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5年,薩曼莎·哈維出生于英國肯特郡一個叫梅德斯通的小鎮。她父親是一名建筑工人。薩曼莎稱自己家的裝修“堪稱1980年代媚俗藝術的巔峰”——客廳裝著假梁木和黃銅飾條,吧臺旁立著飛鏢盤,廚房竟塞得下臺球桌。在村莊度過的童年,在玩耍和閱讀兩個維度展開——不在玩游戲,就在閱讀,是薩曼莎最為心醉的時光。她往返于現實與虛構世界,松弛、貼近自然的日常滋養了她打量世界的獨特眼光,雜糅的閱讀則成為她想象力的支撐。如今回想起童年,她的記憶存儲中依然有許多難以解釋的畫面:比如某次她“親眼看見”讀過的《最壞女巫》主人公,騎著掃把從浴室的窗前掠過。
以11歲作為童年記憶的分水嶺,是因為在即將邁入青春期時,薩曼莎遭遇了父母離異的變故。在她搬離這里時,班里的同學給她制作了巨大的告別卡片。成年后她每次回到這里,對小鎮的審視總帶著一種懷舊和怒其不爭的情緒:一方面,這里充滿著她童年熟悉的神秘主義,夢想、書籍、想象和記憶交織在一起;另一方面,雖然街道重修過,房子也變多了,但它依舊和以前非常相似,每個人都待在原地,延續著原有的生活,退縮、變老、死去。對作家薩曼莎來說,這里是一個單調的住宅區,又仿佛是一個失落世界的入口。
父母離異后,薩曼莎的生活可謂漂泊。她去過許多地方,在本科和碩士期間攻讀哲學,這也解釋了她許多小說中帶有的濃厚哲思意味。在20歲出頭時,A.S.拜厄特的《靜物》和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水之鄉》真正點燃了她的創作沖動,并直接影響了她職業生涯的選擇——獲取哲學碩士之后,她轉向攻讀創意寫作并開始了自己的寫作生涯,并在愛爾蘭、新西蘭、日本,生活、寫作、游歷、授課。
許多作家的長篇首作,是高度自傳性的書寫,畢竟親身經歷和體驗更容易鍛造出獨特的內核。薩曼莎卻選擇了一個與自身經歷相去甚遠的領域。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荒野》中,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年男子杰克需要面對自己支離破碎的記憶,和日漸崩塌的日常生活秩序。
這部作品中,杰克的記憶好似一張被撕得粉碎扔向空中的相片,他勉力撈取和辨認,雖然細部清晰可見,但全貌是不存在的,讀者需要自行拼湊才能找出前因后果——“其實這些記憶并非不請自來——自己浮上了表層。不,是他在找尋它們,甚至在自己完全沒有察覺的時候,他就強行進入了這些記憶,在記憶的溝壑之間跋涉穿行。他以做游戲的方式試著把它們連接起來,建立了一種時間綿延的感覺。”另外一些時候,記憶則錯亂疊加,真假難辨,迷失其中的杰克不僅無法完成自證,還要面對更為殘忍的現實:記憶以及其他所有生命中曾經順理成章的邏輯(比如打開冰箱是為了拿食物而不是放鞋子),已經背叛和遠離了他。
從這本小說開始,到陸續問世的《萬物皆歌》《親愛的小偷》《西風》,在不同歷史背景和主題下,這種解構心理狀態與敘事結構的寫作方式,在她的小說中一直延續了下來。每次動筆前,她都會就主題做數月的基礎研究,比如在中世紀背景的《西風》的寫作過程中,她閱讀了大量相關資料書籍。在薩曼莎看來,研究與寫作如同共舞:某個史實打開虛構世界的門,你需要順藤摸瓜尋找細節填充肌理,而新發現又將為你之后的寫作照亮更多可能。
2016年,薩曼莎“避世、寧靜”的生活被打破,大大小小的麻煩和痛苦讓她沒法靜下心寫作:搬家后持續不斷的噪音、對政治局勢的失望、親人離世的消息……在幾個月的時間里,原本一沾枕頭就能睡著的薩曼莎經常徹夜無眠。她嘗試了各種助眠藥物、睡眠療法、感恩日記和腦波催眠,這些都沒能讓她脫困。為了反抗,薩曼莎索性開始記錄自己的不眠之夜,以及那些在漫漫長夜中翩飛的遐思。非虛構作品《睡不著的那一年》就此誕生。
與小說體例相比,這本誠實書寫身體和心理感受的書里,我們能看到更多薩曼莎試圖掩蓋的家庭生活的影子,也認識到黑夜對她意識的蠶食,“我清楚時間流逝的質感,也清楚我的思想被黑夜逐漸侵蝕的質感”。在嚴重缺乏睡眠導致的耳鳴、頭疼、精神渙散的情況下,她思考著過往,思考腳下的生活和無盡的遠方。
或許正是這種對宇宙星辰的遐想,讓慢慢走出失眠困境的薩曼莎形成了很特別的愛好:搜索和觀看來自國際空間站所拍攝的地球影像。她有時會持續數小時觀看國際空間站的在線視頻,以另一個視角打量我們身處的地球。這種遐思和對遠方的探索欲,使她在身體情況好轉后,就開始思考一本關于太空的書——也就是后來獲得布克獎的作品《軌道》。
盡管摘得了許多文學獎項,薩曼莎此前的小說卻走不出“評論界盛贊、市場遇冷”的怪圈。2015年媒體披露,她2014年出版的書信體小說《親愛的小偷》僅售出1000冊。直到2024年布克獎揭曉的前夜,她依舊自視為長期處于文壇邊緣地帶的人,把自己定義為“陪跑選手”。事實上,《軌道》早在入圍布克獎前就顯示出破圈潛力,并在入圍后銷量碾壓其他候選作品,成為一本不折不扣的暢銷書。
從拿起筆開始寫作直到今天,這位被稱為“我們時代的伍爾夫”的作家就一直在挑戰自我、刷新寫作者可能涉足的疆域,而不是作家本身擅長、理應能寫好的那些“劇本”。她也堅決反對“作家應固守身份經驗”的論調,認為對自己所在階層、地位過度關注的當代文學已陷入真實性與真理的泥沼。
與其說《軌道》是本小說,不如將其視為一首獻給地球的抒情詩。作品中,一座懸浮于地球上空的空間站里,六位科學家日復一日采集氣象資料、完成科研任務,透過環形視窗見證每天晝夜16次交替的奇觀。每次環球飛行,極地冰冠、熱帶氣旋,褶皺山脈與平靜海洋在穹頂下流轉成四季的畫卷。這些遠離塵囂的守望者,各自懷揣著被按下暫停鍵的人生:有人收到了母親離世的消息,有人剛經歷婚姻破碎的漩渦……此刻他們身在天際,對許多事無能為力,但同時卻擁有了能夠俯視一切的“上帝視角”。在離地400公里的高空,鄉愁與宇宙意識在每個人心里生根發芽——越是飄浮失重,他們越覺得自己與那顆藍色星球血脈相連。關于生命與星球依存關系的終極叩問,隨著每一圈的航行逐漸清晰。

“誰會想聽一個威爾特郡書桌前的女人寫太空?”薩曼莎在布克獎領獎時的自嘲,恰恰折射出她將哲學玄思注入敘事的野心。許多作家寫過太空,但太空在他們筆下往往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背景設定。薩曼莎卻以太空為視角,將我們的注意力拉回那個小小的藍色星球——它渺小、脆弱,在華麗廣袤的宇宙中幾乎難以察覺,但卻是我們唯一的家,是我們必須珍視和保護的地方。就像宇航員千惠的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后,大家緘默的神色下共同的內心感受:母親、母親、母親,這兩個字在他們心間回蕩著,千惠現在唯一的母親就是那個繞太陽自轉的發光球體。
如今,薩曼莎居住于威爾特郡一幢16世紀的老屋里,在一個沒有裝修、“寒冷、破敗、陳舊”的房間寫作,在大學教授創意寫作課程。她沒有手機,沒有社交媒體賬號,在工作告一段落后,她會去鎮上上雕塑課。獲得布克獎以后,除了必須接受的采訪、出席的活動,薩曼莎的生活并沒有發生多少改變。這是她希望維持的,隱者一樣的生活。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