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公弼
呂公弼字寶臣,名相呂夷簡的次子。“寶臣”應出于漢朝劉向的《說苑·至公篇》,指的是皇帝所信任倚重的大臣。把名與字聯起來看,就更有意思了。公弼,以天下為公,輔佐帝王謀圖霸業。僅從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呂夷簡對他這個兒子所寄的厚望。
呂公弼沒有去擠科考這架獨木橋。因了呂夷簡的緣故,皇帝推恩于他,先是蔭補個小官,后又賜他等同進士及第。等同畢竟不同,遭到了所謂真進士們的歧視。有一陣子,呂公弼被拔擢得很快,有人就看不下去了,上疏彈劾他,說他全靠了呂夷簡的余蔭,是個冗濁的人,不應如此提拔,會寒了文臣的心。可在仁宗皇帝眼中,呂公弼卻很有才華,他尤其喜愛呂公弼的書法,每逢上有札子,他就讓內臣張貼在宮廷的殿柱上,對著欣賞。呂公弼上朝奏對,仁宗總會多看他幾眼,很多大臣都發現了這一點。有一次目送著呂公弼離去,仁宗對身邊的宰相說:“呂公弼真像他的父親。”宰相附和道:“虎父無犬子也。”仁宗笑笑。是騾子是馬,大臣們說了不算,皇帝說了算。
令人感到遺憾的是,呂公弼的書法墨跡傳世很少。現在能見到的,也只有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那幅《子安帖》了。《子安帖》的用筆,與歐陽修的《集古錄》相類似,都是“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這本是蘇東坡評歐陽修書法的,但同樣適用于呂公弼的《子安帖》。只是二人的師承不同,歐陽修多學他本家歐陽詢的楷書,筆法上多裹鋒前行,“如溯急流,用盡氣力,不離故處”,書風峭拔,而結體略嫌聳瘦。呂公弼師法顏真卿,結字上比歐陽修更方闊,且不激不厲,猶如士人閑庭信步,一派沖和雅靜的氣度。這幅寫于九百年前的書法,今天仍能深深地打動我,觀之頓有心頭澄澈、和風拂面之感,這是藝術的魅力。
仁宗皇帝說呂公弼真像他的父親,是帶有幾分感情色彩的。呂公弼有很多不如他父親的地方,呂夷簡把權術玩到了化境,運用起來如行云流水,呂公弼對此卻不屑為之,或者說絲毫不感興趣,他嚴格恪守著帝國的禮法制度,不肯越雷池一步。宋英宗趙曙還在藩邸時,仁宗皇帝賞賜給他一匹馬,趙曙的馬倌嫌這匹馬頭上有一撮白毛,不吉利,想換馬廄里的那匹呼雷豹,讓趙曙去給群牧使呂公弼說一說。趙曙給呂公弼一說,卻被拒絕了。呂公弼說:“皇子要克己,皇帝的賞賜,豈能輕易調換?”趙曙悻悻而去。
后來趙曙登基,做了皇帝,還沒忘當年這件事,有一次奏對,趙曙將他留下,舊事重提,很是感慨,說:“愛卿做得對,否則,莫測禍福。”隨拜三司使,依為股肱大臣。呂公弼之前,做三司使的是蔡襄,“宋四家”之一,書法被蘇東坡推為本朝第一。他是蔡襄的繼任者。蔡襄與呂夷簡屬新舊兩個陣營,作諫官時多次彈劾呂夷簡,致其罷相,猶窮追不舍。呂公弼都有所耳聞。新皇帝厭惡蔡襄,因坊間傳言蔡襄曾反對仁宗傳位于他。所以,呂公弼上任謝恩時,宋英宗就對他說了一番蔡襄的不是,然后問他:“卿打算怎么收拾蔡襄留下的這個爛攤子?”不想呂公弼卻淡淡地回答:“蔡襄為前朝老臣,勤勞王事,三司未見缺失,恐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妄言。”
果如呂夷簡期望的那樣,呂公弼深受北宋三代帝王所倚重。尤其是宋神宗,認為呂公弼穩重、通達而有主見,性情謙和讓人感到親近,凡有事都想聽聽他的意見。有一陣子,神宗最寵幸的內侍高居簡主政御藥院,飛揚跋扈,連宰相都不放在眼里,遭諫官司馬光彈劾。神宗想為高居簡打掩護,將奏章壓下拖延不辦。司馬光卻不肯罷休,連上五道奏章,非要個結果不可,令神宗深感到頭疼,宣去了呂公弼。呂公弼說,諫官進諫是職責,司馬光沒錯。神宗嘆道:“究竟該如何處置?”呂公弼想了想,將高居簡調離御藥院,讓他離開陛下,司馬光也就不會再爭執什么了。過幾天,神宗見到呂公弼,展顏嘆道:“果如卿所言。”
北宋一朝,呂氏家族出過很多宰相。呂蒙正、呂端、呂大防等,單是呂公弼一家,就出了兩個,父親呂夷簡和三弟呂公著。呂公弼沒做過宰相,但也只差半步之遙,觸手可及。熙寧元年(1068),呂公弼被擢升為樞密使,跨入宰輔大臣之列。宋朝的官制是中書門下省掌管政權,樞密院掌管軍權,合稱二府。前者的最高長官為宰相,后者的最高長官則為樞密使。樞密使和參知政事(副宰相)被稱作“執政”,與宰相合稱“宰執”,也被稱作“宰輔大臣”。樞密使低宰相半格,但二者的俸祿是相同的。
呂公弼與他三弟呂公著一樣,反對王安石新法。但在言辭上沒有呂公著激厲,且當著宋神宗的面甚至還會對新法附和上兩句。呂公弼反對的是王安石的冒進,而不是神宗的雄心。他也勸告過王安石,變法不能急于求成,要穩妥推進,方能利國利民。王安石當然不聽他的,而且還很反感,對他就顯得很冷淡。呂公弼要比王安石資歷老得多,受不下這個氣,就寫了一道奏章,因為在氣頭上,對變法進行了口誅筆伐,有些觀點不夠客觀。好在他并沒急著進呈,而是放在書架上,等過兩天情緒冷靜了,再斟酌斟酌。可他有個堂孫呂嘉問,在關鍵時刻出賣了他,將這道奏疏偷出來,交到了王安石的手上。王安石大怒,連夜面見神宗皇帝。拿著呂公弼的奏疏,神宗神色冷峻,自語道:“呂公弼反復無常,不可信賴。”次日,呂公弼即被罷去樞密使一職。
呂公著能官拜樞密使,他軍事上很有見地。宰執給神宗建議,想將環慶、鄜延兩處合為一路,呂公弼上疏阻止,說環慶的白草到鄜延的定遠,相距一千余里,山高水急,若有突發事件,將如何應對?宰執想交由邊臣商定此事,呂公弼又力言不可,朝廷之上都定不下來,推諉給邊臣,只能讓邊臣左右為難,平地多了一些風波。宋神宗低頭沉思片刻,說:“止。”
《宋史》載,呂公弼知成都時,遇到一件事,有個營卒犯了法,被判處杖刑,打幾棍算了。可這個營卒很強橫,沒把呂公弼放在眼里,叫囂:“寧被刀俎,不受杖刑。”呂公弼人清癯,文弱,處事謙和寬厚,一些人覺得他沒有威嚴,拿這個霸悍的營卒沒有辦法,都想看他的笑話。呂公弼面色不變,先對營卒行了杖刑,然后用劍斬殺了他。圍觀者無不驚恐戰栗,對呂公弼瞬間充滿敬畏。后來同僚問呂公弼:“何不直接殺之?”答:“杖刑是國法,國法不可違。劍殺是他自己要求的,只是如他心愿而已。”那語氣,卻是淡極。
章友直
在北宋的時候,章友直的名字就開始常常被人搞錯。梅堯臣、黃庭堅有時作詩題跋,會將“立早章”寫成“弓長張”。章友直與梅、黃幾乎是同時代的人,怎么會把名字都寫錯呢?這里面大概有兩個原因,一是章友直在書法上的名號還不夠響亮,在大家的印象中是含糊的、朦朧的;再一點,就是文集翻刻、編纂的過程中,被編者給搞混了。
章友直是福建浦城人,一作建安人。北宋的時候,福建出過很多大書法家,蔡襄、蔡京、蔡卞這“蔡氏三兄弟”就不用提了,其他的如陳道卿、黃伯思、林希、劉子翚、鄭昂,佛家書家釋惠崇等,都很有名氣。像這樣的人,還能數出一大溜的名字,可謂群星璀璨了。章友直的書法遺跡傳世極少,現有據可考的僅有兩件:一是唐朝畫家閻立本《步輦圖》卷后的篆書題記,墨跡,14行168字,行書落款“章伯益篆”,今藏北京故宮博物院;二是江西袁州“三絕碑”題額“慶豐堂記”四字,亦為篆書。另二絕是李覯的記和柳淇書的碑文。
章友直是個多面手,文章、音樂、繪畫、弈棋,都名重一時。尤其是古文,深得秦漢遺韻。《負暄野錄》說他:“文意高絕,蓋非止以字畫名世也。”一點都不夸張。章友直的畫以篆書筆意為之,亦為當時一絕。黃庭堅對章友直的書法評價不高,認為法度有余而意蘊不足,卻對他“以篆入畫”的畫法感興趣,曾題《伯益飛歧圖》,“嘉其游藝之精”。無獨有偶,后來讀《誠齋集》,見楊萬里一則題跋,《跋章友直草蟲》,頗感有趣,錄于此:“春寒爾許,新蟬飛蠅輩遽出耶?細觀蓋章伯益墨戲也。”無愧“誠齋體”宗師,短短二十余字,盡現文章曲折。
造詣最高的,當然還是他的篆書。野史中有這么一則軼聞,章友直的篆名傳到了宮廷里,有幾個書畫待詔不服氣,想見識一下章友直的真功夫。章友直讓人拿來兩張麻紙,揮毫在上面作了兩幅圖。一幅畫的是一張棋局,縱橫各十九條線。令待詔們瞠目的是,這十九條線纖毫不差外,棋局上每個格子的大小也毫厘不爽。另一幅圖就更復雜了,章友直在紙上畫了十個圓圈,大圈套小圈,圈圈相套,組成了一幅復雜的射帖。這大小不等的十個圓圈都是一筆畫就,筆畫線條的粗細、間隔的疏密,亦皆分毫不差。篆書最難的是曲筆,待詔們面面相覷,這么高難度的用筆,他們達不到。后來,米芾把這件事寫進了他的《畫史》:“能以篆筆畫棋盤,筆筆相似。”
經過待詔們的渲染,章友直的篆名更大了,連宋仁宗都知道了他。定居京師期間,來向他求書者絡繹不絕。有一個叫元居中的人,祖籍錢塘,有詩名,曾作《臨安石》詩:“人久眾所憎,物久眾所惜。為負磊落姿,不隨寒暑易。”頗不俗。喜收藏,在京師做太常少卿時,特別喜歡章友直的篆書,收藏了許多。后來到安徽宿州做知州,把他收藏的章友直的篆書全拿了出來,找一批能工巧匠,摹刻勒石,以廣其傳播,增其教化。因了這個緣故,又加上不斷的捶拓翻刻,吳地遺存許多章友直的書跡。惜其后世戰火頻仍,災害不斷,這些篆書遺跡逐漸地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了。
米芾對北宋書家認可的不多,卻很是推崇章友直的書法:“友直書如宮女插花、嬪嬙對鏡,自有一般態度,繼其人者誰歟?襄陽米芾也。”僅讀米芾此番言語,就感覺到章友直的書法真的是極妍極美的了,而且美得高雅,美得脫俗。只是感覺太陰柔了點。這應該指的章友直的篆書,排列開來,宛如宮女插的花朵一般。行草書不會有這種效果。米芾一定動過想跟章友直學寫篆書的念頭,可惜沒有了下文。因為從現有的史料看,米芾尚沒有篆書傳世。
在汴京期間,章友直交往的名流很多,見諸典籍的就不下十數人,譬如王安石、梅堯臣、鄭獬、曾鞏、李覯等等,他們之間都有詩文唱和可查。章友直與王安石的交情非同一般,《建安章君墓志銘》就是王安石作的,是全面了解章友直最權威的資料,也是最早的資料。墓志銘中,將章友直比作列御寇、莊周一般的人物,稱其為“天之君子”。這在耿介的王安石筆下,要算個異數了。章友直得遇一王安石,足矣。
歐陽修與章友直也有交往,好像還不止一次。在《集古錄跋尾》的《古器銘》篇中,歐陽修這樣說:“自余集錄古文,所得三代器銘,必問于楊南仲、章友直。”也就是說,彈琵琶、弈棋、篆書等諸藝之外,章友直還精于小學,即便是一代文宗的歐陽修也得向他討教。令歐陽修感到遺憾的是,《集古錄》成書時,楊南仲、章友直卻相繼辭世,不由喟嘆道:“古文奇字世罕識者,而三代器銘亦不復得矣。”這里歐陽修提到的這個楊南仲,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章友直與他做過一段同僚,但短暫。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們攜手做了一件大事,共篆《石經》并刊立于國子監。
章友直不愿意做官。早年間,他的族兄章得象在朝中做宰相,按照朝中慣例,可以恩推一人得官,章得象上了一道折子,推薦了章友直。章得象雖是閩人,卻具魏晉遺風。他曾與楊億到李宗諤府上戲博,輸掉了三十萬錢,回去照樣酣睡如舊。他日戲博贏了李宗諤,得到黃金一匣,數日之后,又輸了,即將那匣黃金退還李宗諤。李宗諤接到木匣,見封識紋絲未動。做宰相后,更是很少能有讓章得象動容的事了。而那一次卻令章得象感到了錯愕:章友直拒絕了他。
到皇祐年間,章友直又接連推掉了仁宗皇帝的兩次御封。開始,有近臣向朝廷舉薦章友直,說他篆書寫得好,文章也寫得好。宋仁宗很感興趣,下旨召章友直來面試。這其實是北宋授予官職的一種方式,不想章友直卻以病推脫了。不久,宋仁宗下詔,命國子監篆寫五經刻石,近臣又舉薦了章友直,說他的篆書與李斯、李陽冰不分上下,要篆石經,他是不二人選。仁宗再次下旨,令其進京。這一次章友直沒有推辭。而石經篆寫完成,仁宗皇帝很滿意,要授予章友直將作監主簿一職,這是個京官,從七品,掌管宮內的珠寶、器皿、刺繡等物,非皇帝親信,很難得到這個職位,章友直卻堅辭不就。看來,這是真的不愿出仕了。
章友直終身未出仕,“翰林院篆字待詔”只能是他在京與楊南仲同篆石經時的官職了。其實,在章友直看來,那也只是一個臨時的名分,他并沒有把這個“翰林院篆字待詔”當回事。
王安石
王安石祖籍江西撫州,后移居金陵,晚年歸隱鐘山之麓,死后就葬在了那里。因封荊國公,世人多稱其王荊公,或直接喊他荊公。
慶歷二年,二十二歲的王安石進士及第,因某宰輔不喜其為人,一直在州縣任職,直到神宗登基,越次詔對,被授予相權,開始了一場著名的大變法。《宣和書譜》謂之“千載一時,其功業昭昭,簡冊具載”。政治上的雄才大略,文學上的巨大成就,或許是這二者造就了王安石生活上的不拘小節。他有次下朝,同僚王禹玉見他鬢角爬行著一只虱子,作詩取笑他,戲稱這只虱子“屢游相鬢,曾經御覽”,一時傳為笑談。
王安石生性孤峭,認準的事理碰到南墻上也不回頭,后世通俗小說謂之“拗相公”。最能印證這一點的,是他與司馬光同到群牧司賞牡丹那件事。當然是被人邀請,邀請他們的人就是包拯。包公是群牧司制置使,王安石和司馬光都是他手下的判官。這天,包拯用酒宴請他們,可王安石和司馬光平時都不喝酒,司馬光更是滴酒不沾。可經不住包拯一再相勸,司馬光最終端起了酒杯,王安石卻碰都不碰酒杯一下。
王安石做宰相之后,一個時期患有哮喘病,嘗求諸醫者,醫者告訴他,有一味藥,非用紫團山人參不可,而京城各大藥鋪沒有這味藥。恰逢屬僚自河東回到京師,帶回一些,給荊公送來數兩。荊公不受。家人勸他:“這是治病用的,又非其他。”答:“平生沒有紫團參,不也活到了今天?”還是給拒絕了。
按典籍中說的,王安石“性酷嗜書”,讀書都到了一種病態的程度,對書中一些難解的問題,更是寢食間都難以放下。知常州時,王安石神情俊毅,同僚很少看得見他的笑容。有一天,在衙門內宴請眾僚,還請了官妓和優伶助興,大家喝啊唱啊正高興,荊公忽然大笑起來。大家都愣住了,吃驚地看著他。知事者厚賞了優伶,以為他們技藝高超,能讓太守展顏開懷。也有人不這樣認為,便瞅個間隙,問荊公因何發笑。荊公說:“方才思索《易》中咸、恒二卦,頓有所悟,不覺發笑耳。”
這種怪異的舉動,常會遭人誤解。四十歲左右,王安石出任知制誥時,曾陪宋仁宗釣魚,不知當時又處于何種狀態,把盛在金碟中的魚餌一粒一粒全吃完了。這給仁宗皇帝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說他是“詐人也”。仁宗這樣說不奇怪,倘若是誤食,一兩粒也罷了,竟將一碟的魚餌都吃進了肚里,不合乎常理,這個人精神上肯定有問題。
其實,王安石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身上還發生過這樣一個故事。王安石參加了一次雅集,活動結束,他把一盤鹿肉脯吃個精光,而其他菜筷子都沒動一下。有人就問王夫人:“相公那么喜歡吃鹿肉脯啊?”王夫人感到奇怪,平時她并沒發現丈夫有這個癖好。但她瞬間就恍然大悟了,反問來人:“鹿肉脯擺在何處?”來人回答:“在筷子旁邊。”王夫人笑笑,告訴來人:“下次再換道菜肴在筷子旁邊試試。”果然,下一次他把筷子旁邊的另一道菜吃光了。
生活小節上的王安石幾近“癡愚”,以今天的眼光來目測,他是想超脫于世俗之上,不想“零落成泥碾作塵”。朱熹曾說過這樣的話:“江西士風好為奇論,恥與人同,每立異以求勝。”王安石應該是江西士人的極端者。這一觀念同樣體現在他對歷史人物的臧否上,譬如五代著名宰相馮道,儒學家謾罵他沒有人臣的節操,像司馬光、歐陽修都持這種觀點。同為儒者的王安石卻和他們的觀點相反,稱贊馮道“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行”。
甚至在對詩的理解和詮釋上,王安石也力圖與世俗有別。王安石評“風定花猶落”說“靜中見動意”,評“鳥鳴山更幽”說“動中見靜意”。黃山谷聞知后大笑:“此老論詩不失解經旨趣。”王安石曾編纂《四家詩集》,其四家為李白、杜甫、韓愈和歐陽修,且把歐陽修排在李白之前,這一排序令世人大惑不解,王安石說,這沒什么難理解的。李白的詩,十句有九句不是女人啊就是酒的,格調不高,而歐公的詩,譬如“行人仰頭飛鳥驚”等句,意趣超幽,只是少知音耳。對歐陽修,王安石一直有一絲遺憾,他認為歐陽修應該去修《三國志》,而不是什么《五代史》。
晚年退隱江寧著《字說》時,王安石尋找靈感的方法也別具旨趣。他常在書案上放百十粒的干蓮子,每逢思路滯塞,他就拈起一顆蓮子丟進嘴里咀嚼,用這個方法去尋找靈感。有時蓮子嚼完了,他就去啃咬他的手指甲,直至血流不止卻渾然不知。他已忘記指頭是他的了,靈魂脫離了俗世,進入了一個靜虛的境界。
說到底,王安石最不能容忍的,是“流俗”二字,厭惡凡俗到了“潔癖”的程度。他自認為是個純粹的儒者,卻在舉世排斥佛、道甚至法家學說高漲的時候去注《道德經》,研究《逍遙游》。他還喜歡讀佛家典籍,曾鞏取笑他,他說,只要符合義理,即使樵牧俚語,也不應該偏廢;倘若所言沒有道理,哪怕是孔孟圣人,也不敢聽從。
這種特立獨行的性格體現在書法上,就有了一種強烈的個人面目。王安石墨跡存世不多,目前發現的僅有兩件,一件是《致通判比部尺牘》,另一件就是他去世前一年書寫的《行書楞嚴經旨要卷》。后者與前者相比,更加的瘦竦峭拔,用筆也愈見率真,似不經意之間,盡顯橫風疾雨之勢,落筆猶如在狂風中斜行,一種不屈的拗勁兒躍然紙上。墨淡,然線條清勁,行次緊密,少有空白,卻如萬樹枝條扶疏,得自然之妙趣。透過字里行間,仿佛感悟到細瘦的線條下是堅韌的文人風骨,還有超脫了凡俗的沖和與蕭散。
同時代及后世人對王安石書法多有評價。黃庭堅認為王安石的書法是學東晉名士王濛的,所以,他這樣說:“荊公書法奇古,似晉宋間人筆墨。”米芾評王安石書法,怎么看都像炫耀自己。他說:“文公學楊凝式,人少知之。”《墨莊漫錄》的作者張邦基對黃、米的說法不以為然,反駁道:“黃魯直謂學王濛,米元章謂學楊凝式,以余觀之,乃天然如此。”張邦基的這一論斷無疑參照了蘇軾的說法,蘇軾早他二十年就說:“荊公之書,得無法之法。”
一句“得無法之法”,可謂是對王安石書法最高的評價了。時間過去近千年,這一評價依然無人超越,堪稱“千古第一評”了。想當年,蘇軾的父親蘇老泉,痛罵王安石“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可謂極端到無以復加,亦不愧“千古第一罵”之名。蘇氏父子之于王安石,不能說不是個異數。
章 惇
從典籍中得知,章惇身高而清瘦。面皮白凈,微微有髭須。眉毛很長,像畫上去的一般,目光偶露芒角,令人不敢逼視。章惇自幼習道家吐納之術,能作獅吼虎吟之聲,曾在山澗與猛虎對視,而令猛虎驚恐遠遁。
章惇中過兩次進士,第一次因狀元是他族侄章衡,他恥于名列晚輩之后,扔掉敕誥回老家浦城復讀去了。第二次及第,中的是進士第五名,他本沖狀元而來,沒有如愿,對主考官大加口伐。有人想看看他中進士的敕誥,他將敕誥摔在地上,憤憤地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個第五名而已!”
章惇天性狂放,孤傲,從不隱瞞自己的情緒。在直學士院時,見了宰執們,其他學士都行鞹足秉笏之禮,唯獨章惇卻以散手靸鞋禮應之。這種禮節早已廢止,章惇忽行此禮,立即引起一場騷動,眾人多側目,而章惇全然不顧這些,結果被罷黜。在相府,手下去見他,他穿著很隨意,戴隱士帽,穿紫直裰(道服)接見他們。屬僚都穿著朝服,他一個人穿一身那樣的衣服,有些不倫不類,顯得很滑稽。
孤峭的外表下,章惇卻是個重情感的人,這很矛盾。早年,他與蘇軾交好。“烏臺詩案”,宰相王珪欲害蘇軾,被章惇叱罵,寧愿搭上個人的政治前途,也要救朋友于水火。章惇仕途上的發跡,得力于王安石的提攜。章惇一生都對王安石感激不盡,將繼承王安石的衣缽為己任,堅決捍衛變法成果,一人與舊黨作殊死拼搏。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章惇做宰相后,對蔡卞很是提攜,即使在蔡卞背叛他的情況下,仍破例選擇了忍耐。
一個人的感情,當然不止一個側面,而是極為復雜的。章惇恩怨分明,有恩必酬恩,有怨則必報怨,快意恩仇。這一點有時是可怕的。章惇復相后,他妻子得了重病,臨終前拉著丈夫的手不放,叮囑他“如今做了宰相,要放下舊怨”。知夫莫若妻,她太清楚章惇的弱點了。但章惇沒聽從他妻子的勸告,拜相不久,即開始對元祐舊黨進行瘋狂報復。對待敵人,或是背叛他的人,章惇的手段是毒辣的,甚至是殘酷的。數次貶謫蘇軾,就是個例子。
更奇怪的是,做宰相后的章惇開始醉心翰墨,但他師法的不是癲張狂素,而是瀟散醇雅的王羲之。章惇學習書法很刻苦,日臨《蘭亭》一遍,風雨不輟,可謂用功之深。有人就章惇的書法問蘇軾:“章子厚書法若何?”蘇軾笑著說:“臨摹的功夫是有了,但缺少個人感悟,品味不高。”后來這個人在三司北軒見到了章惇所寫的《蘭亭》,認為蘇軾說的沒有錯。但沈括對章惇書法的評價恰和蘇軾相反,說章惇善書,嘗自謂“墨禪”,曾對他說“書字極須用意,不用意而用意,皆不能佳”。以此看來,章惇絕非凡夫俗子可比,書法格調自然也不會低到哪里去。《會稽帖》外,還有書跡《游終南題名碑》傳世,現存西安草堂寺內。這是一件章惇的早期書法作品,刻在一塊劣質方形石頭上,行筆比較草率,能看出有一種桀驁之氣。
北宋眾多的宰相中,單獨為相的不多,章惇是其一,且獨相數年之久。
權力會使人變得瘋狂。在相位時間一長,章惇愈發的霸道,愈發的剛愎自用。諫議大夫安惇每次見到章惇,都不敢自稱為“惇”,而是把“惇”的偏旁去掉,自稱為“享”,令人大跌眼鏡。諫官劉安世曾彈劾過他,被貶梅州,他還數次遣人追殺。他對蘇軾(二人一度反目)的迫害更是令人發指,命令沿途官衙、驛站和農戶不得向蘇軾提供吃和住的地方,想讓蘇軾自絕、餓死或病死。再加上對元祐黨人的趕盡殺絕,汴京坊間有小兒言說他和安惇:“大惇小惇,滅人家門。”又將他與蔡京、蔡卞放在一起說:“二蔡一惇,必定抄門;籍沒家財,禁錮子孫。”
章惇的瘋狂,讓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包括他最好的朋友。章惇與秘監晁美叔,同生于乙亥年,同榜進士及第,又一同到館閣任職,章惇常親熱地喊晁美叔為“晁三同”。元祐間,章惇與晁美叔雅聚,為其作詩曰:“寄語三同晁秘監。”二人友誼之深可見一斑。然而,到了紹圣初年,章惇作了宰相,性情大變,對元祐黨人殘酷迫害,尤其對蘇軾、豐稷、劉安世等人,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晁美叔實在不忍坐觀,便竭力進諫勸阻。章惇認為晁美叔與政敵沆瀣一氣,不禁大怒,將晁美叔貶為陜西太守。離京時,晁美叔對前來送行的好友道:“三同今百不同矣。”言語之間,充滿揶揄意味,也有幾分傷感。
章惇素有“鐵血宰相”之稱,但他也有柔軟的一面,也有脆弱的時候。被謫睦州時,章惇已七十多歲,到了人生的暮年。可他發瘋般愛上一個少女,并納之為妾。可這個少女卻愛上了一個年輕和尚,結果被他兒子章援無意間撞破了。那天,章援偶游城南烏龍寺,走進一間僧舍,舍內空無一人,只案上放了一把玉界尺。章援拿在手中細看,不禁大驚失色,原來是他父親的心愛之物。奸情敗露了。章惇暴怒,將所有的婢女捆起來都打了一頓,怨她們沒有將人照看好,唯獨沒有打與人私通的小妾,僅讓她去做了燒火的丫頭。那個少年和尚被下了大牢,他長得虎背熊腰,目如牛腰,杖其背,就如打在一塊石頭上。不久,和尚死在了獄中。兩個多月過去,章惇總忘不掉這個小妾,常夢見她羞澀地朝他倩笑。他仍想讓小妾來服侍,可小妾卻說:“寧愿死,不愿再相見。”當天夜里,小妾懸梁自盡了。章惇受到這樣的打擊,竟也一病不起。
筆記中記載,章惇謫蘇軾蘇子瞻去儋州,是因為“儋”與“瞻”二字很相近。謫蘇轍蘇子由去雷州,也是“雷”下的“田”字與“由”略同。貶黃魯直到宜州也是如此。章惇簡直搞了一場文字游戲。當時有術士聞之大驚,說章惇貶三人暗含玄機,除子由能得以善終外,蘇軾和黃庭堅都是命途多舛,吉兇難料,后來竟應驗了術士所說。此記載大不可信,想是后人演繹,章惇不會如此無聊。
徐 鉉
早在南唐時,徐鉉的書法就已經被士大夫所推崇了。
對于徐鉉的籍貫,《宣和書譜》說他是江右人,并注釋說,江右就是江東。江右和江東,都是指的長江下游以東的地區。但同時期的李至卻說徐鉉是江左人,不知他們孰是孰非。李至官至吏部侍郎,與徐鉉算是同僚,而且是在與楊徽之、張洎前往吊唁徐鉉時,在祭文中說的,或許更可信一些。
徐鉉在南唐做官,官職為御史大夫。其實,這又是《宣和書譜》的一點不周嚴處,徐鉉在南唐沒有做過什么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他來汴京之后的官職。他后來還做過一個很奇怪的朝官:散騎常侍。就是皇帝騎馬狩獵,他就得騎馬陪同。一介文人,做了一個這樣的官,內心一定是郁悶而惶恐的。
伴君如伴虎。君王喜怒無常,正常的君王歷史上少見。“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漢代的賈誼說過類似的話。何況徐鉉一個降臣呢?對他來說,在大宋天子身邊的每一天都充滿了兇險。心弦時刻繃得緊緊的,身心定然是很疲憊的。為舒緩這緊張的神經,徐鉉更加頻繁地練習書法。
一般人印象中,徐鉉的鐵線篆是足以獨步天下的,有人甚至斷言:“自李陽冰之后,五百年間,能深得篆法精髓的,唯徐鉉一人而已。”對徐鉉的篆書,李至、楊徽之、張洎的評價更高:“篆籀稱絕,典謨得體。”“如金之渾,如玉之璞。”愛屋及烏,他們在評價徐鉉這個人時,也不吝贊美之辭。“惟公博識宏才,懿文茂學……孰不仰止?”
其實,徐鉉在隸書上的造詣也很高。來汴京之后,徐鉉一段時間在學士院值勤,替太宗皇帝起草誥命書。誥命書當然不能用篆書去起草,用的是隸書,也有叫八分書的。因了這個緣故,徐鉉對隸書思考得就多一些。他產生了一種顧慮,怕隸書的筆畫、形體會在實用的過程中失去它慣有的藝術個性,流于惡俗、甜膩。徐鉉在乎的,是隸書的古拙與質樸。
在學士院,除了起草誥命,徐鉉有的是大把時間。他開始做一件事,用蠅頭大的小字隸書抄錄《說文》,抄一遍得數萬字。抄好一本,就裝訂成冊。出學士院之前,徐鉉已經裝訂成了三大冊。這些小隸書都很精彩,保留了漢隸的余韻,字畫與形體上又參入了篆意,藝術價值不可低估。其中的兩本,徐鉉留在了學士院,意在讓他的繼任者,繼任者的繼任者,起草誥命時有一個參照。另一本送給了女兒。徐鉉只有這么一個女兒。他沒有兒子。
徐鉉的篆書,也是在學士院期間,在大相國寺隔壁的書肆中淘得一冊李斯的《嶧山碑》善本,然后才開始大變的。起初的幾天,徐鉉看上去都有些癲狂,兩眼目光灼灼,很少和人搭話,卻不停地喃喃自語:“覺今是而昨非。”這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句子。徐鉉開始向別人討回他昔日送出去的篆書作品:尺牘、手札、條幅、對子等等。等他覺得收回得差不多了,全放入一個瓦缶中,一把火焚燒得精光。
徐鉉還可稱得上是一個小說家,著有《稽神錄》一書,寫的全是神鬼怪異之事。但篇幅都很短小,文學價值不高。盡管如此,可以看出徐鉉是個博學之人。有一件小事,也說明了這一點。宋太宗想吃象膽了,等把大象殺死后,腹腔來來回回翻騰幾遍,怎么都找不到那個東西,御膳房的知事臉都嚇白了。他來向徐鉉求救。徐鉉說:“你去把前左足剖開看看。”果然,象膽在那里找到了。宋太宗聽說了這件事,大是奇怪,問徐鉉:“你怎么知道會在前左腳呢?”徐鉉說:“象膽在足,且隨四時游走。現在是二月,故知在前左腳。”宋太宗嘆道:“卿真國寶也。”
宋太宗決定要重用徐鉉。他與徐鉉做了一次長談,問想做點文化,先從何處做起?徐鉉那時正在抄錄《說文》,發現了很多訛誤處,于是回答:“先校點《說文》吧。”宋太宗笑笑:“就聽卿的。”于是下旨讓徐鉉和三個翰林學士同校《說文解字》。后雕版刊印,流布頗廣,世稱“大徐本”。他的弟弟徐鍇著有《說文解字系傳》,被叫作“小徐本”。
徐鉉后來還參與編纂了《文苑英華》《太平廣記》等書。然后,那件事就發生了。
宋太宗讓徐鉉去探望“隴西郡公”,他昔日的舊主,就是那個南唐的末代皇帝李煜。還笑著說:“聽聞郡公寫了許多的新詞。”宋太祖原封李煜為違命侯,不知為什么,宋太宗一登基就給改了,改成了“隴西郡公”。那次探望,據傳,這對昔日的君臣相擁而泣。不久,李煜就被賜死了。坊間傳言,李煜是給牽機藥毒殺的,死狀可怖,人抽搐成了一個肉球。而這些,都是拜徐鉉所賜,因為是他出賣了他的舊主。
命運給徐鉉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他很快離開京城,到西北去了。徐鉉晚年很痛苦。而正是這種痛苦,讓他悟得了篆書的竵匾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