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母親因病去世。辛苦勞作了大半輩子、身體從未出過毛病的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我對父親的生活起居,格外留心了起來,生怕他出現什么變故。通過幾天觀察,我發現父親別的異常舉動沒有,就是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菜園里侍弄菜地:挖土、起壟、鋤草、牽藤、澆水、施肥、捉蟲……累得滿頭大汗,把菜園的蔬菜瓜果侍弄得葉嫩莖肥、果大根壯。
我說:“爹,您別累著了。”
父親抹一下額頭的汗水說:“沒事,沒事。”手腳就是不愿停下來。我想,父親這也許是通過不停勞作來化解心中郁結,這不失為調節心情的一種好方法,但如果過度了,也會傷害身體。為了避免父親觸景傷情,睹物思人,我想暫時給他換一個生活環境,帶他離開這傷心之地。我勸父親跟我一起去城里生活。
“那,我的菜地怎么辦?”父親說。
“要不,問問二叔愿不愿意耕種吧。”我提議。
還好,二叔表示愿意接手過來,但是他對父親說:“你去不了多久的,我先給你種著,等你回來我再還給你。”
還真讓二叔說著了。盡管父親和我一起生活在城里,心卻仍在鄉下。父親經常念叨著:“不知道咱的小白菜長啥樣了。”“冬瓜有拳頭大了嗎?”“豆角比筷子長了吧?”……還經常打電話給二叔,問他菜地里有沒有長蟲,交代二叔:“千萬莫撒農藥,有蟲就用手去捉。”甚至說夢話,父親也是嘮叨著菜地的事。
我讓父親去菜市場買菜,每次回來父親都會唉聲嘆氣,說:“城里的蔬菜都是用藥物催大的,哪有我們鄉下的純天然綠色蔬菜好。還不如我回去摘點給你送來。”
有時候,父親會站在陽臺,望著老家的方向,木木地呆上半天。后來,父親經常搓手跺腳,嘟嘟囔囔說:“什么事都不做,骨頭都發霉、長蟲了。”父親飯量減少,身體日漸消瘦,精神萎靡不振。
我帶父親去給在醫院當醫生的朋友檢查。朋友給父親檢查后又聽了我的陳訴,勸我送父親回鄉下調養一段時間。
還沒回到村子,在路上遇見二叔。二叔看著父親一蹶不振的樣子,說:“去城里休養,怎么養成這副模樣?”說得我無地自容。
父親對我說:“先不回家,轉去菜地看看。”
到了菜地,父親一下子來了精神,呼地一下溜下車,兩眼放光,三步兩步沖進菜地,先是整體掃視了一遍,然后一塊一塊田壟仔細地看,有時點頭,有時搖頭,末了,抬頭跟我說:“你回家去做飯,我先拔拔草。”
父親像是魚歸大海,鳥回樹林。我苦笑著搖搖頭,同時心里升起些許慰藉。也許,父親只適合在這塊土地上生存。
我回單位上班了。父親則每天扎進他的菜園忙碌了起來。我牽掛父親的身體,每次打電話回去詢問,他總是說:“沒事,沒事。你放心。”
我當然不放心,打電話給二叔求證。二叔也說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好了,很正常,你不用擔心。后來,父親來城里給我送了幾次蔬菜。看得出來,他身體確實不錯。
后來,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我堅決不讓父親進菜地了。事情是二叔無意中透露的。有一次,父親在緊鄰菜地的池塘里提水時,踩到一顆松動的石頭,腳下一滑,整個人掉進池塘里,衣服全濕,凍成了感冒,一星期才好轉。
我回到家,跟父親說:“以后說啥也不能去種菜了,吃的、用的我全給買好,你這樣出了事情大家都會怪我不孝順的。”
父親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再說半個字。
父親是聽話了,不再搗亂。但是,他又開始變得情緒低落,病懨懨的,無精打采,時常生病,唉聲嘆氣,坐立不安。這可怎么辦?我再咨詢當醫生的朋友。朋友說:“孝者,順也。老人家想干什么,想怎么生活,你就順著他。至于安全,囑咐老人家多注意就行,要摔跤的話,走路也照樣摔跤,你難道把他關起來?”
我想想也有道理。回到家,就對父親說:“爹,外面買的菜一點也不好吃,我想吃你種的菜了,明天開始你還去種點菜吧,但千萬注意安全。”
父親像得到特赦令,展開眉頭,開心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日頭從東山初露,我見父親已在菜園忙碌多時了,額頭上展露著陽光、汗水、泥巴、舒心、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