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華《許三觀賣血記》結尾有段絕妙的劇情。許三觀一輩子靠賣血來渡過難關,很是慳吝,不肯為自己花錢,除了賣完血后去吃個炒豬肝喝杯黃酒。到晚年,想自己享受一回了,習慣性去賣血,人家不要,他急得哭了。妻子說,我們自己有錢。給他點菜,問他要什么。許三觀反復要了三份炒豬肝與黃酒,排在桌上,笑逐顏開;吃一份,看兩份,對妻子說自己就這輩子吃得最好。
所謂有錢了什么什么買兩份,吃一份看一份,大家都當笑話講,其實特別寫實:匱乏過的人,都有對匱乏的恐懼;吃著碗里是身體高興,看著鍋里的是心理高興。
我已故的太婆,20世紀初生在常州,據說是家鄉出了事,才來無錫的,怕了。她床底下,總藏著一缸小米。別人來打砸收,也搜不走,她覺得安全。每當被說起來,便是:“你們沒吃過苦頭!”
后來我讀阿城《棋王》,小說里“我”給愛吃的王一生說了另一個囤積的故事,即杰克·倫敦的《熱愛生命》:經歷艱險的主角犯了囤積病,在褥子底下藏餅干。王一生對這個故事,有很矛盾的評價:“這個人是對的。他當然要把餅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講,他是對失去食物發生精神上的恐懼,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寫書的人怎么可以這么理解這個人呢?”類似的故事,巴爾扎克小說《歐也妮·葛朗臺》里也有。英法交戰時,糖一度是奢侈品,所以哪怕拿破侖都下去了,吝嗇鬼葛朗臺還覺得喝咖啡不該放糖,“多放點牛奶就不苦了!”。囤積和吝嗇,是會有延續性的。
大概,真得經歷過了,才會知道,每一種囤積背后,都有無限深藏的痛苦。
大概,真得經歷過了,才會知道,每一種囤積背后,都有無限深藏的痛苦。那藏在褥子下的餅干,床底下的米缸,不下糖的咖啡,三份炒豬肝與黃酒。每一點每一滴囤積的背后,都是曾經匱乏過的痛苦與陰影。
21世紀物質豐足,似乎不用囤這個了。但游戲玩家大概都有過囤藥的經驗:“這個藥存著留到打boss用”“這個技能存著留著打boss用”……哪怕許多藥到通關都沒用過。大概,在二次元謹小慎微,是因為三次元的壓力?我小時候周末打游戲謹小慎微。每次干點啥就要存檔。打RPG像倉鼠囤藥不敢吃。暑假打游戲時肆無忌憚,怎么大膽怎么來:因為周末打游戲時間珍貴,一寸光陰一寸金。暑假時間充裕,尤其雙職工家庭孩子,白天想干嘛干嘛,膽子自然就大了。
單機游戲本是無痛苦的安全冒險,讓每個人可以展翅奮飛。其美好恰在于不涉及時間,總可以重新開始。然而玩家時間是有限的。小時候總想著“以后長大了就有無限時間可以玩游戲了”,但真有那么幸運的人,其實少之又少。所以游戲中謹小慎微的習慣,多來自現實生活的壓力。所以二次元世界里的游戲世界都很美好,膽戰心驚的壓力,都來自于玩家所處的、三次元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