為這一戰略的核心目標。"但這種擴張對美國在太平洋的利益構成了直接威脅,于是美國于1941年7月宣布對日本實施全面的石油禁運。這一措施對日本的工業和軍事實力造成了巨大打擊。在這種情況下,日本國內主張對美開戰的軍國主義者在與溫和派的較量中最終勝出,并在1941年12月7日發動了對珍珠港的突然襲擊,從而導致太平洋戰爭的爆發。
(三)國內政治壓力與社會不穩定
貿易失衡還會造成國內政治壓力和社會不穩定而加劇國際摩擦與沖突。大量研究表明,貿易自由化往往導致收益的非均衡分配,使精英階層不成比例地受益,而低收入勞動階層逐漸被邊緣化。長遠來看,這種經濟兩極分化必然會削弱社會凝聚力,引發民粹主義抬頭,進而通過反向的社會運動對自由貿易產生巨大破壞。
20世紀80、90年代的美日貿易摩擦是這一現象的典型例證。受益于快速工業化和出口驅動增長戰略,20世紀70、80年代日本對美出口大幅增加,導致美國對日貿易逆差持續擴大,尤其是在汽車和電子產品等領域。與此同時,美國工人的失業問題日趨嚴重。雖然有許多研究表明,美國經濟的結構性低效,如創新投資不足、過時的制造工藝和勞動力缺乏培訓,才是導致美國競爭力下降的主要原因。"但在受影響企業、行業游說者等群體的蠱惑下,美國公眾尤其是鋼鐵、汽車和電子等行業的工人,普遍認為是日本不公平的貿易行為(包括保護主義政策、貨幣操縱和市場壁壘等)導致了他們的失業。因此,民粹主義情緒迅速高漲,給里根政府帶來了極大的壓力,迫使其放棄自由貿易政策,轉而開始對日采取一系列強硬的貿易保護措施,包括對日本汽車的自愿出口限制(VERs)、反傾銷稅等。nbsp;然而,不斷升級的貿易摩擦使美日關系持續緊張,卻并未降低美國的對日貿易逆差。1985年,美國對日貿易逆差為461.5億美元,到1995年,這一數字增加至591.4億美元,2000年和2005年則進一步分別上升至815.6億美元和833.2億美元。"可以說,美日貿易摩擦為全球相互依存時代的貿易政策提供了深刻教訓:貿易保護主義非但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貿易失衡問題,反而可能進一步加劇國際關系的緊張局勢,損害全球經濟的穩定與繁榮。
二、從貿易戰到大國競爭:
中美經濟與地緣政治博弈的雙重邏輯
自2018年以來,美國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發起的對華貿易戰和科技戰,是經濟、政治和戰略等各種因素復雜交織、相互作用的結果,幾乎涵蓋了上述學者們討論的所有因素。美國政府的一系列舉措,不僅反映了其試圖縮小對華貿易逆差的經濟訴求,也體現了美國國內治理失衡(如收入差距不斷擴大)所帶來的社會和政治后果。此外,隨著中國崛起成為全球性大國,這些行動還揭示了美國維護其全球霸權地位的戰略考量和權力博弈。
(一)經濟邏輯
特朗普政府發起對華貿易戰,從經濟層面看,主要是因為美國對華貿易逆差的持續增長,以及由此引發的美國社會內部部分群體的不滿。截至2017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已達3"750億美元,隨后在2018年達到歷史最高值的4"190億美元。盡管許多經濟學家研究表明,美國消費驅動型經濟和美元作為全球儲備貨幣等結構性因素是導致美國對華貿易赤字不斷擴大的主要原因,"但美國政客并不這樣認為。他們宣稱,中國制造業的快速增長是美國制造業衰落和國際競爭力下降的主要原因。"而中國之所以能夠實現制造業快速增長、對美貿易順差大幅增加,美國政客認為主要是由于中國國家主導的經濟模式、“貨幣操縱”以及“不公平”的貿易政策等。
美國國內失業人數增加和國內收入失衡不斷擴大而誘發的民粹主義,進一步激化了美國政客和社會的反華情緒,最終促使特朗普政府發動對華貿易戰。1979—2018年,美國最富有的10%人群的收入占比持續上升,而中低收入人群的工資則停滯不前。"如果從財富角度(總凈資產而非年收入)觀察,1989—2016年,美國最富有的10%家庭的財富占比從67%上升至77%;2016年,最貧窮的50%家庭僅占美國總財富的1%。"雖然收入不均的主要原因更多是技術進步,而非國際貿易,"但在部分政治精英和媒體的鼓噪下,失落的中產階級往往將其困境歸咎于全球化,認為自由貿易有利于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而對美國等發達國家不利。中國由此成為美國民眾的主要指責對象。而大衛·奧特爾(David"Autor)等學者有關“中國沖擊”的實證研究"則進一步加劇了西方社會對中國的錯誤認知。
(二)政治邏輯
除了經濟層面的原因,從戰略和地緣競爭角度來理解美國對華貿易戰和科技戰同樣重要。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美國長期以來在全球貿易和金融領域占據主導地位,并通過在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機構中掌握關鍵決策權,進一步鞏固其在上述領域的主導地位。然而,自21世紀以來,中國經濟迅速崛起,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并在此后快速縮小與美國的差距;同年,中國超越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貨物出口國。此外,中國在5G、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等重要科技領域取得顯著進展,初步具備了在科技領域挑戰美國領先地位的能力。這些成就使美國感受到了越來越大的壓力。在此背景下,2010年以來,中國制定的一系列經濟發展與對外合作戰略,比如“一帶一路”倡議和“中國制造2025”,就被許多美國政客和學者視為不僅是一種經濟政策,還代表了中國“企圖侵蝕美國霸權地位、重塑國際秩序的努力”。"由此,貿易戰和科技戰就成了美國兩黨達成高度共識的一種遏制中國崛起和壓縮中國國際戰略空間的重要手段。
為遏制中國崛起,從特朗普第一任期起,美國政府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主要包括以下內容。其一,關稅戰和經濟制裁。特朗普政府發動的貿易戰旨在通過高額關稅削弱中國的出口競爭力;拜登政府延續了這一策略,并更加重視與盟友合作,力圖構建廣泛的經濟聯盟,聯手削弱中國在全球經濟中的影響力;美國持續更新“實體清單”,近年來被列入美國實體清單的中國企業數量不斷攀升。其二,技術封鎖。美國政府試圖通過限制高科技產品和技術對華出口來阻礙中國技術進步,尤其是在半導體、人工智能和量子計算等前沿領域。其三,供應鏈回流和重組政策。美國通過補貼、長臂管轄以及政策脅迫等手段,要求跨國公司將生產基地遷回美國或轉移到其他友好國家,以此減少對中國制造業的依賴,進而削弱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戰略地位。其四,外交和軍事圍堵。美國積極推進“印太戰略”,通過聯合軍演和軍事援助等方式,加強與亞太盟友的集體防御能力,試圖在“印太”地區構建遏制中國的戰略網絡,對中國形成軍事壓力。其五,在意識形態和價值觀領域打造反華陣營。拜登政府試圖借助外交與宣傳手段,在民主、人權和法治等議題上將中國塑造為“威權主義”代表,進而在國際社會孤立中國,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
三、經濟再平衡和多元化進路:
中國對外經貿戰略轉向及其挑戰
面對美國的貿易霸權和肆意打壓,中國政府和企業并未選擇沉默或坐以待斃,而是采取積極反制措施,堅定捍衛本國利益和企業的合法權益;中國利用國際規則和法律手段,與美國的不合理行為展開堅決斗爭。同時,中國加強了與其他國家的經貿合作,努力通過拓展多元化市場渠道,降低對美國市場的依賴。最后,中國提出了雙循環發展戰略,這也是最為關鍵的舉措,力圖通過構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推動經濟增長方式深刻轉型,保障經濟的安全穩定與可持續增長。
第一,經濟再平衡與國內大市場的構建。2020年,中國政府推出“雙循環”發展戰略,從應對國際壓力的角度看,這一戰略的核心是在繼續保持高水平對外開放的同時,通過推動經濟增長模式從出口導向型向內需驅動型的戰略轉變,實現經濟的再平衡,確保中國經濟在復雜多變的國際環境中具有經濟韌性和自主可控能力,進而最終實現經濟高質量、可持續的穩定增長。
為促進國內大循環的暢通,中國把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作為一項核心戰略加以推進。從歷史上看,由于地方保護主義、各地監管標準的不一致性以及物流效率的低下,中國國內市場的經濟結構呈現出一定程度的碎片化。"這種市場分割阻礙了商品和服務的順暢流動,抑制了生產力的提升,并對國內消費造成了不利影響。為消除上述障礙,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2022年3月25日國務院發布《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具體從強化市場基礎制度規則統一、推進市場設施高標準聯通、打造統一的要素和資源市場、推進商品和服務市場高水平統一、推進市場監管公平統一等五個方面提出了構建全國統一大市場的總體要求、主要目標和重點任務。"為推進《意見》的落實,2025年1月7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又發布《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指引(試行)》,進一步細化了具體的操作指南和實施路徑,為各級政府和各類市場主體提供了更為明確的工作指引和技術標準。"由國家發展改革委和市場監管總局牽頭,會同相關部門還建立健全了促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的部門協調機制,負責統籌規劃、組織協調和督促檢查。在地方層面,各級政府也推出了諸多措施,例如,上海、江蘇、浙江、安徽四省市為加強區域協調,共同成立了長三角一體化發展領導小組及其辦公室,并于2024年7月25日發布《長三角地區一體化發展三年行動計劃(2024—2026年)》,明確了三年內要在交通、能源、科技、生態等領域合作實施的重點任務。
第二,關鍵第三方與中國對美貿易轉移和再出口。隨著中美貿易戰的不斷升級和地緣政治緊張局勢的持續加劇,許多中國企業被迫調整供應鏈結構,尋求通過第三國間接進入美國市場的替代方案,以此減輕美國關稅帶來的沖擊。東南亞和拉美地區是中國企業積極開拓的兩個主要市場,而越南和墨西哥則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相較于中國,越南具有明顯的勞動力成本優勢,同時作為《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成員國,中越之間可以利用原產地規則降低成本;墨西哥則憑借其靠近美國的地理位置以及在《美墨加協定》(USMCA)框架下享有的優惠貿易政策,為中國企業提供了有利的市場進入條件。
自中美貿易戰以來,中國的電子、紡織和家具等行業制造商紛紛將生產和組裝業務轉移至越南、墨西哥等國,在這些國家進行簡單的組裝和加工后,再出口到美國市場。這一貿易轉移帶來了兩個主要結果。
一是美國從中國的進口大幅減少,而從墨西哥、越南等國的進口則顯著增加。2017—2023年,美國對華進口從5"258億美元下降至4"480億美元,相應地,中國在美國進口總額中的占比從21.86%降至14.14%,落后于墨西哥的15.15%,中國也從美國最大的進口來源國下降到第二位。中國占比下降的同時,其他一些國家在美國進口中的占比則明顯上升,其中墨西哥增長2.02%、越南增長1.74%、加拿大增長0.85%、韓國增長0.73%、印度增長0.65%。總體而言,中國減少的7.72%的市場份額被美國前八大進口來源國所填補。"僅從東南亞地區看,中國通過東南亞國家向美國的出口實際上是新時期東亞“雁行模式”和“三角貿易”延續并出現結構性變化的體現,其結果是在東盟國家對美國貿易順差擴大的同時,對中國的貿易逆差也顯著上升。2018—2023年,東盟國家對美貿易順差從584億美元激增至1"436億美元,而同期其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則從832億美元增至1"224億美元。
二是在美國貿易轉向的同時,美國進口市場中的中國的替代國也加強了與中國的聯系。換言之,為了取代中國的出口地位,這些國家不得不從中國增加進口零部件,從而與中國建立起了全行業的供應鏈關系。以越南和墨西哥為例,2017年來自中國的商品占越南進口總額的比重為27.7%,到2023年這一比例上升至34.0%,增加了6.3個百分點;同期,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占墨西哥進口總額的比重從17.6%增至19.1%,上升了1.5個百分點。"與此同時,中國對這兩個國家的直接投資也出現了顯著增長,2017—2023年,中國對越南的直接投資從7.6億美元增至25.9億美元,對墨西哥的直接投資從1.7億美元增加至10.8億美元。

因此,總的來看,盡管美國發動貿易戰的目的是降低對中國的依賴,但是通過第三國的供應鏈重組,中美經濟依然保持著緊密的相互依存關系。從直接貿易向間接貿易轉變導致的結果是:按照傳統方式計算的中國在美國進口總額中的占比持續下降,但以增加值出口計算的中國份額卻并未減少。"全球供應鏈的這一復雜特征凸顯了單邊貿易政策在解構全球供應鏈方面的局限性,換言之,追求成本效率和市場準入最終將超越政治干預的影響,成為塑造全球供應鏈韌性的關鍵驅動力。
第三,地緣戰略取向的多元化伙伴關系網絡的構建。為應對美國加征高額關稅帶來的壓力,中國政府還積極鼓勵企業采取出口多元化戰略,以此減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并分散外部風險。東南亞、非洲、拉丁美洲和歐洲等地區因此成為中國企業重點開拓的市場。推動“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和合作伙伴擴員、擴大和深化區域貿易合作等,則成為助力中國企業出口多元化的重要政策措施。
“一帶一路”倡議通過構建廣泛的國際合作網絡,為中國企業出口多元化提供了支持。在基礎設施互聯互通方面,其成果尤為顯著。例如,2021年12月正式通車的中老鐵路,將中國昆明與老撾萬象連接起來,顯著縮短了兩地之間的運輸時間,降低了中國產品輸往東南亞市場的物流成本。中歐班列則將中國與歐洲多個國家的主要城市連接起來,中國政府與沿線各國政府密切配合,不斷簡化通關手續,大幅提高了運輸效率,為中歐貿易提供了極大便利并有效降低了成本。據統計,2018—2023年中國發往歐洲的班列次數從3"696次增加到9"343次,增長了1.5倍。"此外,中國還積極推動數字貿易平臺建設,通過改善貿易便捷性和提升供應鏈的韌性,減輕了貿易中斷可能帶來的影響。這些舉措還為中小企業提供了更多進入全球市場的機會。據海關總署統計,2018—2023年中國跨境電商出口總額從561億元大幅增加到1.84萬億元,增長了30多倍。
為提高市場準入和減少貿易壁壘,中國還積極參與區域貿易協定。在2024年10月10日舉行的第27次中國—東盟領導人會議上,中國、東盟領導人共同宣布,已實質性結束中國—東盟自貿區3.0版談判。"該版本在九大領域實現了雙方合作的擴大和升級。此外,中國還正式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等多邊協議。這些措施將會有效促進中國與區域合作伙伴之間更加深入的供應鏈合作,增強中國進入多元化市場的機會。
上述戰略調整的結果是美國在中國對外貿易中的地位下降的同時,中國通過對美國之外的國家貿易的大幅增加,確保了出口的穩定增長。2018—2023年,美國在中國進出口貿易總額中的占比從13.7%降至11.2%;與此同時,如果將全球南方、歐洲和東亞各自視為整體,中國與它們的貿易額分別從2018年的2.25萬億美元、8"540億美元和2.03萬億美元,增加至2023年的3.07萬億美元、1.21萬億美元和2.49萬億美元。相應地,全球南方和歐洲在中國進出口貿易總額中的占比也分別從48.6%和18.5%提升至51.7%和20.4%,東亞的占比雖然從38.5%下降至35.4%,但其作為一個區域,依然是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
第四,中國對外經貿戰略轉向面臨的挑戰。中國出口多元化戰略的實施,對于穩定出口、拉動經濟增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然而,在世界經濟持續低迷、地緣競爭日趨激烈、國際秩序動蕩不安的背景下,這一戰略正面臨越來越大的挑戰。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巨額貿易順差的不可持續性。根據海關總署的統計,2024年中國貨物出口總額為3.58萬億美元,進口總額為2.59萬億美元,由此產生的貿易順差達到0.99萬億美元,打破了2022年0.83億美元的歷史紀錄。"從歷史上看,中國創紀錄的貿易順差非常罕見。日本的貿易順差曾在1993年達到955億美元的峰值,按2023年的價格計算相當于1"031億美元,占當年全球GDP的0.37%;德國的貿易順差則在2017年達到頂峰,為2"520億美元,按2023年的價格計算約為3"038億美元,占當年全球GDP的0.33%。"與日本、德國相比,2024年中國近1萬億美元的貿易順差將占全球GDP的0.9%,"幾乎是日本與德國的3倍。比較之下,只有美國在二戰結束初期的貿易順差占全球GDP的比重曾高于中國,但這一比例出現在全球經濟遭受戰爭重創的特殊時期。當時美國經濟一枝獨秀,二戰結束時其制造業和工業產值占到全球的一半。"1947年,美國貿易順差為116億美元,"是二戰后至今的最高點,約占當年全球GDP的4.4%。通過與美、日、德的比較,可以認為,中國當前不斷增長的貿易順差將難以長期持續。
二是對美國之外的國家快速增長的貿易順差開始引發越來越多的貿易摩擦。中美貿易戰對兩國貿易造成了巨大沖擊,美國在中國對外貿易順差中的占比從2018年的44.2%大幅下降至2024年的16.5%。然而,由于對美國之外的國家和地區出口的迅速增長,中國的對外貿易順差依然持續增加。2018—2023年,中國對全球南方國家凈出口額從1"148億美元增加至3"698億美元,對東亞地區從825億美元增加至2"643億美元,對歐洲則從952億美元增加至2"137億美元。
中國的貿易順差主要來自制造業。根據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UNIDO)的統計,2023年中國制造業增加值占全球的比重達到31.6%,超過了排名第二至第五位的美國(15.0%)、日本(6.6%)、德國(4.6%)、印度(3.2%)的總和。"除了北方國家,近年來全球南方國家已成為中國電子、機械和紡織等產品出口的重要市場。在這一背景下,與對華貿易逆差伴隨出現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與許多全球南方國家的貿易結構存在巨大差異。例如,從2000年到2022年,在非洲國家對中國的出口中有89%是石油和其他自然資源,而中國對非洲國家出口的主要是電子、機械等制成品,占其進口總額的94%。"拉美的情況也類似,2020年在拉美國家從中國的進口中,機械和運輸設備、其他制成品以及化工產品的占比高達95%,而在拉美國家對中國的出口中,礦石和金屬、食品、燃料等三大類商品占比達到88%。
正如前述理論和歷史經驗所表明的,不平衡的貿易關系一直是經濟摩擦的催化劑。對于中國而言,貿易戰前的中美關系已經說明了這一點。中國通過對其他國家的貿易順差替代對美貿易順差,如果這一不對稱現象持續,必然也會引發這些國家的擔憂和不滿,進而導致它們采取貿易保護政策。事實上,近年來我們已經看到貿易摩擦此起彼伏。以歐洲為例,近年來中國的大規模出口已引起歐洲國家對某些行業(尤其是汽車、鋼鐵和可再生能源等行業)去工業化的擔憂。2019年,歐盟委員會以“不公平競爭”為由,對中國出口的電動自行車實施了反傾銷措施,稅率介于18.8%至79.3%之間;2024年歐盟委員會又以“不公平補貼”為由,對中國電動汽車加征17%至35.3%的反補貼稅,期限為5年。直至2025年4月,中歐雙方經過會談,同意立即開展電動汽車價格承諾談判,并討論中歐汽車產業投資合作問題。
相比歐洲,印度尼西亞、土耳其、巴西等全球南方國家實施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更加令人擔憂。作為新興工業化國家,制造業的成長對這些國家至關重要,然而,由于國際競爭力弱于中國,中國產品大量涌入這些國家,使其對華出現高度的非對稱貿易依賴。在這一背景下,部分國家開始對從中國的進口設置壁壘,試圖以此減少中國產品對其市場的沖擊。一個典型案例是印尼大幅提高對紡織品的進口關稅。2024年6月28日,印尼貿易部部長祖爾基弗利·哈桑(Zulkifli"Hasan)宣布,要對來自中國的產品征收高達200%的進口關稅。他表示,“美國可以對進口陶瓷或服裝征收200%的關稅,因此我們也可以這么做,以確保我們的中小微企業能夠生存和發展”。"針對哈桑的發言,2024年7月5日印尼對華合作牽頭人、海洋事務與投資統籌部部長盧胡特(Luhut"Binsar"Pandjaitan)解釋稱,印尼要對進口的紡織品征收高達200%的保障性關稅,此舉并非針對中國等國家。"然而仔細分析可以發現,2023年在印尼紡織品的進口中,中國所占的份額高達45.8%,"因此印尼的這一行動顯然主要是針對中國。除了印尼之外,巴西、智利、墨西哥、印度等國家也紛紛對中國進口發起調查或征收反傾銷稅,"這些變化需要引起中國的高度重視。
三是部分國家將對美貿易摩擦的責任轉嫁至中國,給中國的全球形象帶來負面影響。根據前文所述,為應對美國對華高關稅壁壘,許多中國企業通過對越南、墨西哥等第三國的貿易和投資,輾轉進入美國市場。從理論上講,這是市場選擇的自然結果,各國都能從中受益。然而,為擺脫對中國的貿易依賴,美國開始對來自這些國家、具有中國成分的進口產品進行調查。比如,2024年5月美國商務部對東南亞四國(泰國、越南、馬來西亞、柬埔寨)的光伏產品發起“雙反”調查,并于2024年11月29日公布初步裁定結果,決定對來自這四個國家的光伏產品征收最高271%的反傾銷稅。針對這一事件,2024年12月2日馬來西亞投資、貿易與工業部副部長劉鎮東(Liew"Chin"Tong)公開表示,在對美中貿易戰的擔憂加劇之際,馬來西亞已敦促中國企業不要利用該國作為基地對產品進行“重新貼牌”(rebadge)以規避美國關稅,強調所有出口至美國的光伏產品必須符合馬來西亞的法律要求,并且其原產地應當是真正的生產地。"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例子是特朗普再次執政后,墨西哥政府為緩解美國對其的關稅和移民政策壓力而對中國進口采取的行動。2024年11月28日,墨西哥政府派出200多名執法人員對位于首都墨西哥城的一個以出售中國商品而聞名的購物廣場進行突然檢查,查獲了超過26萬件價值約為750萬比索(約合37萬美元)的所謂“問題商品”,這對中國企業造成了重大打擊。
以上分析表明,全球范圍內日益高漲的保護主義情緒和監管審查,已對中國的長期貿易發展構成重大挑戰。為了與全球南方、歐洲和東亞國家建立更加平衡且持久的經貿合作關系,加快增長模式轉型和對外經貿結構調整已成為中國亟須完成的戰略任務。
四、基于全球貿易均衡視角的雙循環新發展格局:中國的戰略選擇
面對不斷增加的貿易摩擦,中國在推動雙循環戰略時面臨更高要求。在加快推動國內大循環暢通運轉、實現經濟增長模式轉型的同時,我們還需要從促進全球貿易長期均衡發展的視角,更加深入地審視和理解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深刻內涵。換言之,中國必須將短期應對措施與長期發展戰略有效協調,確保兩者相輔相成,最終推動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協同共生、互利共贏,實現長期繁榮。
第一,堅定推進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構建,加快實現經濟增長模式轉型。對外貿易順差的持續大幅攀升,凸顯了中國國內需求不足和經濟增長模式轉型的艱難。事實上,早在1998年,為應對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中國政府就作出擴大內需拉動經濟增長的戰略決策,此后也不斷強調這一決策的重要性。然而,由于國際貿易環境相對寬松,出口形勢較為順暢,這一決策一直難以有效落實。隨著美國發動貿易戰,國際環境急劇惡化,原有的增長模式難以為繼。在此背景下,經濟結構轉型成為中國實現可持續增長的唯一選擇。
中國政府顯然已經深刻認識到增長模式轉型的緊迫性和重要性,正如引言部分所述,2025年中國首次將擴大內需作為經濟工作的頭等大事。增長模式的轉型,核心在于從側重于“供給側”產能擴張驅動,向以“需求側”消費與投資拉動為主的轉變。而關于如何有效擴大內需,學術界已有大量研究,概括起來主要包括以下幾方面。其一,通過稅收改革、完善社保體系等措施,增加居民可支配收入,以此提升居民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意愿。"其二,深化經濟社會體制改革,促進收入平等分配,推動構建長期有效的內需擴張機制。"其三,加快服務業特別是高端服務業的發展,推動產業升級,鼓勵消費需求從商品消費向服務消費轉型。"其四,加大對科技企業和綠色產業的支持,推動綠色消費和數字經濟等新興消費形式的發展,以滿足多層次、多元化的消費需求。"其五,大力推動鄉村振興,縮小城鄉收入差距,建立提高低收入居民收入的長效機制。"其六,加快戶籍制度改革,推進城鄉一體化進程,促進城鄉消費融合,激發全社會消費增長潛力。
上述轉型措施均涉及深層次的結構性改革,顯然無法一蹴而就。然而,無論是政府還是企業,都必須充分認識到,推動這些改革是確保中國經濟未來可持續增長的唯一路徑。因此我們必須下定決心,全力以赴實現這一轉型。
第二,區域聯動:三大開放、均衡“經濟圈”的協同構建。在積極推進雙循環新發展格局的同時,為應對出口多元化引發的貿易摩擦挑戰,實現與全球南方、東亞以及歐洲等國家和地區經貿合作的可持續發展,未來中國還需要適當調整對外經貿合作戰略方向。具體來說,就是要在保持出口穩定增長的同時,積極增加從這些國家和地區的進口,加大相互直接投資力度,推動雙方構建更加緊密的供應鏈合作網絡。以此為基礎,最終形成貿易和投資協作共進、出口和進口均衡發展的開放性“經濟圈”。
區域經濟圈的概念并非一個新提法。早在1988年,日本政府為應對美日貿易摩擦以及歐洲和北美經濟一體化的挑戰,就提出了建設“東亞經濟圈”的構想。其基本理念是,通過貿易、投資和貨幣“三位一體化”合作,由日本帶頭,“亞洲四小龍”緊隨其后,東盟五國(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菲律賓、新加坡和泰國)穩步推進,最終建立一個具有雁行發展特征的“開放性經濟圈”。"在這一構想中,日本扮演關鍵角色,按照日本著名經濟學家渡邊利夫(“東亞經濟圈”構想提出者之一)的觀點,就是基于本國產業結構升級和經濟發展模式,從出口導向轉向內需擴大的轉型,實現日本在東亞經濟圈中的角色變化,即在繼續擔任資金和技術供應者的同時,取代美國成為“亞洲四小龍”和東盟最終消費制成品的“市場吸收器”。"然而,由于泡沫經濟破滅,日本的構想最終未能成為現實,此后逐漸被人們所遺忘。
與日本提出的“東亞經濟圈”類似,當前形勢下提出中國與全球南方、東亞以及歐洲國家合作構建“經濟圈”,并非意味著要形成嚴格意義上的區域一體化集團,而是強調雙方合作的均衡性和可持續性。或者可以認為這是一種戰略方向的指引。從性質上看,這種“經濟圈”是開放、非排他性的;從調整方向看,中短期內中國需要做出更多的調整,但從長遠來看,這將有助于推動雙方合作的可持續發展;從實現的可能性來看,中國也具備強大的調整基礎。2023年中國居民消費達到49.3萬億元,占GDP的39.1%;這一比重遠低于56.5%的世界平均水平,因此具有較大的提升空間。"如果提升至50%,將額外增加13.5萬億元(即1.9萬億美元),這對于解決當前近1萬億美元的貿易順差問題是完全可能的。
為了增加進口,促進貿易平衡,中國可以采取多種對策,包括降低甚至單邊取消進口關稅和非關稅壁壘;"進一步加強中國跨境電子商務和數字貿易平臺建設,增強市場連通性和進口供應鏈的靈活性與響應速度;高質量實施《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通過更加互惠的市場準入和投資措施深化雙向貿易流動;積極對標CPTPP、DEPA等國際高標準經貿規則,根據自身需要采取單邊開放措施先行試點,彰顯中國對外開放的信心和決心;同時,積極簽訂更多雙邊或多邊自貿協定,擴大進口來源地和品類。這些措施不僅有助于中國加強區域經濟聯系,而且有助于降低未來發生貿易摩擦的風險,確保與全球南方、東亞及歐洲建立更具彈性和平衡的經濟伙伴關系。
第三,“農村包圍城市”:中美經濟“再掛鉤”的理性策略。通過拓展和深化與全球南方、東亞及歐洲國家和地區的經貿合作,中國可以有效減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降低經濟脫鉤的風險。與此同時,除了這一直接效應,加強與美國之外國家的經濟關系還將有利于對美國施加間接的經濟壓力,使其意識到與中國脫鉤不僅無法阻止中國經濟的穩定增長,而且還會因為孤立于中國參與的全球供應鏈而反噬本國經濟。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美國在中國經濟發展中扮演著不可替代的角色。從戰略效果看,中國以進出口貿易均衡發展為導向,深化與全球南方、東亞及歐洲國家和地區的經貿合作,實際上具有“農村包圍城市”的效果,迫使美國更加理性、客觀地看待中國崛起,進而逐步放棄或放緩對華脫鉤戰略。
除了間接施壓,中國還可以采取更為主動的方式,通過增加從美國進口等方式來緩解美國的擔憂。隨著特朗普重新執政,其“美國優先”政策可能給兩國關系帶來不確定性,但其重視商業合作的態度和個人主義外交風格,也為中美以務實、靈活方式修復兩國經貿關系提供了可能和潛在的路徑。在特朗普高度重視平衡貿易和制造業回流的執政理念下,通過增加美國產品進口,有助于平衡兩國貿易關系,并展示中國具有解決結構性經濟問題的意愿;同時,鼓勵企業在識別和降低投資風險的前提下,增加對美直接投資,從而彰顯中國作為經濟伙伴而非戰略威脅的重要性。此外,擴大民間交流和商業對話也有助于增進相互理解,建立信任,形成經濟相互依存的基礎,為中美經濟“再掛鉤”提供有益支持。
結""""語
中美大國競爭既涉及深層次的經濟利益博弈,也受到復雜多變的政治因素影響。這一競爭格局不僅深刻影響兩國關系的未來走向,也將對全球經濟秩序及產業鏈、供應鏈的穩定發展帶來深遠影響。面對美國對華脫鉤的嚴峻挑戰,中國積極推進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并實施出口多元化戰略,以此減少對美國市場的依賴,增強全球供應鏈的韌性,提升供應鏈拓展能力。實踐證明,這一戰略有效推動了中國出口的穩步增長,為經濟的持續發展提供了有力支撐。然而,隨著出口規模的快速擴張,中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摩擦也日益加劇,國際市場競爭日趨復雜嚴峻。這一變化凸顯了中國加快增長模式轉型、調整進出口貿易結構戰略的緊迫性。通過縮小貿易順差、深化互惠合作,中國不僅能夠緩解外部壓力,還能有效降低貿易摩擦,推動構建更加穩健、可持續的國際經濟合作關系。
此外,緩和與美國的經貿關系對中國的長期經濟穩定仍然至關重要。盡管中美競爭仍在持續,但兩國經濟的高度相互依存為建設性接觸與互利合作提供了可能。特朗普再次執政后,盡管其政策方向存在諸多不確定性,但其重商主義理念和直接的外交風格也可能為修復中美關系帶來新的契機。若雙方能夠抓住機遇,通過深化對話與溝通妥善管控分歧、緩解緊張局勢,并共同致力于建立一個更穩定、更可預測的經貿環境,這不僅有助于推動兩國關系的穩定發展,也將為全球經濟的長期繁榮與可持續增長提供有力保障。
[責任編輯:石晨霞、張珺、陳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