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清代寶座中,有一類鹿角寶座,造型迥異于常規的寶座,令觀者過目難忘。
如故00207859這件乾隆時期的鹿角寶座,其靠背、扶手、座面邊框及腿足、托泥皆由鹿角拼組而成,相接處以鏨花銅活包覆加固。座面為四拼楠木心板,面下髹紅漆,有穿帶二根。背板開光在象牙隨形板心之上有陰刻填金乾隆帝御制詩一首:獵獲八叉角,良工制椅能。由來無棄物,可以備時乗。詎是仙都遺,從思家法承。夔夔戒倚側,棣棣慎居興。休制形猶曲,豐尖柔足征。底須七寶飾,樸素審堪稱。落款為乾隆壬午仲秋御題,即乾隆二十七年(公元1762)。下有篆書“幾暇怡情”“得佳趣”白文方形印各一。庫房現存另一件鹿角寶座與此件造型基本一致, 背心板題詩亦同,惟鹿角形狀略有差異。
從乾隆二十六年十月二十七日油木作活計檔中的記載可知,現存的這兩件鹿角椅應屬于當時所制四件寶座中的兩件,通過檔案,還可以了解到這四件鹿角寶座制作的一個細節,即連接鹿角枝杈的原本是鐵鋄金做法金屬構件,但呈覽之后,乾隆皇帝認為工藝粗糙,對承辦人給予了處罰,并將金屬構件的做法改為銅鍍金鏨花工藝。
乾隆帝對此種寶座的樣式似乎很滿意,之后起碼又制作過兩件,在乾隆三十年十月十六日,油木作活計檔中有記載。
此種造型獨特的寶座,因何被制作,又為何制有多件呢。在此,不妨將故宮所藏同類寶座作一檢視,或許可以找到些許線索。如此件鹿角寶座(故00207861)靠背邊框及扶手為整對鹿角構成,背板黑漆邊框,內鑲楠木心板,其上起線圓光中有陰刻填青乾隆帝《恭詠皇祖鹿角椅》御制詩一首:大狝年年幸塞沙,詰戎深意詟荒遐。虞人惟許獻三殺,匠氏因教制八叉。既樸而淳供憩息,匪雕以飾戒奇衺。昭哉白水欽前跡,鄙矣青氈詡舊家。落款為乾隆癸未夏六月御題,即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下有篆書“乾隆辰翰”方形白文印一、“得象外意”方形朱文印一。座面呈三角形,亦為黑漆邊框,堵頭處裝雕云紋紫檀木一塊。面心為藤編軟屜,下有紅漆T字形穿帶。腿足亦用整支鹿角,角尖處插入黑漆托泥上鑲嵌的象牙短柱之內。
關于此件鹿角椅,乾隆二十八年七月初一日油木作活計檔中有記載,從中可知此椅背板原與座面同為藤心,而圓光、線腳、壓邊等細節的記載,皆與實物相應,可以確認檔案中記載的即為此件寶座。而更重要的是,其上所題御制詩表明,該寶座為康熙時期制作。當時陳設于曲水荷香亭,即康熙三十六景中的第十五景。


標號為故00207860的鹿角寶座為圈椅造型,椅圈為整對鹿角成做,靠背以兩支經過裁截的鹿角夾抵紫檀木心板,板上有乾隆帝陰刻填香字《恭詠皇祖鹿角椅》御制詩一首:制椅猶看雙角全,烏號命中想當年。神威詎止羣藩詟,圣構應謀萬載綿。不敢坐兮惟敬仰,既知樸矣愿捐妍。盛京惟遠興州近,家法欽承一例然。落款為乾隆壬辰季夏中瀚御題,即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下有白文篆書“所寶惟賢”方形印一、朱文篆書“乾隆御筆”方形印一,并詩前有白文“奉三無私”長圓引首印一。心板上下皆裝雕云頭牙子,座面為花梨木心板,側緣包鑲牛角片,勒以象牙陽線,做出雙混面。面下四腿各以半支鹿角成做,叉尖直抵座面之下。座前隨附包牛角邊腰圓形花梨木面心腳踏一只,其短足亦用鹿角制成。
關于此件寶座,乾隆三十七年六月十三日的熱河隨圍檔案記載:“ 庫掌五德、筆帖、太監胡世杰交:鹿角寶座一座(隨):足踏一件、青緞坐褥一件、青緞靠背一件,傳旨:將寶座靠背紫檀木心板上所嵌鑲嵌花紋去了磨平刻詩,如薄,用不得,另換心板,可堂做,將周圍牙條亦去了,寶座周身有冽縫處,俱線縫收什,欽此。于十八日,將鹿角寶座一座(隨足踏)、青緞坐褥一件、靠背一件,另換得紫檀木心板,刻得詩,并起下鑲嵌花紋,持進安煙波致爽殿內呈覽,奉旨:將寶座在云容水態敞亭內安設,其鑲嵌花紋帶進京內做材料用,欽此。” 可見,此鹿角寶座也是在乾隆時期更換了背心板,添刻了御制詩,表明其為康熙時期所制,而陳設的地點則是康熙三十六景中的第二十八景——云容水態。
從刻有御制詩的這三件鹿角寶座來看,其所以創制的原因,正如御制詩中所題詠的那樣,是作為木蘭秋狝的紀念之物。而秋狝并非單純的游樂之戲,其作為一項大典既有保持滿洲騎射傳統,不忘先人創業維艱之意,又有鎮撫邊疆,聯絡蒙藏、溝通中外的現實需求。當然,作為副產品,以避暑山莊為中心,沿途各處行宮、別館也在隨秋狝舉行之際,逐漸完善充實。而鹿角所制寶座,無疑最能體現秋狝的成果,將之陳設于山莊等處,可謂恰如其分。
前引清帝御制詩中提到的“大狝”即指木蘭秋狝,木蘭系滿語,為哨鹿之意。木蘭秋狝始自康熙朝中期,并逐漸制度化,成為極富滿洲特色的盛典。秋狝以狩獵為形式,兼有軍事訓練、和緝藩部、中外交流之義,乾隆朝舉行秋狝的次數最多。既然名為哨鹿,那么鹿自然是秋狝的重要內容,當時自熱河至盛京一帶,鹿的種類和數量都很豐富,究竟哪種鹿的鹿角,最常被用來制作鹿角椅呢?御制詩中反復提到的“八叉鹿”到底是什么種類的鹿?這些問題僅僅依據文字并不能完滿解答,借助當時的繪畫作品,或許可能尋找到線索與證據。
其實在清代描繪秋狝行圍的宮廷繪畫作品中,亦不難尋獲長有此種角枝的大鹿。下引四幅畫作中,所繪公鹿形象,雙角大小不同,角叉亦有多少之別,但眉枝與冰枝相距很近這一特點則是一致的,可以認為這些圖像所繪之鹿,即鹿角椅之所用之角的主要來源。綜合畫中之鹿其角枝的分叉,皮毛的顏色,身形的大小,尾部的長短等特點來看,皆與清代東北地區盛產的馬鹿極為接近。
關于馬鹿,《盛京通志》記載:“馬鹿,一名八叉鹿,歲取其角交官……形大如馬,山中極多,亦曰父鹿。” 而在刻于鹿角椅背板上的御制詩中亦有:“匠氏因教制八叉”“獵獲八叉角”之句,可以說是近乎寫實地描繪了鹿角的特點。在滿文中馬鹿則稱之為ayan,即為“大的”之義,突出了其體型上的特點,而在鹿類動物中,馬鹿體型較大,僅次于駝鹿。

再參考《鹿角記圖卷》所描繪的鹿角,及圖后乾隆皇帝所作《鹿角記》一篇,則鹿角寶座所用之角有很大可能是馬鹿之角。
因此,清代所制鹿角椅,就現存者觀察,其所用鹿角,皆以當時當地最為常見的鹿類動物——馬鹿之角制成。馬鹿體型健碩,在鹿類動物中僅次于馱鹿,鹿角亦雄健壯觀,早為世代狩獵的滿洲人所熟悉。當時種群數量眾多,成為秋狝中標志性的狩獵對象,故涉及木蘭之歷史文獻,皆不稱之為“馬鹿”,而徑直以“鹿”這一概稱指代之,其情形頗類“漆不言色者皆黑”之義。因此,鹿角寶座所用馬鹿之角,聯結著滿洲人作為狩獵民族的歷史,皇帝將在秋狝中所獲之鹿角,擇其美者,奉獻宗廟,告祭先祖,并制為寶座,自有不忘騎射根本,保持滿洲尚武本色之意。歷代帝王進行狩獵活動也并不罕見,但以木蘭(“哨鹿”)為名進行秋狝,并成為一種制度,卻是清代所獨有。木蘭秋狝始自康熙朝(40余次),盛于乾隆朝(39次),衰于嘉慶朝(11次),其后停廢(1820年)。而秋狝活動中,從哨鹿到逐鹿再到獲鹿,很難不引起聯想,史籍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獲鹿象征著什么,顯然不言而喻。鹿角是武功的展示,寶座是皇權的象征,由鹿角所制成的寶座,自然兼有此二義。
(責編: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