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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大刀(外五篇)

2025-05-20 00:00:00張大春
臺港文學選刊 2025年2期

吳大刀

唐代宗時藩鎮世襲:時在安史之亂平定之后,代宗封安、史降將為節度使,仍駐守原地,遂啟藩鎮割據之端。時以李寶臣為成德節度使,治于恒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懷仙為盧龍節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為魏博節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東北),號稱“河北三鎮”。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侄田悅繼任魏博節度使,乃開藩鎮世襲之惡例。從此,割據一方的節度使擅甲兵、專刑賞,父死子襲,官爵自封,戶籍不報中央,賦稅不入朝廷,儼然是國中之國。在藩鎮和邊外吐蕃之間,出了這么一個故事:

盧龍節度使李懷仙治幽州時,與地方耆老交際,迷上了星學五術,日夜推算窮通夭壽之理。累積了越多的觀察和分析,就算得越發精準,有百不爽一之稱,老百姓背地里不叫他節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為忤,甚至還沾沾自喜、津津樂道。

李懷仙有一個老生女,名喚芝娘,美且慧。李懷仙為芝娘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結果都是“當封夫人”。既然當封夫人,自然得嫁一個公侯,是以尋常人家來請婚的,李懷仙都不理會。

當其時,恰有那么一個叫吳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后來淪落了,雖說還有些家產,可他是個愛俚戲、好熱鬧的,有時同戲子們溷跡打鬧,有時隨著一些走江湖、弄手藝的匠人,扎扎紙人紙馬,糊糊糨燈糨蓮,隨著賣藝的伎者說唱,幾手花拳繡腿也很有模樣。這儇巧無行的小子早就打聽得李懷仙要將女兒嫁一個富貴無匹之婿,自思:我這份家業也敗得差不多了,除非能娶得一個夫人,后半生能有什么依靠?既然娶妻為夫人,我不就穩坐王侯了么?

于是吳杏言將最后的一點兒家產全數當盡,一擲數百金,找了早些時指引李懷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個耆老,向他買了一張可以豪富大貴、位冠群公的命帖,書之于紅箋之上。待得某日節度使出巡,竟然故意沖撞鹵簿。李懷仙登時喝斥隨行虞候將犯駕之人押到面前來,厲聲怒罵了一通。

未料吳杏言早有準備,叩著頭、噙著淚,說:“小人因貧困不能自,行將瘐死,于是找了個日者,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這日者卻說小人之命,貴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發跡?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觀手中所得命紙,欲從字里行間,窺出天人消息。無奈眼俗,怎么也看不出。就這么沉吟猶豫之間,不虞節鉞倏忽而臨,致誤冒犯尊駕,真是罪該萬死!”

李懷仙從簾兒縫之中看他面貌端正挺秀,聽他言語清雋有節,推測出身,絕非一般黎庶之輩,心下對他已經有了好感;加之說什么命紙上有“貴不可言”之格,心頭怒火徑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長髯,道:“你那命紙,呈上來我看看?!辈豢磩t已,一看之下,節度使把一整張轎簾子掀開來:“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吳杏言這就不怕事了,恭恭謹謹將家族門第報過一遍。李懷仙二話不說,扭頭同那虞候道:“讓他上后車,帶回府去!”回府之后,自然是熏沐更衣重相見,少不得看見個英姿颯爽的標致人兒,細細一盤問,乃是由于家貧緣故,至今尚未議親。這讓李懷仙更高興了,立刻親手卜過了日子,片刻之間,就把個花不溜丟的大閨女許給了吳杏言。

流氓措大搖身一變,居然坐享榮華。這使李懷仙父女以下的屬官衙僚、常隨短幕,幾乎人人側目,無不既妒且恨。當著面不敢做聲,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語,只說吳杏言好吃懶做,氣焰熏騰就夠了。李懷仙自己也時刻納悶:千挑萬選而得之的乘龍快婿,除了能玩兒幾手戲臺上的刀槍耍子,竟似別無一技之長—長此以往,是決計不可能開府襲爵、稱公封侯的。

正在這個時節,吐蕃大舉入寇,邊事告警,朝廷里一時憂悄無策,趕緊通知各路節度使,看看是不是能舉薦優秀的將才,邁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當年薛仁貴在大非川潰師之恨。這種詔告,原本就是空話,各路節度使手下若有將才,豈能不擁之以自重?若無將才,又能派得出什么樣的勤王之師?

然而李懷仙別有謀劃。他立馬上了一本,加意推薦自己的女婿吳杏言,奏疏上說:“吳生固世家子,素習韜略,上馬殺賊虜,下馬書露布,文武兩洽,捷才天授,可勝將帥之任?!边@一本奏上去之后,沒等復詔下來,李懷仙便將女婿招到面前,溫語告之:“我把你舉薦給朝廷了;如今你不只是我的女婿,還是為天子披堅執銳的先鋒了!”

吳杏言當下便明白李懷仙是要借吐蕃之刀,除去他這個不稱頭的女婿。他表面上假作義形于色的模樣,連聲多謝岳父提攜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臉地同妻子訣別。李懷仙這女兒一聽也明白了,非但不憂不懼,反而笑著遞給他一封信,人卻徑自走出房去。吳杏言拆信一看,是這么寫的:

父帥昔在史藩,曾預吐蕃使者交際事,此輩好伺人,預謀手段,郎君善用此術,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則可以反客為主矣。男兒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圖之,不立功歸,毋相見也。

這封信像是交代了錦囊密計,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訣別書。吳杏言既然已經是過河卒子,別無退路,只能鼓勇向前。過了川西,馬不停蹄來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寧市西南),安營扎寨之后,原本應該放士卒休息,吳杏言卻忽然傳喚各軍人馬,齊集帳前曠野聽訓。

這一傳令,諸軍震動,試想:如果有重大軍情商議,召諸將聚議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鍛煉,則大軍遠來疲憊,又何必急于一時?而且石堡城是四戰之地,漢蕃雜處數百年,就在大庭廣眾之下,要宣講什么樣的武訓軍機,難道不怕泄漏嗎?

不料,屆時吳杏言全副戎裝,策馬高呼:“諸軍將官士卒聽令—爾曹千里間關,奔赴邊塞,勠力王事,同心滅虜,誠乃千古難遇之機;唯吳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爾作之將、作之帥?不過,吳某自幼頗好馳馬試劍,敢獻薄技于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殺敵也!”

說完一招手,千軍萬馬肅立無聲,但見八個健兒抬著一柄大刀,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這刀,柄長一丈六,有碗口粗細,而刃長五尺,刀面寬過人面,鋒開雙芽四邊,大鋒彎似云,小鋒尖似月,赫赫然少說也有千鈞之重的一柄精鋼好刀。這刀,壓得八個健兒齜牙咧嘴,可是吳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卻仿佛頓時沒了斤兩。但見他,好英雄,只手輪轉若豐?。粸⑻旎?,興龍雨,過山長蛇出柵虎,左蕩右決神威健,上揚下抑風云變。如此一柄大刀,使喚得輕若揮扇、易似折枝,舞畢下馬,他連口大氣兒也不喘,依舊聲如洪鐘,站在將壇上風采昂揚地呼喝道:“兒郎們!殺敵否?”

底下的將士們驀然一陣暴喝,大伙兒都瘋魔起來—得一麾帥如此,底下還需要什么士卒呢?打過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掛上陣,先鋒官果爾有這種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陣之時,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一般,人人跟隨前進,一日可以竟數百里收邊復土之功。

“主公神威蓋世,真天人也!”眾人齊聲吶喊。

當晚,這柄大刀又讓那八個健兒抬出營門口,哄傳著元帥真是“盧龍李仙”的女婿,正在帳中占看時日,準備一舉直搗吐蕃老巢,徹底殲滅之。這刀,便立在營門之外,元帥要聽這風吹刀頭刀尾的聲響,以決出兵時辰、方位。

早在吳杏言演武之際,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經看見了,當時怵目驚心;到晚見大刀列于轅門,有私下前去撫觸的,無不驚詫萬端,伸出口的舌頭幾乎縮不回嘴里去—因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遠處觀望所測,竟有千鈞,常人欲動搖一分,也猶如蚍蜉撼樹。

諜報傳回,吐蕃舉朝震驚失色。碰上這樣一個先遣大將,便有神力如此,不自量力而強與交綏,是徒自取死而已。于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來到石堡城,要求與總戎一見,不過就是兩句話:約束好談,仗可否不打?

條件當下議定:吐蕃還是依照開元時代舊議,上表謝罪,表中具載明晰:愿意歲歲朝貢,永誓不反。捷報傳回了長安,皇帝當然是既欣悅、又震驚。論功行賞第一位還是李懷仙—因此而得以晉左仆射,封代國公。吳杏言則封嶺南節度使,萬戶侯,夫人李芝娘封涼國夫人。

官誥加身的那天夜里,涼國夫人問丈夫:“你的刀,是怎么回事?”吳杏言笑笑,說:“一把抬不動的,還在石堡城轅門外杵著呢— 一把舞得動的,當天就在房里燒了。人稱吳大刀,實無大刀也?!?/p>

那是一柄他親手用紙糊的大刀。

扶 乩

這算是我順便表達一下個人對“公投”這個議題的看法的一組故事。

扶鸞請仙以問吉兇禍福,是借由仙妖鬼神之沙盤留言,以決某事前途。其一般作為,必須有三個人。一個是主持請駕、迎迓、問訊乃至文字說解工作的道師,另兩個就是雙手扶著十字木架的道童。這倆道童得同時感應手里水平放置的木架的抖動,順勢推移,木架下方延伸出來的一根垂直方向的尖頭木棍也就跟著游走,棍尖著沙,移動時留下痕跡,道師則站在一旁讀出旁人看不懂的內容,以為求問者解惑焉。又名“扶乩”或“扶箕”。

一般說來:扶鸞故事多與求取功名的愿望有關。從最基層的文墨考試,到國家掄才舉賢的殿試,都傳出與鸞仙有關的故事。

某縣某年童子試,小童生們群集書院一角,扶鸞請仙,問今年的考題。不料乩一動,居然這么說:“今日上仙皆赴元帝會,不暇降壇,命我土地權攝,諸生何問?”童生們連忙道:“明日歲考,敢問試官出什么題?”這代理的土地公還真體貼,即道:“題目在我堂內,爾等自往尋之!”于是眾人一齊舉香,恭送仙駕,再捻香至土地祠,跪拜已畢,遍覽一周,既沒看見紙、也沒看見字。再回書院扶鸞,乩已經不會動了。眾童生大罵土地官卑職小、代值不能用權。孰知到了第二天題紙發下來,上書“土地”兩個大字。

有人不信扶鸞這一套的,跟要說的這位狂生一樣??裆橙丈吓笥鸭胰チ耍M門兒一見夥頤人多,原來是家中有人篤信仙道,開了壇,不知要請哪位神明下凡,正熱鬧著呢。由于來看熱鬧的,多半寧可信其有,是以人人面色凝重,以誠敬端嚴相戒,一個個兒如臨大敵的一般。

狂生卻不信,看人聚起來惶恐,更要顯示自己非凡,登時亢聲說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敢以妖言惑眾,我這就報官來拿去!”作主人的既不愿得罪朋友,更不愿得罪仙家,忙拉袖子道:“別作聲!這是位真仙—你若是不信,可以作些文字,彌封之后再來請教仙家;仙家定能直言其秘。這種活兒,豈是吾輩假冒造作得出來的?”狂生道:“如果能驗試驗試,自然最好—你們請的這是位什么仙哪?”朋友低聲附耳道:“是麻姑?!?/p>

狂生聞聽是麻姑,更眉飛色舞起來,當下捉起書桌上的緘封紙筆,自往間壁一密室中寫了字,封折妥當之后出來,往壇上一扔,道:“請判!”兩邊兒扶住木架子的倆道童初亦無動無覺,這狂生大呼一聲:“技窮了吧?”話音還沒落定,木架猛地大動起來,倆道童簡直扶乩不住,似只能微微接觸、勉可追隨,一片飛沙之下,但聽得道士讀起了乩文:“調寄《耍孩兒》—其詞曰:‘立似沙彌合掌,坐如蓮瓣微開。無知小子休弄乖,是你出身所在?!边@狂生聞言之下,面色如土,急急忙忙揖了一揖,扭身奪門而出。眾人開了彌封,才發現那狂生使壞,寫了個“屄”字。

還有一年正逢大比,有父子二人,恰巧都是生員,準備應考卻沒有幾分把握,父子倆于是一起去請鸞仙、問得失。鸞仙道士不憚詞費,卻指點了一個曲曲折折的答案:“速往南行,路遇瘋僧,問之不已,可決前程?!?/p>

父子倆趕緊出門,認準了正南方,拔足狂奔而去。做兒子的年輕力壯腳程快,果然搶著追上個衣衫襤褸的和尚。問他話,也不答;擋他路,也不爭。就是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看模樣的確是個瘋僧。老父還在二三里開外,做兒子的可等不及了,索性牽住瘋僧的袖子,苦纏不休,執意要問今科功名如何,究竟是老子能中,還是小子能中,還是父子俱中?那僧不堪其擾,終于迸出一句:“日你娘個中啦!”罵完甩袖子便走,這一科秋闈,那老子果然依言登榜,成了舉人。兒子才悟出瘋僧相罵之語究竟是什么意思。

還有一回,也是群國子監里的學生,群集鸞壇、求問功名。鸞書忽然動起來,寫的是:“趙酒鬼到?!北娙四阃摇⑽彝?,沒有人知道趙酒鬼是誰,遂齊聲喝罵起來:“我等請的是呂仙,野鬼何敢干預?看我等立請天仙以劍斬汝矣!”這一呼喝,鸞不再動彈,看似將那搗亂的野鬼嚇跑了。

過了好半天,好容易鸞才又動了,片刻之后,隱約現出字跡,寫的是:“洞賓道人過此,諸生竟是來問功名者乎?”監生們一看,一句話多么洞明?簡直把每個人的心思都看透了,于是都肅容整衣、再三叩拜起來。眾口雖不能一聲,離離落落也聽得出來:人人果真都是在問自己考場上的前程。鸞書于是寫道:“多研墨?!?/p>

當下眾人就想了:這里頭的玄機很深,呂仙大約要多勾留一陣子,每個人都給交代,說不定就是今科的試題。萬一他老仙家一高興,再體己些,每人給作一篇文字,讓大家各自熟讀,一體都中了,也未可知。如此一來,自然得多研墨,將鸞書抄寫下來,回家之后,張貼的張貼、背誦的背誦、挾帶的挾帶。應該就是這么個道理了。

這么一來,人人盡力,頃刻之間居然磨了兩海碗之多。眾人將墨汁捧至壇前,跪請所用。鸞書續寫道:“諸生分飲之,聽我判斷—”眾人想:這是呂純陽親自指點的墨汁,其中必有加持的神力,遂你搶一口、我爭一口地分喝了個干凈,隨即聽那道師口中喃喃念叨著沙盤之上正一一顯露、又隨即滅失了的字跡:“平日不讀書,臨時吃墨水。吾非呂祖師,依然趙醉鬼?!?/p>

祝 由

我老婆給我兒子理發,理完之后要我給點兒意見,以便下次可以改進。我看著我兒子那不知叫什么東西給啃出來的腦瓜皮,說:“我只有一個意見:下次不要再給他理了?!边@就讓我想起一個跟“祝由”有關的理發故事來。

什么是“祝由”?先賣個關子。

話說北宋初葉,四川南部地方有名楚南老祖者,有一門不知得自何方的神術,凡是刀槍金鐵及跌打損傷而殞命者,一旦施以咒法,頃刻間可以起死回生。宋太祖趙匡胤聽說了楚南老祖的名號,大老遠安車蒲輪給迎進開封城,但是因為事忙,一直都沒工夫接見。

有這么一天,宋太祖又發了壞脾氣,忽因細故而斬掉了一個小太監的腦袋—而且還是冤枉人家的。沒頭的尸首抬出禁中,正巧教老祖撞見,老祖聽眾人稱說小太監冤枉,隨即念了個咒,又教人趕緊去尋了小太監的腦袋來。同時低聲吩咐他一個徒兒:“帶著生魂咒和一副一斤零八兩的鮮豬肝,到城西十里野林子里等我?!?/p>

斷掉的腦袋送來時已經發黑,老祖不慌不忙地打從袍袖之中抽出一截半尺來長的樁子,樁子裝有兩端,每端各是一碗口大小的切面。老祖將一面連在小太監的頸子上,一面連在那黑乎乎的腦袋上,這看起來當然不像話,老祖卻不理會眾人訕笑,徑自開口唱誦一訣,聽來竟像是那些打樁苦力捶打著石硪時所唱的“樁歌”:

一寸長,一寸短,長有余來短不滿。

獸成胎,禽生卵,禽獸賦形導大窾。

元氣上下通樁過,血色淋漓天不管。

你今一身兩地分,玄白不清呼不聞。

陰陽何必別昏曉,老祖令到接生魂。

一向東迎紫氣回,二朝北斗鬼門開。

三求西母銷名冊,四拜南極仙翁來。

六合之內泯恩仇,憑將道法賜蜉蝣。

萬物好生皆辛苦,還落人間聲啾啾。

這“樁歌”才唱起來,小太監頭頸之間的樁子便一寸一分地縮節著了,腦袋也漸漸由黑而青、而灰、而緩緩有了些肉色,一俟唱罷,臉龐恢復了血色不說,鼻孔出了氣兒,眼睛也睜開了。老祖隨即拍拍他的肩,道:“你身上能接起來的,就是這截脖梗兒了—至于你胯底下該有的那一根兒,唉!老祖是一點兒法子也沒有的。去吧!”

小太監心里作何感想咱們無從得知,但見他一骨碌翻身跳起,撒開腿一溜煙兒似的跑開,從此再也沒見蹤跡??苫噬险f要殺的人,卻教這老祖救活了,老祖還想在宮里混嗎?片刻之后,趙匡胤降旨拿了這老祖,劈開他的腦袋,據說連腦子都挖空了,還將尸身扔在城西十里之外的野林里。不消說—等宮中衛士離去之后,老祖的徒弟出來了,把那一副一斤零八兩的鮮豬肝塞回老祖的頭蓋骨里,念了生魂咒,老祖也活回來了。從此號“破頭老祖”。

這一門道術,就叫“祝由”。據《黃帝內經·素問·移精變氣論》唐人王冰的批注說是“祝說病由,不勞針石”的意思。而且此術極古,早在唐代太醫署就有“咒禁科”,到了元、明兩代太醫院就改稱“祝由科”了。所以破頭老祖算不得開宗立派之人,只不過在他之前,似乎并沒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明確記錄。

相傳“祝由”之術從破頭老祖之后千有余年,又分兩支:一派非重金禮聘不施其術,一派見死必救,但是堅辭謝禮。這兩派的弟子受業時都發下重誓,如果違反了教義,寧可身死家滅。所以敬謹奉持其或受謝、或不受謝的規矩,沒有人敢違逆。到了明、清以后,四川在地只有一個行業里還傳習著不受謝的一支,其人多在“米幫”營生,號稱“米客”。至于受謝的一支,似乎在明代正德皇帝以后就絕了。救了人家的命,就算討一筆很大的賞金,也不算虧德損道,為什么絕了呢?不是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這里頭的道理很簡單:一定是有人給救回了性命,卻賴著謝禮不給,這就害死那些施法術的了。

話說清朝中葉,有馮七、陳九倆米客運米到浙江海寧,依慣例至某糧行糶米。為了等候清點,二人就在糧行主人家住下。某日兩人一齊出門剃頭,坐在剃頭店等。一個小徒弟正在為前面一位客人刮耳毛—剃頭小徒弟俗呼“待詔”,這小待詔是個同性戀,古稱“龍陽君”的便是,彼時很是令人輕蔑且經常會遭捉弄的一種人。

且說這小待詔正忙著,忽然間打外頭闖進來一個素與相識的棍痞,翹起一根手指頭就往小待詔的屁眼兒上戳了那么一下,由于出其不意,小待詔驚悚失手,刀尖兒直直捅進那客人的腦子里去了,客人當場倒地,剃頭店的人自然慌亂成一團,店主抓起那棍痞,就要送官。

馮七遂對陳九說:“我等不能見死不救,趕緊動手吧?”陳九應聲答道:“好!”剃頭店主人一聽這話,立刻跪下來稱謝,馮七像是早就提防到會有這一套,伸手一把攙住,道:“您這樣兒,咱們就不能救他了!這活計,得出自咱弟兄倆誠心所念,才能救得;您一跪,咱們直似受了謝,就不靈了。”陳九也道:“要想救得此人性命,快去沽燒酒一斤、白紙一束來。”說時馮七已經繞到陳九身后,搶手解了他發辮,陳九則戟指捏訣,口誦咒語,果然正是當年破頭老祖那款歌訣,而稍有小異—原本該唱“你今一身兩地分,玄白不清呼不聞”之處,唱成“你今一刀便殞身,玄白不清呼不聞”,僅此二句不同。

一連念了七七四十九遍,酒、紙也買回來了,但見那馮七先朝死者刀創口處了一口酒,陳九再給貼上一張白紙,馮七緊跟著又一口。如此兩口、貼一張,如是者數十重。直到酒也完了、紙也貼完了,馮七又以極快的手法替陳九結了發辮,陳九這才撫摩著死者的腦袋喝了聲:“咄!回家去吧!”說也奇怪,那死者登時睜開雙眼,怔忡矍立,隨即才像是忽然聽明白了陳九的那句話,發足狂奔而去。

死而復活之人回到家,一語不發,人問其故,直似充耳不聞,倒頭便睡。一覺睡到天大亮,方回過神跟他的老婆說:“我就記得昨日教那剃頭店的小待詔一刀子刺進了腦袋,疼極了,就昏死過去,接下來什么事兒都記不得了,怎么一覺醒來,什么事都沒有呢?”正輾轉自疑之間,剃頭店那師傅、棍痞、還有小待詔都來了。先是拱手賀喜一番,細瑣休煩贅述,還將二米客的手段描述了一遍,這死而復生之人堅稱要去道謝,棍痞也說:“是我玩笑開得太過,米客活你一命,也直是活我一命。聽說二位恩公在糧行暫住,我已經備齊了大禮,咱倆何不一道上糧行致謝了去吧?”

且說糧行主人素知米客的能耐和規矩,不住地勸說二人:“不可、不可!彼等一旦受謝,就有大禍臨頭;且二君昨日操勞,正在后樓大睡,請勿攪擾!”

眾人這一下噪了起來,紛紛道:“哪有救命之恩不可言謝的道理?掌柜的不讓我等言謝,于我等豈不也有虧義理呢?米客就算不能受謝,我等也不能不一表心跡吧?否則傳揚出去,我等又如何做人呢?”這么一鬧祟,糧行掌柜的也沒了轍,把人領進樓中,棍痞、小待詔還有那死而復生之人都朝樓上跪倒,掌柜的趕忙遙呼樓上二客之名,說:“夜來二君救活的人已經到了—”這話似乎是個警訊,眾人但聽樓上發了聲大喊:“汝等害煞陳君也!”馮七這時也從二樓的天井欄桿處向下急急擺手:“萬萬不可謝!萬萬不可謝!這這這簡直是恩將仇報了呀!”眾人正狐疑著,且聽見窗外“撲通”一聲—顯然是有人跳了河。

眾人稍待片刻,回過神來,見那馮七披頭散發下得樓來,頹然坐在樓梯上,哭喪著聲兒道:“逼死了!到底兒還是逼死了。”

眾人連忙出門繞向屋后河干,問了左近舟子,都說確實見有一人打從樓上窗口跳了河,大伙兒忙著打撈,什么也沒撈上來。馮七當天點畢了糧米、兌換了銀錢,掉臂而去,再也沒回來過。

陳九淹死了么?有人說沒有,他那是水遁。這種說法跟堅持向人道謝,否則不肯心安是一樣的,不過一廂情愿而已—我老婆給兒子理那么個發,要我來點兒意見,說是便于下次改進云云,這也是一廂情愿,我能給意見嗎?

場中少一個

浙江嘉興縣有個秀才,叫吳蘭生,祖上開一爿牙行,早些年媒介交易,之后也隨著相熟的買賣家湊份子。一開始只不過是幫襯人的本錢,久而久之,有了往來供需的眼力,知道物價貴賤、流通有無,生意漸漸做得大、也做得多了,賺多賠少,自然發跡。一連兩代,吳家富厚殷實,傳到第三代這吳蘭生的手上,買賣做得益發順當。吳蘭生的父祖皆是年壽不永的命,未過花甲,便先后辭世了。但是這兩代人生前,打從吳蘭生很小的時候就刻意培植,希望能誘導他從儒生事業入手,博一個功名回來,于是舍得開銷大筆的家貲,訪聘時文高手,為這孩子開蒙教讀,就是想著能從吳蘭生開始,改換門庭。

話說兩位老人家辭世之后,在生意上,吳蘭生少了前人指引,自己儒而兼賈,畢竟兩頭吃力,然而舉業艱難,還是不如賺錢來得實在,是以在時文制藝的鉆研上,便漸漸生疏了。這一年逢著酉年,是大比之年,吳蘭生眼看天氣漸漸地暖了,卻始終無暇念書,內心先是焦急,后是無奈,末了一嘆氣、一跺腳,又打定了一個作罷之念。

不料就在決意不進場的這一天,吳蘭生夢見爺爺和爹爹一道兒回家來了,一進門,那爺爺便疾言厲色地斥道:“你若不去應考,場中便少了一個孝廉,這是違逆天理,違逆天理,家門兇險,必有大禍臨頭的!”

吳蘭生苦著一張臉,申辯道:“功名誰不想要呢?無奈我筆底的斤兩,我自己比誰都清楚;胸中無文,進了場,連題都看不明白,如何考得?”“胸中無文?”吳蘭生的父親說,“這個容易!今科的題目是‘鄉人皆好之’,咱們有個本家,與你同輩兒,可年歲大得多,他叫吳蘭陔—人家,可是時文名手,早就寫過‘鄉人皆好之’這一題,他就是時運不濟,屢考不中,萬一灰心喪志,一朝不進場,再要拾起筆墨書本兒,可就難于登天,說不得終身也就不進場了?!?/p>

“雖說吳蘭陔先生久困場屋,和你一樣,功名也還未曾到手,不過,他今科一定會下場的,隨身的巾箱之中,也必定放著他那本兒文集,集中當然少不了此文。你入了試場之后,開考之前,訪著吳蘭陔先生,借請教之名,向他求問此文,他一定會給你的,一旦給了你,你抄錄一過,不就有了文了嗎?”

說起吳蘭陔,在浙江一省,甚至鄰近合為江南一闈的安徽、江蘇兩省里,都是了不得的知名人物。此人也是夙慧,讀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右手畫圓、左手畫方;六歲進學,九歲通經,到了十二歲上就已經在大令和府臺面前作過文章,可也是個蹭蹬場屋的命,有兩句自嘲詩:“圣朝難遇當知命,幽居易老懶傷春”,這兩句詩里的“知命”不只是說自己考運不濟、舛誤由天,不再力求強仕,也一語雙關暗藏了“五十而知天命”之意,換言之:寫這兩句詩的時候,吳蘭陔已經年過五十。

算一算:恩科不計,三年一比,他至少已經考過十三回鄉試了。屢試不中,給人做西席,教養子弟、求取功名卻卓然有成,三十年夏楚在手,案前窗下出了二十多個舉子、十多個進士,還有六七位翰林公,這在今天,可以成為一個舉國爭相供養的補習班名師。

吳蘭生的父、祖成了鬼,通陰陽兩界消息,知道吳蘭陔手上寫過“鄉人皆好之”的題目,這么一指點,吳蘭生心頭大樂,夜半樂醒,微覺是夢,第二天趕早上祠堂給父親和祖父上了香、磕了頭,這就當真做了入場的準備。平日里往來熟識的商家看他講起生意來往往心不在焉,似有旁騖,問他,他也不隱諱,直說:“內心還是時時記掛著秋闈一搏呢!”“應該有把握吧?”問的人顯然是不放心。

吳蘭生是這么說的:“我不進場,場中就少一個孝廉啦!”

且岔出去閑說兩句“場”—也就是考棚、號舍。到了秋闈大開,循例分三場,八月初九這一天考第一場,十二這一天考第二場,十五這一天考第三場。

鄉試考場分部隔絕,上下職責分明,關防嚴密??忌淈c名入場之后,按號就位,攜帶文具、食物、炊具、衣被,向有定制。入場時的搜檢也極其周密,進場之后封門巡邏,考期九天,食宿皆在號舍之中。號舍上有瓦頂,每間隔以磚墻,南面無門,以利監臨派隨員、士卒查察巡視??忌M了“號子”以后,用油布做簾,勉可遮蔽風雨。

以今日之尺量之,號舍高八尺、寬四尺、深四尺半,所謂“立不能直腰,臥不能伸足”,左右手是東西向的兩堵墻,在離地面三尺和一尺半之處,砌有上下兩層磚邊,可供搭放兩塊木板,白天里伏上層、坐下層,這就是桌椅了,到了夜里,把兩層板子抽下來地上鋪了,就算睡榻。

號舍一向是供給飯食的,這是官家賞賜,士子不用花錢,所謂“天祿”,可是飯食過于粗劣,能勉強度日的士子們往往不領,就號舍里各自生火炊煮三餐。試想:時值八月半,北方各省還倒罷了,長江以南正是酷暑天氣,烈日熏蒸、爐火灼炙,遇雨則巷弄泥濘不堪,加之以巷底有廁所,更是惹得蚊蠅遍室,惡臭沖天,人說:“三場辛苦磨成鬼,兩字功名誤殺人”,的是不假。

相傳光緒初年合肥老貢生蔡卿五,活到八十四,死在貢院考場之上,就在萬把個士子還正振筆直書之際,老貢生的尸體給用繩索吊出闈場“明遠樓”的高墻之外,其狀甚慘,令人不忍卒睹。

據說他老人家臨死前喊了聲:“其臭—可知也!”都說老人家死不登科不足為奇,就是那句遺言,指的是自己的文章還是考棚的環境,外人還真不得而知呢。乃有挽聯云:“可憐明遠樓頭月,曾照先生廿四回”。

話休煩絮。說到吳蘭生下場,就在點名搜檢過后,諸生在號舍里安頓,有那么一兩個松緩的時辰,安頓好的人還可以自由行動,打打招呼、串串門子,吳蘭生就是趁著個空兒去找吳蘭陔的。找大名士一點兒都不難,只消隨便攀問一聲,說:“蘭陔先生今回入場了沒有?”被問的人就算答不出,旁邊兒耳聞滴漏者自然會代答:“可不就在某字號某棚里嗎?”

訪著了,吳蘭生蝦腰一長揖,身形矮了大半截兒,早就準備好的一大串兒恭維久仰之詞順口溜了,接著說了幾句閑話,才若有意、似無意地提起:“久聞先生有‘鄉人皆好之’一節題文,士林傳誦多時,蔚為傳世之作。可有乎?”

吳蘭陔經這開門見山的一吹捧,鼻子也腫了,胡子也翹了,肩一抬、腹一挺、胯股軸兒一晃悠:“是有這么一篇文字的?!?/p>

“小子不敏,與先生居隔數十里,不能親炙;向欲拜讀,又惜無良緣高會,但是孺慕之意未嘗稍減,今日得一睹先生風采,足慰平生,若能略識幾行先生的文理墨韻,更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了!可否請蘭陔先生出文賜教?”說著,吳蘭生又是一揖及地。

“這有什么難處?”說著,吳蘭陔從身后北墻上那個專供士子們置放雜物的尺方小洞里抽出一本線裝小書來,抹唾沫前翻后翻、查找了好一陣兒,找著了。吳蘭生接到手里一看,封皮兒上寫著“蘭陔余墨”四個筆跡娟秀的小字。不消說,這《蘭陔余墨》就是多年以來令吳蘭陔困頓場屋、卻揚名天下的制藝之作的手抄集子了。果然,順著吳蘭陔那只又長、又彎、又藏污納垢的小指甲蓋兒一眼看過去,可不就是一篇“鄉人皆好之”的文章嗎?

吳蘭生作勢飛快地瀏覽了一遍,看起來是雙膝一軟的那么個模樣,往考棚中的土地上一跪,嘆道:“此文—大是佳—妙—呀!”

“是么?”吳蘭陔依舊瞑著眼捋胡子,想是這般的贊賞,已經身受過許多回,不足為奇的了。

“先生!這篇鴻文,實在可入昭明太子之選呀!小子有一不情之請:可否容小子攜回號舍,恭錄一回則個?”

吳蘭陔給捧上了天,還在云端上迷迷糊糊不知高下,聽他這么懇切相央,全無抵御,登時就答應了。畢竟是牙行里媒介生意的勾當做得多了,方面周圓,三兩句話賺回一篇佳作,吳蘭生閉目靜坐,好整以暇地等著發了卷紙,當場就謄錄起來。

先發放卷紙也是個不得已的慣例。想這闈中士子少則數千、多則萬許,應試三場雖說就是幾篇文章,但是有人才思敏捷,有人神智枯澀,所以打起稿子來所需紙張往往多寡不一,主試者多半給方便,還會先發放起草用的卷紙。吳蘭生領了稿紙,立刻捵筆濡毫,將吳蘭陔的文字給抄了下來。

吳蘭陔洋洋得意了一陣兒,想想又覺這吳蘭生來得尷尬,于是趁著場中還沒定下來的當兒,連忙尋了去—結果還真讓他找著了,一看吳蘭生已經在抄錄自己的文章,不覺大驚,道:“尚未出題,何得有文哪?”

畢竟是生意浪里的慣家,吳蘭生立時放下筆,垂首肅立,氣定神閑地說:“小子讀先生之文,愛不釋手,索性恭錄試卷,以志欽佩之意。萬一考題發下來,小子又著實無只字點墨以應之,那么就用先生的鴻文繳了卷,就算文不對題,也就是兩字‘不取’而已,能謄抄兩遍先生的文字,于愿已足,甘心得很,算是不辜負這三場折磨了?!?/p>

吳蘭陔聽得又是一陣心酥骨癢,拱拱手,連聲賠笑道:“那倒是我連累足下了,奈何!奈何!”

等這天夜里試題發落,果然是“鄉人皆好之”。吳蘭生之顛倒喜悅自不待言,吳蘭陔則不勝悔恨,自料:得意之作既已被人錄去,當然不能復寫,想來這也是天意,恐怕我這功名之念,也是終身不得售的了。于是信筆一揮,草草完卷,神喪氣沮地出了號舍,原本準備打鋪蓋回家的,卻遇見不少也來應考的門生,苦勸這老秀才,無論如何應該打起精神將三場考過,把該吃的“天祿”吃完,不辜負圣朝雨露,才算是了了今生志業。

在《莊子·養生主》上有這么一句話:“官知止而神欲行。”這話很難語譯,因為并非尋常生活里那種唾手可得的體會;誠然要解釋起來,只能把“官”和“神”暫且拆分成兩個不同層次的心智活動,意思是說對某事熟練、嫻巧到一個地步,已經不再依靠平常官能的反應、思維,而是一種只能姑且名之曰“神”的東西,在主導著這事。

也可以這么說:吳蘭陔既然已經灰心失望,對于仕途上的前程全無熱衷,所以放開神思,不事雕琢,反而縱橫奇正,行氣慷慨淋漓,文理嵚崟磊落,三場事畢,更有一番脫髓換骨的潔凈清滌之感。仲秋時節,神清氣爽遞出了闈場,這天出闈時落了些小雨,隨即天朗氣清,接著,一輪皓月便悄悄爬上樹梢,吳蘭陔留下了這樣一首《秋興》:

松風夜引萬刀橫,雨后淅零淬劍聲。

有酒頻催詩意老,無弦更覺客心清。

吟追律細敲壺缺,嘆看煙輕拂月明。

莫笑憂懷思伏莽,初涼天氣已涼情。

孰料九月初九發榜,吳蘭陔這老貢生居然中了第十七名舉人,他自然是大喜過望,也頗有惴惴不安之感,自覺:若論文章體格深致、間架森嚴,還當是舊作來得“得體”,于是趁著新科舉人入見座主的當兒,袖筒里揣著那本兒《蘭陔余墨》,找了機會,私下跟主考的“座師”請示通融,說:“大人!門生薄有微名,登科不免招惹諸般議論,而闈中所作,實在是聊以塞責罷了,還請老師將彼文易以此文,雖然是一篇舊作,畢竟體面得多。”

私下懇托這樣的事,在清代不算舞弊;畢竟人已經考上了,功名到手,換一篇“闈墨”固然是為了考生的自尊,往往也粉飾了座主的顏面。尤其是像吳蘭陔這樣的大名士、老名士,如此請托,主試的人巴不得兜攬成自己門下,自然希望考卷上的文章更體面些。

這座師還當真將《蘭陔余墨》捧在手掌心兒里,把那篇舊作反復讀了幾遍,笑了笑,道:“要換文,不是不可以;只不過此文若在場中,未必能夠中考官之意的。因為閱卷有如走馬觀花,乃以氣機流動者易于觸目動心。你這篇文章自然是高手名作,然而不反復讀個幾遍,還真咀嚼不出個中精義來—試問:簾官閱卷,哪兒有那么些閑工夫呢?”

一聽這話,吳蘭陔大徹大悟,其內心的喜悅,實遠過于中舉,在次年春闈之前,就且選且編、夾批夾評地寫了一本《讀墨一隅》,成為上下百年間關于科考文章最具權威性的指導工具。

至于那位吳蘭生,可是名落孫山之外了。他找來題名錄仔細研讀,發現吳蘭陔竟然中了,這內心的失望、挫辱乃至于怨恨,充盈著三萬六千毛孔,發了狂性,大步跨進祠堂,抖手把香點上,口噴白沫、念念有詞地說:“奈何父祖如此,居然誆騙子孫?”說著時,想起八月半出闈以來的這些日子里,自己整頓衣冠、備辦筵席,到處去張揚,反思之下,不過是一番丑態,可該有多么的不堪呢?

當下忽然忍禁不住,吳蘭生轉而高聲喝罵道:“你們這倆老東西,既然這樣戲辱我,說什么我若不去應考,場中便少了一個孝廉的鬼話!日后休怪我絕了你們的血食奉祀!”罵罷,抹著眼淚鼻涕回家去了。

當天夜里這父祖二鬼還是來到吳蘭生的夢里,臉上盡一片疼惜憐憫之色,可這父親還是忍不住訓斥了兩句:“這也是你的無知呀—不肖的!此中自有天命,你若不進場抄截吳蘭陔的文章,他看了題,一定會默誦舊作,抄錄完卷,那便又考不上了—場中,不就少了他這個孝廉嗎?”

“他吳蘭陔中與不中,與我何干?”吳蘭生猶自不服,夢中嚶嚶啜泣,頻頻拭淚。

父親嘆了口氣,接著說:“闈中飯食,出自帑項,也就是天子之所賜,謂之‘天祿’,生來注定要吃幾頓,是有定數的,哪兒能隨己意妄自更改的呢?”

沉默許久的爺爺也在這時慢條斯理地說:“你命中還得考一次,不完事,總不得安靜的?!?/p>

吳蘭生聽進這話,悟了—命中還得考一次,沒說這一次就準會中不是?三年之后重赴首邑、入貢院,少不得見到許多熟面孔。許多好事而刻薄的都還特別有記性兒,一見他又來了,紛紛上前道:“蘭生兄!前此得了極妙的文章,尚且不能入彀,今回來干什么了?”

吳蘭生果然悟得透徹,他答得多么豁達:“公等皆是奪魁掄元之手,請自便、請自便!我算什么?我不過是來領吃幾頓該我的‘天祿’罷了?!?/p>

吳蘭陔與吳蘭生畢竟對科考這件事有了一致的體悟—在吳蘭陔編的那本《讀墨一隅》里,有署名“天祿遺老”所作的長序,“天祿遺老”是誰?就是吳蘭陔自己。一場鄉試下來,他和吳蘭生都知道了一個精深微妙而為天下人共謀掩藏了上千年的秘密,那就是:科考考的是運氣、是命理,不是文章好壞、才性高低,更無關乎人品清濁、德操優劣。天祿在數,吃一頓兒少一頓兒,如此而已。

放 槍

科考縮減了文化內容,但是科考本身卻是有文化可說的?,F在舉行大規模的升學考試,都說不同于以往的八股取士—甚至我們的孩子還經??梢栽诮滩睦镒x到譴責科考戕害士子精力和思想的內容,這種內容,要是不把它背下來,可能還會考不好。你說奇怪不奇怪?

有個張天寶,是浙江紹興人,從小修習儒業,具備生員身份,可生員不是白賴的,每年都得接受府里、縣里乃至于省派學政來到地方上所舉行的許多考試,稱之為小考。小考考得好,理屬應當,這表示讀書人盡了點本分;考得不好,就不應該了—天生萬物以養儒,儒無一業可報天,再不讀好書,怎么對得起國家?—依照這個思維,小考不及格,生員還要挨板子。張天寶常挨板子,是俗稱“鐵板屁股”的那種人。這種人不是不讀書,也不是好嬉戲,就是不會考試。

小考不售,大考更是休想;每次入闈,腦子里就一片米糊,半點墨汁兒不剩,如此老在家鄉等著考后挨打也不是辦法,于是想辦法到北地里跟著些同鄉前輩干“小師爺”。小師爺,顧名思義,就是師爺的徒弟。通常師爺混大了,自己不大管技術實務,有賬要算、有稿要擬,都只動口不動手了。那么誰來動手呢?就是師爺身邊的學徒。開店的叫“小利把”,跑腿的叫“小跟包”,幕賓高俗民一等,從學業伊始便稱師、稱爺。

由于張天寶出身紹興,干師爺似乎是胎里帶的本事,小師爺干了沒兩年,就因為性情平和、善隨人意而獨當一面,應了聘。之后在陜西、河南、甘肅等所謂“三輔之地”輾轉“游幕”,十分忙碌活躍,也頗為牧令所喜。每月所得脩金除了寄回家去孝敬雙親之外,還有余錢積存,納粟捐了個監生的資格。三年一大比,舉行鄉試,這張天寶因為有監生證照,具備了考試的資格,是以一有機會就向東家請休假,到京師入北闈赴試—其實總考不終局,就完卷出場,之后的日子里,無論是看戲賭錢,也無論是秦樓楚館,總之不過是觀光,窺奇好艷而已。說他沉迷此道就不對了,畢竟嫖賭是要花錢的;錢不夠,三年來湊趣一回,也不至于蝕本傷心。

乾隆三十八年戊子,張天寶的東家丟了官,他也就不得不辭館。想起曾經有舊日主東在都下候選,曾經給他寫過信,信上說得很實在:有“一旦得銓,諸事仰仗”之語,這話就是邀約入幕做賓了。于是不及知會便徑赴京師去尋,到了地頭上才知道:人家早一步得銓一職,到廣東上任去了。張天寶只得滯留于京,等待機會—弄不好,這可是要餓飯的。

這一年逢著“大比”,最便宜的居住之地就是各個容留北地諸省來京赴試的會館了??墒菚^早就被前來應試的考生占滿,更不許停留閑人。要找尋常住房,則房價騰貴,力有不逮,幾乎搞得存身無所。幸虧前些年遇上的東家以山西人居多,他可以說得一口流利的太原話,發現有山西人經營、專門照應山西老鄉士子的會館還有空房,于是假冒自己也是來考試的,才算是勉強得以棲身。

才住下不多時,忽而又有來看房的。這一標人鮮衣怒馬,風光大為不同,凡有空房,全都包了下來,這一間看過,當上房。那一間看過,當下房。有專用的書齋、專用的客廳,包廚包廁,可以說是一應俱全。每說一間屋作何用處,當下就有小廝動手打點,等前面走著、看著的三五人數落既畢,后首跟著的已經將一間一間的房舍布置得井井有條、陳設煥然。又過不多時,來了個少年,看他馬騰車涌,仆從如云,不消說,是要趕考的貴公子到了。

第二天,這貴公子還拿著名柬到各屋拜會同鄉,這時張天寶才知道:來人是太原當地首富王家的少爺,叫王??怠2幌f,膏粱子弟論起文墨來,還不一定及得上這“鐵板屁股”小師爺呢,不過,人家可真是來一試身手的。拜完了客,還上他那書齋念書去,張天寶一聽,口音的確是太原不假,可就聽不出他吱吱呀呀念的是哪一部四書五經—因為的確沒有多少念得對的字句。

倒是王福康的幾個扈從(咱們就喚他們李四、王五、徐六吧),同張天寶交上了朋友。原因很簡單,人家三缺一,而會館里住的都是士子,要不就是伺候士子而寸步不能離的書童家丁,誰也沒有工夫陪這幾個人“打馬吊”,能湊得上腳,又打得像樣的,除了張天寶也沒別人了。

一旦這些人問起出身,張天寶就謊稱自己也是來考試的,只不過盤纏快要用罄,就館暫住,等候親友前來接濟—要是接濟不上,恐怕連入闈應考的伙食都張羅不起。這樣的應對之語,只有頂尖油滑的師爺才編得出來—試想:能成天價陪人打牌,要不是心緒不佳、無心讀書,有哪個憂心功名的士子能做得到?再者,正因為“盤纏快要用罄”,打牌之資,恐怕還是得讓李四、王五和徐六醵貸周轉。三兩日打下來,張天寶非但不窘迫了,囊中居然還有閑錢,又可以找間半掩門的土娼寮消消暑氣。

到了八月初,忽然有個戴著頂寬沿兒笠帽的路客來訪王???,還把李四、王五、徐六等人都叫進房去密談了半天,談罷,路客扭頭就走,形跡十分神秘。過后不久,李、王、徐忽然跑到張天寶的屋里來,李四劈頭就問:“閣下今番應考,是個貢生的資格?還是監生的資格?”張天寶答曰:“是監生。”王五接著道:“這些年偽冒訛托的不少,你是真監生?還是假監生?”張天寶立刻理直氣壯地答道:“有憑有照,怎么假得了?”徐六又應聲道:“看你鎮日同我們打馬吊,并不讀書,怎么一個考法兒呢?—我看你這監生的憑照,終還是假的!”

張天寶有些心虛地不高興起來,當下開啟箱籠,拿出憑證給看了,那李四才道:“是真憑照,真是讀書人哪!”王五也跟著道:“讀書人能打那么一手好牌,可見一理通、理理通?!毙炝詈蠼又f:“有眼不識泰山,冒犯冒犯!張公子大人大量,恕罪恕罪!”

張天寶畢竟不能因為要證明自己是真監生,就得真入場考一回吧?于是一邊將憑照收回箱籠里,一邊補了幾句:“我親戚再不前來接濟,我這回怕還是不能進場的。”

此言一出,三個牌搭子忽而一齊道:“張公子不必多慮!”李四道:“就算不能進場,咱們也還可以到處縱覽游觀,解解幽悶哪!”王五道:“我輩相好,喝酒食肉、賞戲看花,豈能不與張公子共呢?”徐六隨即道:“城西有寡婦一名,可以清心退火。咱們說去就去了不?”

張天寶可是滿心歡喜,但是嘴上不能說出來。誰知李、王、徐三人似乎也樂得陪他尋歡訪艷,可以說縱酒肆博,沉湎花叢,樂而忘返。直混到八月七日深夜,三人才對張天寶說:“我等天亮就要送公子入場了,得回館舍去了?!睆執鞂毜溃骸百F東人初次應試,恐怕有不熟悉的地方,我也陪著去走一遭,說不得還能指點一二小事。”

這一送,反倒要緊了。張天寶陪那王??等腴?,不過是八月八日一早的個把時辰,不意在試院與人摩肩擦踵之際,還遇上了幾個常趕考—也總考不取的舊識,打過招呼,人問:“又來考了?”他怎好說是來幫貴介公子提箱籠的呢?只好唯唯以對,不到半日完差,李、王、徐又鉚足了勁兒陪張天寶繼續流連在花街柳巷,這就不必細述了。

發榜那天夜里,由王??翟陴^中做東,約為通宵之飲,以俟報捷者。捷報傳來,王福康居然中了;更不可思議的是,張天寶居然也中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就說到放槍了。

話說這一天夜里,忽然間會館里外識與不識的人多了起來,各色衣著光鮮耀眼的報錄邀賞之人絡繹不絕,潮涌而入,先搶進來一波兒高聲賀:主人中了!主人中了!王??诞斎淮鬄楦吲d,但是沒有人看出來:早在設宴歡飲之際,王??的樕暇土髀冻鲋驹诒氐弥M馊说故菦]有多想,總以為世家子弟好排場,夜夜笙歌,歡飲達旦,自然熱鬧高興。

張天寶心忖:人家中了,自己的舒泰日子也快過完了,感傷不過徒然,還是伏案大嚼,擎杯劇飲來得痛快。直過天亮猶未已,到了午后,有一大群人喧嘩而入,連看門的也擋不住,一路闖進杯盤狼藉的酒筵之上,才有人指著張天寶道:“您不是新科的舉人張天寶嗎?到處有人找您,您居然在這兒呢!”

張天寶睜著一對又濁又凸的大眼珠兒,說:“你們說什么?我、我、我不明白啊!”這廂李、王、徐三人連忙攛掇了,對報錄的說:“新貴人醉了,別惹惱了他!要多少報錄錢,都由我們這兒發付,人人都有、人人都有!莫要爭執、莫要爭執?!北娙瞬懦鲩T,張天寶這廂趁著酒意又拍起桌子來,道:“怪哉!怪哉!真怪哉也!怎么會有這般咄咄怪事?”

王福康這一下忽然急躁起來,搶忙驅散了余客,李、王、徐三人才閉戶扃窗低聲告訴他:“你的確是中了!”

“可我根本沒入場,是怎么中的呢?”

李四道:“咱家主人花了幾千兩銀子,訂得某貢生入場,預備在場中代主人作幾篇文章,這叫‘槍替’,或者‘槍代’—”

王五道:“沒料到這貢生日前來告:他的父親得急病死了,這是丁外艱,按律士子根本不能入場一考—就算要進場做‘槍’,當然也不能以本名、本籍入闈?!?/p>

徐六接著道:“于是咱們仨就想起你閣下來了,何不將你引入妓院,作銷魂游?另外借取了你箱籠里的憑照,好讓槍手頂閣下之名入場,如此才好助我家少主東完遂科名大愿??赡菢屖謱W養兼優,心地也實在,見題落筆,不能自休,順便連自己那一本文章也正兒八經作完—你,就是這么考上的?!?/p>

巴圖魯

京城里的故事能傳不稀奇,記的人多的緣故。連文人聚在一塊兒的文字游戲,也都有好事者一五一十地記錄下來。先抄一則《棲霞閣野乘·都下消寒會》的筆記:

都下有作消寒會者,以“閨怨”命題,而限溪、西、雞、齊、啼五韻,中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萬丈尺諸字。其冠軍一首云:“六曲圍屏九曲溪,尺書五夜寄遼西。銀河七夕秋填鵲,玉枕三更冷聽雞。道路十千腸欲斷,年華二八發初齊。情波萬丈心如一,四月山深百舌啼?!?/p>

這首詩的作者姓朱,人都稱他朱老相公,同輩認識的稱呼他“若庵”,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姓朱容或不假,若庵卻絕不是本名。那是因為老相公年輕的時候“美豐儀,狀若婦人好女”,開玩笑的說他貌比潘安,才有“似安”“若安”之語。誰知待他年紀大了,居然真把“若庵”當成了名字。而京師就是這么個地方:不大有人在意三年之前、五年之前,乃至十幾、二十年之前你叫什么名字,人若今朝認得你,仿佛已經同你熟稔了一輩子,也就不必推究你的名字了,名字不過是個稱謂,淺薄得很。

這首《閨怨》在消寒會當下,已置第一,爭傳而出,就像“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一樣,朱老相公有了新的名字,叫“朱昌緒”,這是因為唐詩名作《春怨》:“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薄嗽姷淖髡呓小敖鸩w”,朱老相公的閨怨情深,可以直追金昌緒了。

朱老相公有一次又出現在大家一道作詩競賽取樂的場合里,聽人喚“朱昌緒”,他老人家一面笑、一面卻哭了,說:“此事確乎有的,絕非騷客詞人妄作矯情之言也!”

原來朱老相公的那首《閨怨》,還是真人實事、身歷親體之情,本事的確發生在遼西,彼處有山,多禽鳥、常年鳴噪,故名百舌山。

咸豐年間,這朱老相公還年輕,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儀貌不凡、雄姿英發的青春歲月,只可惜科場上不順遂,書讀得好、詩寫得佳,偏偏八股文字不能入學官法眼,由是最易忿忿。這老相公原先還是個小相公,打從十五六上就入場試藝,一連考了三回都不能青一衿,一怒之下,索性從軍去了,想著:在隨便哪位將帥麾下當書記,兵馬倥傯,反而多些不能逆料的機會,一旦以軍功飛黃騰達,可以青云直上,何必再搖頭晃腦且夫云哉地吃受這場中無窮的鳥氣?

輾轉經年,隨大軍遠赴關外,隸屬統領盧某名下。盧某是個記名巴圖魯—巴圖魯是蒙古話,意即勇士。清初時滿、蒙之有戰功者,多賜此稱。這個名詞打從元代之時就有了,什么“拔都”“拔突”“罷都魯”都是形容好漢、勇者之語。

這個盧統領看朱小相公順眼,許多書札文牘委付不說,還交代辦一些私事,甚至還央他給教教讀書認字、提筆撰文之類的活計。朱小相公也不藏私,常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說十分用心的了。一日盧統領將他喚了去,教他給說一說沈佺期的樂府《獨不見》。此詩算是極為通俗的唐詩,原文如下: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

誰為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

盧統領喚來了朱小相公,劈頭就問:“這詩為什么說我盧家少婦之事?”

朱小相公便道:“并不一定是統領這一家。昔年梁武帝創《河中之水歌》有云:‘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蠓彩钦f起北地女兒之尚俠義,重氣節,都慣說盧家少婦的?!?/p>

“那么是夫家姓盧還是娘家姓盧也不定如何咯?”

朱小相公忍住笑,耐心地說:“其實毋須細較的?!?/p>

“這詩趣味是有的,還有這樣的詩嗎?你再給說幾句?!?/p>

朱小相公想這統領既然是個白丁,今日不如拿些閨怨春思之作,解幾層深情款致,來調侃調侃他。遂道:“還有個皇甫冉,是唐玄宗天寶年間進士,也有過一首《春思》;國初時沈歸愚尚書曾經評點過,說皇甫冉的《春思》堪稱‘盧家少婦之亞’,只有一句不妥—”

“什么不妥?”

“原詩如此:‘鶯啼燕語報新年,馬邑龍堆路幾千。家住層城臨漢苑,心隨明月到胡天。機中錦字論長恨,樓上花枝笑獨眠。為問元戎竇車騎,何時返旆勒燕然?’沈尚書以為‘笑獨眠’這一句雖然工巧,可是略嫌輕薄了?!?/p>

“有什么輕薄之處?”盧統領似乎很不能理解,忙又插嘴道,“樓上花枝,可見是一樹繁花,幾乎要從樓外探進枝兒來,這便看見個可憐的佳人在樓中獨自困覺。此際春風緊促,風中花枝亂顫,前仰后合,看起來真像是笑這少婦獨眠無伴,難道詩里說的不是這話嗎?”

“統領說的是、說的是。”

“那么,那沈尚書又是個什么東西?”

“沈歸愚尚書名德潛,解詩好言風教,這是儒師習氣,千古皆然,非統領這般豪快人所能稱賞?!?/p>

“我就稱賞你!你是豪快人,能懂豪快事!”說著,盧統領一面脫下鎧甲,一面隨手捉起腰間盛酒的皮囊,仰飲立盡,才繼續說:“統領我也獨眠了二三十年,尚不知這花枝亂顫的滋味—來來來!你且將衣服脫去,今夜就陪我睡了吧!”

朱小相公一驚,暗道:不好!這統領久旱不雨,讀了閨怨春思之作,竟然欲火焚身,這一下恐怕要吃虧了。畢竟朱小相公不好男風,碰上這情狀,只想著要脫身,哪里肯依?當下退開幾步,一力朝外竄走。

未料盧統領鎧甲離身,進退輕捷,一個鷂子翻身騰空而起,先將壁上寶劍捉拔出鞘,落腳在地,已經橫劍欺至朱小相公的身后,利刃加頸,但聽他沉聲說道:“脫!”

脖子上是一只隨時就要見血的寶劍,朱小相公能說什么?只有慢條斯理兒地寬衣,心中羞惱無及,只恨自己為什么要拿艷情之作來挑逗一個曠夫。

曠夫?實情又教朱小相公大吃一驚:當他脫光了衣服回轉身子一看:面前亭亭而立的,居然是一個女子。

原來這記名巴圖魯盧統領早年還是個童女之時,大將軍多隆阿由湖南入陜西,道出荊子關,軍中招募長夫,以多力舉職。當時關前來了個傻小子,面黑多痘瘢,碩大有氣力,初入營即能開五石弓,左右手各執一馬尾,可令二馬馴穩不動。由于此童年紀小,尚不能授官職,乃委以牧馬之事。后每有攻戰,臨陣皆以此童為先發。號盧童,乃是當初入營效力時,營官問她姓字,漫看左近營房廬帳而隨便取的。當時她自己不說,沒有人會想起來要問,時日既久,知悉軍令如山,反而不敢吐實。

這一夜之后,樂的反而是朱小相公了。同僚皆不齒他居然甘為統領龍陽,殊不知這閨閫之內,誠所謂:別有洞天,寧貪大隧之樂;桃源早占,豈肯分潤于人?自茲而后,任人唾罵譏誚,全無反唇之暇;我自礪煉錘磨,居然相濡以沫。這樣伐柯伐柯,旦旦而伐之,幾不虛一夕,所謂:“滿江紅后齊天樂,菩薩蠻時浪淘沙。攤破鷓鴣如夢令,醉垂鞭下木蘭花。”

一直到大半年之后,盧統領的肚子一日一日大得不像話,麻煩藏不住了。那些個成天價譏訕朱小相公的幕僚們這才知道美少年嘗了多少甜頭,有那滋味酸澀的當然要奏達天聽,以懲不倫。但是大帥卻另有顧慮。

大帥不是別人,正是領有遼西的溫都爾郡王。在他看,這是一樁佳話—所謂花木蘭故事,也不過如此。然而運用得不好,反而落政敵以口實。萬一此事哄傳都下,褒貶不能控制,佳話反而成了笑柄,亦未可知。于是溫都爾郡王一力包裹、壓抑,推說盧某得了急病,讓朱小相公襲了統領的職務,洎后一應大小軍務,皆由郡王親為操持。

“四月山深百舌啼”不只是點名了當時的地理,也略微勾勒出人們津津樂道著一位女性巴圖魯的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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