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宣布“對等關稅”政策,自4月5日起向全球所有出口到美國的商品加征10%的進口關稅;4月9日起,向包括中國在內的60個國家增收額外關稅。此前,特朗普已將所有中國內地進口商品的關稅提高到20%。中國展開還擊,中美關稅戰迅速升溫。中國對美國進口商品的關稅增至125%,而美國對中國進口商品的關稅最高可能增至245%。
輿論普遍認為,特朗普的“對等關稅”的實質是單邊保護性關稅。特朗普提出這項政策的理由,是將美國與其他國家的貿易逆差視為美國“被占便宜”的證據,試圖通過關稅壁壘來糾正逆差。事實上,貿易逆差只是表明一國進口商品多于出口商品,并不等于損失,更不等于商品出口國獲利。現代經濟學主張,貿易是互利的,目的在于提高整體福利,而不是追求賬面對等。美國絕非國際貿易中的受害者。進口廉價的外國商品不僅降低了美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而且美國因具有貿易逆差,吸引全球資本投資美元資產,形成了資本賬戶盈余。
相反的,提高關稅會抬高物價、引發通脹,擾亂全球供應鏈。1930年,美國實施《斯穆特-霍利關稅法案》,將2萬多種進口商品的關稅提升到歷史最高水平,導致眾多國家紛紛采取報復性關稅措施,其連鎖反應不僅令經濟大蕭條雪上加霜,而且加劇了德國、意大利、日本等國的殖民擴張,引發了第二次世界大戰。
特朗普發起的關稅戰,公然違背了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自由貿易原則,理所當然地受到了來自全世界的譴責。那么,自由貿易原則在歷史上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它的宗旨是否僅限于經濟領域,抑或具備了更豐富的內涵?英國歷史學家帕倫(Marc-WilliamPalen)的《經濟和平:左翼對自由貿易世界的愿景》一書對此作出了詳實的論述,他指出,自由貿易原則的發起和確立,源自19世紀的左翼人士。
亞當·斯密與大衛·李嘉圖先后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便提出自由貿易的理念,但直到1820年代,伴隨著英國社會對《谷物法》的強烈反對,自由貿易才逐漸發展為一種有影響力的社會思潮?!豆任锓ā肥且豁棇M口谷物征收高關稅的法律,它使窮人的食物價格高企,卻讓地主階級大發其財。科布登(Richard Cobden)是“反對谷物法”運動的領袖,同時也是提倡自由貿易,要求廢除保護性關稅的“曼徹斯特學派”的代表人物。在曼徹斯特學派看來,自由貿易可以通過擴大全球糧食供應、降低糧食價格來消除饑荒。如果英國能夠取消對廉價外國谷物的保護性關稅,就可以讓每個家庭都有面包吃。換言之,自由貿易比其他任何經濟理念都更關注普通民眾的經濟福祉,主張通過開放的貿易通道,促使各地生產者為大眾提供物美價廉的商品。
1846年,英國首相皮爾在壓力之下宣布廢除《谷物法》,普通民眾得到了便宜的面包,貴族地主階層則深受打擊。此后,英國逐步削減或是完全取消進口關稅,開啟了近一個世紀的自由貿易政策。
對于科布登及其同儕而言,自由貿易不僅可以改善普通民眾的經濟狀況,而且能夠削弱各個國家之間的敵對情緒,甚至有朝一日淡化國家邊界,促成全世界的和平與繁榮。在1846年1月15日的一次演講中,他表示:“我在自由貿易原則中,看到了一個將會在道德世界中發揮作用的萬有引力原則,它會把人們拉攏在一起,排除種族、信仰和語言的對立,將我們團結在永恒和平的紐帶中?!?/p>
在當時,英國是全球最先進的工業化國家,也是最強大的帝國。其他工業化國家似乎理應效仿英國,擁抱自由貿易。但事實恰恰相反。從1860年代起,以美國為首的一批工業化國家開始推動經濟民族主義,旨在對抗英國的工業化優勢,遏制自由貿易的威脅。
自從美國建國伊始,漢密爾頓等政治人物就主張實行保護主義的高關稅政策,防止英國產品沖擊本土制造業。1846年,在英國廢除《谷物法》的影響下,美國也減少并簡化了關稅。然而,1861年,美國重新啟用了嚴厲的關稅制度,成為第一個逆轉自由貿易趨勢的主要大國。
美國在18 6 0 年代之所以從一度奉行自由貿易轉向反對自由貿易政策,除了出于具體的現實考量,思想上的轉變主要受到經濟學家李斯特(Friedrich List)的影響。李斯特生于1789年,卒于1846年,是一位具有強烈反英情緒的德裔美國經濟學家。他認為,英國之所以倡導自由貿易,實質上是為了鞏固自身的工業優勢,壓制新興國家的產業發展。李斯特不僅積極鼓吹保護主義,還提出了內容更為廣泛的經濟民族主義(亦可稱為重商主義)。這種經濟理念主張通過提高關稅壁壘、扶植本國尚不具備國際競爭力的新興產業,并積極進入和拓展原本封閉的殖民地市場,從而強化國家經濟實力。
美國的經濟民族主義,一方面旨在阻止英國通過自由貿易來強化其帝國實力;另一方面,它本身也是一種帝國主義的經濟戰略,在保護本國新興工業的同時實行帝國擴張,尤其是通過進入和拓展原本封閉的殖民地市場來獲取原材料,輸出過剩資本和商品,以支持作為“帝國”中心區域的本土工業發展。
到19世紀末,法國、德國、日本、沙皇俄國和奧斯曼帝國也都采取了類似于美國的經濟民族主義政策,而非英國的自由貿易路線。與經濟民族主義如影隨形的,是軍國主義、沙文主義、戰爭與帝國擴張。例如,法國入侵中南半島,最終建立了包括越南、老撾、柬埔寨在內的“法屬印度支那”;日本在甲午戰爭后迫使中國割讓臺灣,在日俄戰爭后進一步控制朝鮮和中國東北;美國擊敗西班牙,獲得菲律賓、關島和波多黎各,并實際控制古巴;沙皇俄國通過軍事征服,將整個中亞地區納入版圖。
既然當時獨占鰲頭的英國借助自由貿易強化其帝國霸權,美國等新興工業國家則依靠經濟民族主義推進對外擴張,那么,自由貿易與經濟民族主義是否只是殊途同歸,本質并無區別?帕倫指出,事實并非如此。盡管自由貿易政策在一定程度上確實助推了英國的帝國主義擴張,但從更廣闊、更深遠的歷史脈絡來看,它與19世紀末興起的一場反帝國主義的社會運動密切相關。
延續科布登的理想,一批左翼自由主義的激進改革者—亨利·喬治(Hen r y G eorge)、馬克·吐溫、列夫·托爾斯泰、安部磯雄、諾曼·安吉爾(Norman Angell)、J·A·霍布森(John Atkinson Hobson)、勞拉·簡·亞當斯(Laura Jane Addams)等人—將自由貿易視為推進民主、反對奴隸制度、倡導普選權與公民權利、反抗帝國主義、追求世界和平的重要手段。他們所推動的是一場波瀾壯闊的國際性社會運動,匯聚了自由派激進分子、社會主義者、女性主義者及“基督教和平主義者”等多元社會力量,共同追求超越民族國家界限的“世界大同”理想。
倡導這場社會運動的左翼人士認為,自由貿易是通往世界和平的路徑。他們主張,若各國開展互利共贏的貿易關系,由極端民族主義引發的仇恨乃至戰爭將難以為繼。畢竟,又有誰愿意向自己的貿易伙伴開戰?自由貿易,堪稱人類最和平的活動之一。
這些左翼人士敏銳地指出,殖民主義背后的主要驅動力,正是經濟民族主義對市場與原材料的激烈爭奪。帝國主義國家之所以積極搶占和瓜分殖民地,關鍵動機在于對獨占資源與市場的訴求,意在通過排他性的剝削與控制,扶持“帝國”本土工業的發展。因此,為了遏制殖民擴張的沖動,有必要建立超越國家利益的國際組織,以制衡工業化國家對保護主義、重商主義乃至殖民主義的迷戀,從而推動自由貿易與世界和平。
193 0年,美國通過《斯穆特-霍利關稅法案》,標志著自1861年以來在美國興起的經濟民族主義與保護主義思潮達到了頂點。然而,這一高關稅政策加劇了全球緊張局勢以及經濟大蕭條,迫使美國改弦易轍。1934年,羅斯福政府推動國會通過了《互惠貿易協定法》,美國開始逐步轉向自由貿易。
富蘭克林·羅斯福是美國歷史上任期最長的總統,在他的連續12年任期內,赫爾(Cordell Hull)始終擔任國務卿。赫爾終其一生都是科布登的自由貿易理念的追隨者,也是民主黨長久以來支持低關稅傳統的堅定繼承者。作為國務卿,赫爾主導了“睦鄰政策”,推動美國對拉丁美洲的外交從軍事干預轉向經貿合作,為西半球的和平與互信奠定了基礎。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即將結束的歷史轉折期,赫爾積極推動建立聯合國以及“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希望這兩個在戰爭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國際組織和協定能夠通過貿易帶動繁榮,進而促成全人類的團結與世界和平。赫爾因為這項卓越貢獻榮獲1945年諾貝爾和平獎。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左翼人士歷經一個世紀所推動的自由貿易與和平運動似乎即將開花結果,大功告成。然而,隨著“冷戰”來臨,以經濟民族主義為底色的新帝國主義迅速卷土重來。在“冷戰”期間建立的所謂“美國治下的和平”(PaxAmericana)越來越多地體現為美國的單邊主義、軍事干預,以及對全球左翼民主運動的恐懼與壓制。
“冷戰”背景下,美國所奉行的自由貿易政策,其實是新自由主義思潮的產物,由哈耶克、弗里德曼等右翼自由市場經濟學者倡導,并在美國里根政府與英國撒切爾政府的推動下得以廣泛傳播和制度化。這種源自右翼的自由貿易理念,也逐漸主導了當代學術界與輿論界對“自由貿易”的普遍認知。
然而,這一版本的自由貿易與19世紀左翼人士基于和平主義與世界大同理想所倡導的自由貿易存在天壤之別。右翼的自由貿易理念并不關注反對帝國主義與殖民主義,也無意增進全人類的共同福祉,在實踐中它往往淪為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實現經濟霸權的工具。
里根政府以倡導自由貿易為旗幟,卻始終保留著“制定規則與修改規則”的權力。一旦國家利益受損,便毫不猶豫地訴諸保護主義政策。例如,在應對美日貿易失衡時,里根政府對日本施加壓力,迫使其接受“自愿出口限制”與配額制度,以維護美國本土產業的利益。
如果說保護主義在里根時期尚屬權宜之計,那么在特朗普執政時期則躍升為核心戰略?!皩Φ汝P稅”的實質,不過是披著公平外衣的“強權即公理”的帝國主義邏輯—迫使他國接受由美國制定的經濟規則,否則就給予對方懲罰。特朗普政府不僅公然踐踏自由貿易原則,更毫不掩飾地展現出對領土吞并的野心與對世界和平的威脅。其惡劣行徑,正是19世紀的左翼人士發起自由貿易運動時誓言要根除的頑疾。
面對特朗普發起的關稅戰,中國需要充分利用已有的多邊、雙邊自貿體系,削減貿易壁壘和成本,提高競爭力。與此同時,中國更加需要秉持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使命感,成為維護世界和平的支柱力量。

《經濟和平:左翼對自由貿易世界的愿景》
作者:[英] 馬克-威廉·帕倫(Marc-William Palen)
出版社: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出版時間:2024年2月
定價:35美元
本書揭示了自由貿易原則的左翼和平主義根源,以及在“二戰”以后它的原初宗旨所遭遇的背叛。
馬克-威廉·帕倫是英國埃克塞特大學歷史系講師

《一個安全的商業世界: 從獨立革命到中國崛起的美國外交政策》
作者:[美] 戴爾·科普蘭(Dale C. Copeland)
出版社: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本書詳細介紹了美國如何通過商業政策擴大其國際影響力。

《中國制造:美中如何聯手改寫全球貿易》
作者:[澳大利亞] 伊麗莎白·奧布萊恩·英格萊森(Elizabeth O’BrienIngleson)
出版社: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本書回顧了1970年代的中美關系緩和與美國的去工業化如何重構了全球貿易體系。

黃湘
獨立學者,資深媒體人,現旅居美國,著有《美國裂變》《審勢:洞察世界的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