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的誘惑之一,是陌生感的愉悅。這種多巴胺的突襲,來無蹤,去無影,毫無先兆,求之不得,說來就來了。我很少去熟悉的地方旅行,因為它刺激不了你。再偉大的城市或任何世界奇跡,在它原住居民的眼里都顏值普通,視若日常,哪有外來人一驚一乍的光環。不過也有一類國家或地方,雖地域上近鄰,文化傳統根莖相連,人長得也像,但實際差異巨大,彼此很近又很遠,比如中國的鄰國日本。此行65國,日本的行程最長,先后共占7天,包括石垣島、沖繩、長崎、東京、富士山、橫濱、大阪。
沖繩我以前去過一次,帶著老爸坐郵輪,印象中沒去什么景點,只留下海的印象。記得那次旅游大巴上民主投票,多數人想去免稅店購物,我們少數派只能服從,就地喝茶,不過最后背了一袋日本米回船。今天在那霸下船,先打車去首里古城。14世紀末至19世紀末,這里曾是中國的藩屬國—琉球王國的首都。2019年一場巨火幾乎毀了整座首里古城,正殿全毀,目前正在修復。我們去了臨時屋頂,可透過巨幅玻璃實時觀察巨大的修復現場,正在工作的工匠(木匠、漆匠、石匠、瓦匠)有十多位,堪稱“看得見的復興”,也是文明的代價。
從首里古城下來,我們打車去萬座毛,沖繩一個出名的海邊景觀,加上名字怪異,發音與漢語極像,這刺激了我的興趣。我們上了一輛車,事先用漢字寫了目的地。老司機看過后說了一番話,我們不懂。于是他把我們送到幾十米外的出租車站點,原來他不跑遠程,把我們移交給另一位老司機,確認了目的地和預訂的用車時間,再三鞠躬后開走了。
新司機也該有70歲,矮小瘦弱。一路上沒言語,實在不行就用翻譯軟件。車抵萬座毛,聞到海聲,他示意我們自己進去,他在停車場等。沒隔幾分鐘,司機突然出現在跟前,說是怕沒人給我們拍照趕緊過來,推薦了幾個角度,又回車上了。半個多小時觀光出來,我怕找不到司機,四處張望,只見他矮矮的身子,遠遠地大幅度揮手,像一面旗幟。我猜想這半個小時他的眼睛或許一直盯著出口,從未移開過。回到碼頭,我發現比預訂時間超了近半小時,想加一些車資。他搖搖手,堅持只收事先說好的車價。碼頭上都是人。我把司機請下車,以郵輪為背景合影留念。不遠處站著一位日本海關關務員,笑嘻嘻看著我們。我邀他加入合影,心想今天為中日友好出力了。
出長崎碼頭,即往長崎原子彈爆炸資料館(即原爆博物館)。小走一段,不見出租車。街頭清靜木訥,半空蕩著高壓電線,底下是低矮的民居,一如小津安二郎電影場景中的日本了。我推門進了一家照相館,鞠躬請店員幫忙叫輛出租車。里邊三個年輕店員,一男二女,聽我用英文問路,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慌張。我在紙上寫下“原爆博物館”這幾個漢字,他們一下子都“喔喔”起來。10分鐘后,出租車到了。我鞠躬致謝,他們回禮。我再鞠躬,三四個回合后,我們終于上車。每次見到日本人,總好奇他們的表情儀態、語調語氣發音、肢體反應是怎么養成的,又一代代血脈傳承。一些中國朋友在日本住久了,舉手投足加上其他小動作也開始像日本人了。
我第一次見到日本人是1973年的上海。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報紙上刊登了毛主席在中南海會見田中角榮首相的新聞照片。首相的下巴很方,嘴有點癟進去。我還是個小學生,課余去少年宮“代表中國少年兒童”接待外賓,陪老外手拉手那種。那年頭外國人訪華很少,多是五大洲友好人士。參訪上海通常是“三件套”:工廠車間、人民公社與少年宮,加上觀看上海雜技團表演。某日通知,下周要接待一個日本代表團,隱約記得是兵庫縣的。老師鄭重提醒,日本雖歷史上侵略過中國,傷害過中國人,但現在中日邦交已走向正常化,日本人民是友好的。代表團成員大多年過半百,男士一式深色西裝領帶,女賓多著長裙,妝容粉白。一路參觀,他們肅靜謙卑,沒什么人說話或提問。臨別老人們對我們小朋友也認真鞠躬,更有些沉重。我們每人獲贈一本代表團名冊,我從未見過如此精美考究的印刷品,里邊每張照片都是不干膠貼紙,可揭下再貼上,樂此不疲。我開始覺得資本主義與報紙上說的很不一樣。
長崎原爆資料館建在當時被毀、幾乎被原爆熔斷的浦上教堂遺址上(只剩下一堵墻)。美軍選轟炸目標時,先排除了政治中心東京,再放過最具日本文化象征意義的京都。1945年8月9日11點02分,一枚俗稱“胖子”、黃色外殼的原子彈決定了長崎的命運:钚彈,長約3.25米,直徑1.52米,重4545公斤左右,TNT當量約2.2萬噸,蘑菇云爆503米,致7.4萬人遇難。原本目標是小倉,但因能見度及返程燃料不足,最后扔向長崎。歷史可以如此偶然。6天后,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二戰”結束。
沿著螺旋式下沉的回廊,墻上的年份逐漸逼近原爆的時間。進口處,是一只被核輻射扭曲的掛鐘,停在死神一刻。我注意到,博物館的Wi-Fi密碼,就是原爆的確切時間。1641年到1858年,日本曾閉關鎖國217年,僅允許洋人在長崎灣名為“出島”的人工島上居住、貿易,先由葡萄牙控制,后轉荷蘭手下。明治維新與原子彈徹底改變了日本國運。
在與原爆資料館相鄰的和平公園,見到不少船上的美國人。他們似乎比平時沉默,肢體語言也沉重些。也許他們潛意識里逃避著原爆資料館?我熟識的幾位美國退伍老兵,無人言語。我曾在船上問一位越戰歸來的美國空軍老兵,在前線他是否有過自責或愧疚,他說他沒時間在戰場上考慮這些問題,他以執行軍令為天命,堅信他的戰爭是正義的。他的戰機被越南共產黨擊落。他說他等到最后一刻才跳傘。我問他最后跳傘是不是想救那架飛機嗎,他戲謔地搖搖頭,“飛機才不值得我救呢!就是些鐵皮,幾個月后新飛機又源源不斷運來了。我最后才跳傘,是讓美軍撈我容易些。跳得早,一是怕被越共俘虜,更怕在水里游上好幾天。”
館內一個歷史年表出乎我意料,列出了明治維新至1945年“二戰”結束的日本重大事件,其中有“1937年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字樣。這是加害者淪為受害者后的良心發現或懺悔。據報道,一些日本右翼或軍國主義團體一直施壓,要求該館撤下“南京大屠殺”的說明。1983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訪日,長崎是他訪問的重要行程。在那里,胡耀邦手書的“和平”二字,刻進了長崎和平公園紀念碑。
一早船到橫濱,今晚在此過夜。這是此行不多的大城市禮遇。過夜是為讓旅客有時間跑一趟東京都。從橫濱去東京,火車不到一小時。碼頭離火車站不遠。正是高峰時間,怕走錯方向,我問了路。一中年日本男子點頭,示意帶我們過去。拐了個街角,有個門,他說到了,彼此鞠躬告別,見他朝反方向走回,原來不是同路。
東京過夜,友人胡小姐介紹我們入住上野一家酒店,離火車站近。上野公園的草坪上坐滿了少男少女,藍色的野餐墊上鋪了小吃飲料。他們是我見過最放松、說話大聲、最無顧忌的日本人。繞過不忍池、西鄉隆盛銅像,又去了德川家康的東照宮。下午去東京都國家美術館,晚上去60 0米高的晴空塔觀東京夜景。塔下正巧有露天的臺灣美食節,便點了蚵仔煎、牛肉面、小籠包。去周邊小鋪買臺灣牛軋糖,見到為4月臺灣地震募款的呼吁,我也捐了些。對于景點打卡,我向來是抗拒的。偶爾為之,倒很完美。
2013年,我應笹川日中友好基金會邀請赴日考察。與一般考察不同,笹川基金會可以為訪問者量身定制行程。時值中日關系低谷,我提出此行想會見一些日本右翼人士。其中一位是岡崎久彥,日本資深外交官,曾任日本駐美公使、駐泰國特命大使,更是前首相安倍晉三的外交“國師”。他生于大連,是日本知華派中的鷹派人物。與我同行的人是資深媒體人何力。岡崎久彥的辦公室在國會邊上。進門則見一幅《后赤壁賦》長卷書法。與謹言諾諾的日本官員不同,他所言有棱角,毫不圓潤,是日本人當中少有的放言者。他說,日本文化以中國唐朝為尊。唐朝是漢文明之巔,唐宋之后漢文明便走了下坡。我把他拉回現實,請他分析一下日中再度交惡的可能性以及軍力對比。他毫不猶豫當場用沙盤仔細推演,說以海軍論,若現在真有沖突,日中之間勝負很難預料。十年之后中國海軍軍力會大大超越。中國越施壓,日本朝野就越反彈,對華就越抵觸反感,彼此信任度就更低。他提及中方學界、智庫多次邀請他去中國開會,為日中關系進言獻策。他說他一般婉言謝絕,理由是中國有些做法對日本有利,干嗎勸說中國改變政策。
中午,我們去上野的食街找吃的。拐進一家餐廳,老板似乎沒睡醒,有些不耐煩,我們趕緊退出。這是7天日本行程中唯一的不悅。疫情解封后,日本旅游業火爆,原因之一是日元持續貶值,外國人到日本旅游等于大賺便宜。見前邊不少人在排隊等開門,樣貌多是外國人,有的站到了狹窄的馬路上。原來這是一家回轉壽司店,名叫“三浦三崎港”。上網一查果然是網紅店。因老板本身經營水產,提供各種價廉質優的海鮮壽司,你想吃的都有。幾位年輕人正坐在拉桿箱上苦等,一問來自越南,想吃完就直奔機場。正對面幾家餐廳幾乎沒生意。緊貼著網紅店做生意,神經不粗壯不 行。
回橫濱的火車,正是下班高峰。車廂塞滿了人,拉手都不夠用。不過再擠日本人也擠不出聲。我站著,旁邊坐著一對外國夫婦,先生白人,夫人亞裔,他們用小行李箱又額外占了一個座。他們邊上站著個年輕日本媽媽,牽著一個兩三歲男孩在車廂里晃。我低聲問外國夫婦,我可以幫忙把箱子擱到行李架上嗎?太太顯然有些不悅,猶豫中把小箱子抱在了胸前。我請日本媽媽和孩子入座,她有些驚訝,覺得我是日本的雷鋒,表情夸張。我堅持讓她和兒子坐,他們才坐下。她說一口很不錯的英語,興奮地問我們的來歷。我說上海,正在郵輪上,停靠日本。聊了幾站路,她忽然把手機遞給我,說可否合個影留個紀念。我們在擁擠的車廂里完成自拍。車到橫濱,我們告別。她是新一代日本人,鞠躬已不像長輩那樣用力。
黃昏,我們從東京都坐火車趕回碼頭后,先閃進藥妝店,買喉糖、膏藥與泡腳的藥液(長途旅行必備)。橫濱街頭不如東京人流密集,也不嘈雜,日本是個低音量的國家。橫濱港是個現代建筑杰作,在滿足所有碼頭功能的同時,在屋頂建了一座城市公園。天邊,云低處,掛著幾大塊玫瑰色的云彩,像浮世繪,粉粉的。屋頂花園上,很多人在跑步,或停下仰望眼前的巨無霸郵輪。背景是錯落的高層建筑,反射出一片銀藍白光。日本女人的體態,即使遠遠看,還是日本味的,身段溫柔、一副從不生氣的樣子,即便是表達喜歡時的夸張表情,也恰到好處。
有趣的是,我們船上的幾千旅客中,至今未見一個日本人的身影(除了那位出生在美國的日裔退休軍醫)。其實日本人周游世界的條件最好,與新加坡一樣,幾乎所有國家都免簽,不過日本人不習慣跟別人玩:一是日本人英語說得好的不多,若言語不通卻又禮數周全,那是船上生活與社交最難堪的組合;二是日本人吃得簡單清淡,不喜歡美式郵輪大包大攬的飲食;三是日本人喜歡安靜或獨處,在船上做世界公民也非他們的長項。
日本人雖不上別人的船,但有自己的郵輪,名叫和平之船(Pe a c eBoat),它于1983年下水,主辦方是一日本非政府組織,有聯合國認證,至今舉辦環球航行項目已超過60次,到訪過200多個港口。船不大,可容近千人,旅客絕大多數是日本人。幾個月前我曾在中美洲某碼頭邂逅“和平之船”,它是豪華郵輪的簡版,日式料理,日式管理。除下船觀光,海上以講座、團隊活動為主,聽說客人還要分擔一些簡單勞動,有點日式“勤工儉學”的味道。
開船前的等待,容易無聊。我常在陽臺或甲板上看誰氣喘吁吁、卡著秒表最后登上即將離港的郵輪。我自己也曾在這個黑名單上。啟航前我有時等在舷梯旁,直到點名的船員正式告知我已獲得最后登船的特權,為平庸的一天增加一點談資。人是儀式感的奴隸,但常以高尚風雅的面目出現。
日本領水船已在右側引路,甲板是綠的,紅色塔臺。海鳥們開始激動,貼著海濤覓食翻卷上來的小魚小蝦,發出尖細的歡叫。忽聽碼頭上傳來日本歌謠的女聲,我回船艙取了望遠鏡,慢慢尋到歌聲出處,原來是碼頭上三人一組的街唱,女歌手正向郵輪揮著手,是專為送行而來,小調里聽得出離別與纏綿。日本的禮尚往來多半學自中國唐朝。后來中國丟了太多祖傳,卻留在了日本。天又暗了一層,碼頭上開始亮起零星的熒光棒,有的靜停空中,有的跑動,銀色慢慢在碼頭的夜空延伸開來。船上也開始有反應,我們打開手機上的電筒,呼應碼頭,雖然歌聲已斷線。船上的人對著岸上大喊“Thank You!ThankYou!”“Sayonara!Sayonara!”,聲音越來越大,手機電筒的光影斑駁地撒在海面上。“Sayonar a ”這句日語中表達“再見”最正式的敬語,此刻再合適不過。
世界對日本的情緒是復雜微妙的。在倫敦我見過誓死不去日本的“二戰”英軍老兵。我用了多年時間才勸服老爸同訪日本,就是從上海登船坐的郵輪。橫濱碼頭越縮越小,岸上的熒光棒還在閃,有的還在跑動,歌聲只剩下悶悶的鼓點,敲在夜幕的褶皺上。聽說今晚碼頭送行是橫濱觀光協會組織的,他們歷來有此傳統。日本人送別,一直要送到客人從視野中完全消失。暮春的橫濱,海風有點稠。我先滅了自己的手機電筒,等碼頭上最后一閃熒光隨風黑去。
張力奮
1960年代生于上海,曾任英國《金融時報》AssociateEditor、FT中文網創刊總編輯、《FT睿雜志》創刊總編輯。現為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