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美國對外戰略轉型的兩種路徑

中圖分類號：D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8049（2025）03-0026-13

自2017年12月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出臺的《國家安全戰略》標志著應對大國地緣競爭成為美國國家安全的首要關切以來，美國對外戰略經歷了自二戰結束后最為深刻的一輪調整，如對競爭對手發起大規模貿易戰、單邊制裁以及重新定義傳統盟友關系等。①這輪調整的總趨勢是全方位脫離了美國外交長期形成的自由國際主義（liberalinternationalism）傳統，朝著更趨現實主義的方向持續快速轉型。②拜登政府執政期間，美國對外戰略以應對大國地緣競爭為核心的現實主義轉向不僅沒有逆轉，反而進一步強化。這就表明，在世界百年變局加速演進特別是大國地緣競爭不斷深化的背景下，美國對外戰略的現實主義轉向具有跨黨派性和長期性。以此為背景和前提，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分別以所謂“有原則”的現實主義（principledrealism）和“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pragmaticrealism）賦予了美國對外戰略兩種迥異的轉型路徑，反映出美國國內民粹派和建制派兩大政治力量對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變局的不同理解。①

隨著特朗普在2024年美國大選中的強勢回歸及其第二任期的開啟，本文試圖通過對特朗普和拜登兩屆政府的對外戰略進行比較分析，從地緣政治經濟的視角探討美國對外戰略現實主義轉向的動因，進而解析以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和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為代表的美國對外戰略兩種轉型路徑的差異化內涵邏輯、實踐表征，連同其相應的對外戰略選擇，從而為理解“特朗普2.0時代”以及未來中長期美國對外戰略的走向提供分析思路與觀察視角。

一、大國地緣競爭與美國對外戰略的現實主義轉向

“美國回來了，外交回來了我們將修復與盟友的關系，重新參與世界事務美國將再次處于領導地位。” 年2月4日，宣誓就任兩周的美國總統拜登在美國國務院發表首次外交政策演講時，提出了上述充滿自由國際主義色彩的戰略目標。實際上早在2020年美國大選階段，作為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的拜登便于美國《外交事務》雜志發表題為《為什么美國必須再次領導：拯救特朗普之后的美國外交》的文章，批評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奉行的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對外戰略—尤其是其中保護主義的貿易政策和推卸國際責任的做法一背離了二戰后歷屆政府形成的自由國際主義傳統，削弱了美國與盟友和伙伴的關系、破壞了美國民主價值觀、損害了美國國際信譽，致使美國全球領導地位顯著下降。③拜登政府提出，要想重振美國霸權就必須修復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國際秩序，其中盟友體系、多邊主義和民主價值觀是關鍵要素。

然而，拜登政府執政期間的外交實踐表明，美國對外戰略不僅并未朝著重振自由國際主義的方向演變，反而呈現出日益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從阿富汗倉促撤軍到避免直接卷入俄烏沖突、巴以沖突，從力不從心的全球“民主峰會”“價值觀聯盟”到充斥著保護主義理念的“新華盛頓共識”和一系列產業技術聯盟的構建，拜登政府的對外戰略被普遍視為是包裹了一層自由國際主義外衣的現實主義，是民主黨建制派對美國民粹主義的再包裝，實際上是一種有別于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的另一種現實主義版本，即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本質上，美國自由國際主義大戰略的三根支柱一自由貿易、多邊主義與海外干預并未在拜登政府執政期間得以重振。對此，美國政治學者福山在《經濟學人》雜志的撰文就指出，阿富汗撤軍標志著美國自由霸權的終結和自由國際主義的衰落。④約瑟夫·奈也提出，拜登政府時期美國面臨的一個“棘手的問題”是關于世界秩序的，即在特朗普成為1945年以來首位質疑自由主義國際秩序的美國總統后，美國究竟應嘗試恢復這種秩序，還是將其作為遺跡存諸歷史？①顯然，拜登政府的做法體現出的是后者。

為什么告別自由國際主義、擁抱現實主義成為近年來美國對外戰略得以超越民主、共和兩黨日趨極化的黨派分歧的總體轉型趨勢？筆者認為，大國地緣競爭及其引發的在美國兩黨政治精英認知中的全球地緣政治、地緣經濟以及意識形態格局的急劇變化，構成了上述重大轉向的催化劑。

首先，從地緣政治變局看，肇始于奧巴馬政府時期的美國全球戰略收縮態勢與近年來大國地緣政治競爭加劇的“交錯壓力（crosspressure）\"促使美國對外戰略更趨現實主義，因此美國地緣戰略收縮與大國地緣競爭加劇的同步出現是理解當前美國面臨的地緣政治變局的核心。冷戰時期，盡管美國同樣面臨大國地緣政治競爭，但其處于全球戰略擴張態勢；冷戰后，大國地緣政治競爭的終結與美國全球戰略擴張的共振推動美國將擴展自由主義國際秩序視為對外戰略重心。上述兩個階段美國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無疑都為自由國際主義對外戰略的推行提供了重要基礎。然而正如特朗普第一任期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所強調的，大國地緣政治競爭正在回歸，美國全球戰略的重心將轉變為應對中國和俄羅斯等戰略競爭國家的挑戰。②拜登政府在其《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中也指出，后冷戰時代已經終結，應對來自中國和俄羅斯的大國競爭成為美國的首要對外戰略任務。在這份報告中，中國被提及超過60次，被視為美國面臨的“最嚴峻地緣政治挑戰”和唯一既有意愿又有能力重塑國際秩序的競爭者；因此，中美競爭將迎來“決定性十年”，美國對華戰略的目標是“競贏”（outcompete）中國。③然而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都延續了后金融危機時期美國的全球戰略收縮態勢，不尋求大規模海外干涉等代價高昂的自由國際主義外交議程，試圖降低對外戰略成本。基于此，現實主義成為美國兼顧應對大國競爭與推行全球戰略收縮的必然要求。

其次，從地緣經濟變局看，近年來美國和整個西方世界內部民粹主義思潮持續興起，對后冷戰時代以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和“華盛頓共識”為內核的主流地緣經濟理念形成顛覆。正如拜登政府執政期間推行的國際經濟政策大體延續了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的理念邏輯所表明的，肇始于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和英國“脫歐”兩大政治事件的民粹主義和逆全球化浪潮有著超出大多數人預期的持續性。④拜登政府任內，時任美國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對二戰后美國國際經濟政策的否定、拜登政府對經濟事務越來越深的介入，以及拜登政府在削減對華關稅和調整貿易政策方面的蜘躕不前等，都印證了民粹主義思潮在美國產生的影響是跨黨派的和持久的，并非局限于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期間。歸根到底，無論是拜登執政期間對自由國際主義的強調僅停留在口頭層面、而在政策實踐中卻無法擺脫民粹主義影響的事實，還是2024年美國大選中特朗普以更為強勢的姿態再度入主白宮的結果，都進一步確認了全球地緣經濟格局正面臨同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一樣的拐點，這成為美國對外戰略現實主義轉型的地緣經濟背景。

除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的中長期結構性變化外，美國對外戰略面臨的時代變局還存在于西方主流意識形態共識的崩解及其民主體制日益加深的困境中，這導致美國在經歷經濟和安全等硬實力相對衰落帶來的挑戰的同時，還出現價值觀號召力和國內治理能力下降的軟實力衰落態勢，這一變局同樣推動美國對外戰略更趨現實主義。冷戰結束后，福山提出著名的“歷史終結論”，成為后冷戰時代美國自由民主神話和意識形態霸權的理論基礎。①然而，美國政治極化、社會分裂和以“國會山騷亂”事件為代表的國內亂局的出現，連同全球民主衰退的加劇，使\"歷史終結論”被歷史所終結。在這一背景下，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時便開始以“美國優先”為理念推動美國對外戰略“去意識形態化”，而拜登政府則將民主困境視為美國國家安全面臨的一項“重大威脅”。例如，拜登政府時期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將強化國內民主基礎和西方意識形態內聚力視為重要目標，并將大國競爭歸結為所謂“民主與威權的較量”。②拜登宣稱，美國面對大國地緣競爭時“必須證明民主是管用的”。③時任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也指出，威權國家和民主國家的競爭是當今時代的基本競爭，威權國家試圖證明其行事方式比民主國家更能滿足公民需求。④面對全球意識形態變局，美國試圖構建一個“民主一威權”競爭性敘事框架，這被美國學者哈爾·布蘭茲（HalBrands）理解為美國對外戰略現實主義轉型過程中的突出特點。⑤

總之，在近年來美國持續進行全球戰略收縮的過程中，由大國地緣競爭催生出的地緣政治、地緣經濟與意識形態三大時代變局，共同導致美國的自由主義霸權出現了一系列深層次內外挑戰，進而使其對外戰略逐步告別了傳統的自由國際主義、朝著現實主義方向持續演進：一方面，美國兩黨政治精英在對外戰略領域開始對自由貿易、多邊主義和海外干預等自由國際主義的主流傳統表現出日益顯著的背棄、疏遠和排斥傾向；另一方面，以服務美國現實國家利益和應對一系列全球地緣政治、經濟挑戰為基礎的對外戰略思維正在成為新的跨黨派共識，表現出日益鮮明的現實主義色彩。

二現實主義背景下美國對外戰略的兩種轉型路徑：理念根源及實踐表征

在美國對外戰略現實主義轉向的總體背景下，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在實踐中分別探索出了各自的轉型路徑：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和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盡管兩者都意識到了冷戰后的全球化趨勢和自由霸權秩序已無法維系美國的戰略優勢，但在具體的轉型路徑上存在顯著差異。這種差異來自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分別代表的美國國內民粹派和建制派政治力量全然不同的理念根源，并在實踐中表現為雙方圍繞美國應如何應對全球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等重大問題的不同理解。

2.1 理念根源：民族國家一民粹主義vs.自由霸權一民族國家折中主義

就理念根源而言，兩種轉型路徑分別建立在“去意識形態化—反全球化”的“民族國家—民粹主義”理念與“意識形態工具化”的“自由霸權一民族國家折中主義”理念基礎上。面對全球化沖擊、自由霸權秩序危機以及美國連同整個西方民主衰退的加劇和價值觀優勢地位的下降，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認為，這是美國建制派精英長期以來推行自由國際主義造成的過度擴張與戰略透支的結果。基于此，特朗普代表的美國國內民粹派政治力量主張推動美國對外戰略的“去意識形態化”，擺脫“自由霸權”給美國帶來的作為全球領導國的戰略負擔，徹底回歸“民族國家”式的對外戰略制定邏輯，以現實的經濟、安全利益而非抽象的價值觀、國際領導權利益為優先；同時，面對后冷戰時代全球化突飛猛進給美國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沖擊（尤其是制造業外流和非法移民激增），特朗普式轉型路徑還以反全球化的民粹主義理念為依托，尋求實現美國的經濟、安全利益最大化。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試圖通過在傳統的自由霸權意識形態與完全“去意識形態化”的民族國家理念之間尋求更為折中的意識形態工具化路徑，使其服務于民主黨和建制派精英的內外戰略目標：一方面，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致力于修復美國國內民主并指責特朗普所代表的民粹主義力量是美國民主的最大威脅；另一方面，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試圖通過推動全球民主復興以重振美國意識形態優勢。在實踐中，拜登在任職期間反復強調要重振民主這一美國的“國家之魂”（soulofthenation）并提出以“全球民主峰會助力全球民主復興”。①為實現上述目標，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對外戰略提出了“內政一外交互聯”思維。2019年7月，拜登在紐約舉行的競選集會上首次宣稱“內政即外交，外交即內政”。②執政后，從2021年3月發表的題為“美國的世界地位”的總統首次外交政策演講到2022年10月發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拜登政府始終將國內政治置于整體外交政策構想的中心。③由此可見，“以外促內”的對外戰略思維致力于以外交政策為抓手助推一系列美國深層次內政問題的解決，從而修復美國民主制度、重塑意識形態優勢和重振全球領導地位，這反映出一種將意識形態視為連接自由霸權身份與民族國家利益橋梁的“工具化\"戰略理念。

2.2實踐表征：對全球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變局的差異化認知

就實踐表征而言，兩種轉型路徑的上述差異化理念根源具體體現在地緣政治和地緣經濟兩個層面。

首先，從地緣政治層面來看，由于兩種轉型路徑分別建立在“民族國家—民粹主義”和“自由霸權—民族國家折中主義”理念基礎上，因而它們對大變局下美國的國家特性、國際政治的本質、美國的國家利益和地緣政治目標等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認知。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路徑在二戰后首次喚醒了美國的民族國家特性，認為國際政治的本質是競爭。④在這一認知基礎上，有原則的現實主義指出美國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屬性越來越由大國競爭所界定。相較于傳統自由國際主義強調的“多邊”“秩序”“自由”等“有損于美國經濟安全利益”的敘事，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致力于修正冷戰后美國地緣戰略中的意識形態化趨勢，從而避免因熱衷于輸出意識形態而在中東等傳統“帝國墳墓”陷入地緣政治的“麥金德陷阱”，引發災難性地緣政治后果。在這一路徑看來，傳統自由國際主義因過度強調意識形態而暴露出的一系列缺陷必須被徹底修正，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幫助美國更好地因應大國地緣競爭時代全新的戰略現實。因此，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試圖通過重新強調具體的現實利益，大幅減少美國的國際義務，以“美國優先”為原則實現“讓美國再次偉大”（MakeAmericaGreatAgain）的根本目標。⑤

相較而言，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對美國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有著更加多維的理解。拜登政府認為，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表現難以發展為美國對外戰略的有效轉型路徑。①但與此同時，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也與美國的自由國際主義傳統不同，它“拒絕自由國際主義的假設，尤其是以軍事手段向海外輸出民主制度、推廣普世價值和進行‘國家建設’（nationbuilding）”。②正如拜登在結束阿富汗戰爭的講話中強調的，“除非美國本土或我們的盟友遭到攻擊，否則美國不會在海外進行大規模軍事行動，更不會以此改造他國。”③因此，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既背離了美國自由國際主義強調的“自由霸權”傳統，又有別于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的“民族國家”視野。在這一認知基礎上，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指出，美國面臨的地緣政治環境屬性不能簡單地以大國競爭來界定，而是“大國競爭 + 跨國挑戰”雙重地緣政治圖景的組合。基于此，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試圖對美國的“自由霸權”和“民族國家”兩種國家特性進行調和。就美國的國家利益和地緣政治目標而言，現實利益v.s意識形態的美國對外戰略二元分析框架長期以來存在兩個變量孰輕孰重的爭論。④自由國際主義認為，現實利益與意識形態是同等重要的對外戰略目標；但在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看來，現實利益是唯一重要的目標。上述分歧根本在于“自由霸權”與“民族國家”兩種定位存在張力。對此，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主張淡化意識形態以低成本維護美國霸權，但同時認為不能完全放棄意識形態的作用，應繼續將其作為服務美國現實利益的工具。就美國對外戰略的目標而言，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承認自由國際主義的戰略目標已不切實際，尤其是大規模海外軍事行動、政權更迭和國家建設。這一認知在拜登政府的阿富汗撤軍決策、應對烏克蘭危機的“背后作戰”方式以及拒絕下場卷入巴以沖突等的行為中體現得十分明顯。另一方面，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反對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將美國對外戰略目標徹底建立在民族國家認知上的做法，認為美國不能排斥多邊主義與盟友體系，應繼續廣泛參與國際事務、通過共同利益紐帶增進盟友體系凝聚力以強化自身全球領導地位。因此，拜登政府傾向于一種基于價值觀聯盟的現實主義地緣戰略，亦即盡管在應對大國競爭和強化盟友體系時采用意識形態的敘事方式，但其政策實踐卻以現實利益為導向。③

其次，從地緣經濟層面來看，從經濟自由主義到經濟民族主義的轉型是近年來美國對外戰略告別自由國際主義、擁抱現實主義的又一個典型表征。在經濟民族主義看來，長期以來的經濟自由主義特別是全球化進程削弱和侵蝕了美國的經濟自主、損害了美國的經濟利益，因此在全球地緣經濟變局下，美國必須拋棄自由主義原則和全球化理念，更好地保護國內產業和提升供應鏈韌性，以維護經濟安全、服務國內民眾尤其是藍領階層的利益。基于此，經濟民族主義突出經濟安全的重要性，將其上升到美國國家安全的高度；同時，它也在實踐中充斥著保護主義和逆全球化思維。結合上述兩方面內容，經濟民族主義可以被理解為由強化政府干預的經濟安全化理念和突出保護主義的經濟自主性理念構成的以抵御市場化和全球化為導向的經濟政策信條。在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任內，美國的經濟民族主義呈現出了不同的形態，即顯性的和隱性的經濟民族主義，這兩種選擇同樣反映出二者的理念根源差異：前者植根于“民族國家一民粹主義”理念，后者則以“自由霸權一民族國家折中主義”理念為指引。

植根于“民族國家—民粹主義”理念的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從對國際政治的競爭本質出發，在國際經濟政策中奉行經濟競爭戰略、以赤裸裸的貿易保護主義為基本內涵邏輯，這一點在特朗普政府的對華經濟戰略中體現地尤為明顯。① 在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內，依靠單邊提高關稅壁壘、投資壁壘和進行出口管制/出口制裁，美國以大國經濟競爭為名發起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對華貿易戰，其最直接動因是試圖改變長期以來存在的巨額對華貿易逆差、增進國內就業。②無獨有偶，在2024年美國大選期間和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開始后，美國的經濟民族主義理念及其政策體現地更為顯著，關稅甚至被特朗普稱為“字典里最美的詞匯”和“最有效的武器”。③不難看出，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在實踐中將美國一系列具體的經濟尤其是貿易利益置于首要地位，傾向于采取單邊主義的關稅、投資與出口政策維護上述利益。

與特朗普式轉型路徑不同，以“自由霸權—民族國家折中主義”理念為指引的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致力于在順應民粹主義思潮興起的基礎上為美國經濟政策建章立制、重振美國經濟霸權，實質上是一種“隱性的經濟民族主義”，其內涵邏輯體現在“新華盛頓共識”和“拜登經濟學”兩大理念中。首先，沙利文于2023年4月在美國布魯金斯學會發表的題為《重振美國經濟領導地位》的演講宣告了后冷戰時代“華盛頓共識”的消亡，提出了一套所謂“新華盛頓共識”的經濟政策主張。④有學者認為這是一項具有轉折意義的重大宣言，其歷史地位堪比“馬歇爾計劃”。③“新華盛頓共識”認為，后冷戰時代的地緣經濟格局掏空了美國制造業、幫助了競爭對手崛起、加劇了氣候危機和貧富差距。因此，拜登政府主張重新定義政府與市場的關系、實施新型產業政策，強化與盟友伙伴的合作以構建有韌性的供應鏈體系和強大的技術以及工業基礎，同時更新國際多邊經濟制度并通過“小院高墻”維護美國技術優勢。不難看出，“新華盛頓共識”一方面充斥著服務產業回流美國的保護主義思維，另一方面也體現出助力美國應對大國地緣競爭的泛安全化思維，本質上是試圖通過由外而內的方式重振美國經濟霸權。其次，與“新華盛頓共識”相呼應，“拜登經濟學”則旨在以所謂“投資美國”的方式，由內而外地因應全球地緣經濟之變。2023年7月29日，拜登正式簽署“在這里創造、在這里制造”總統行政令，內容為推動聯邦科技研發、助力本土制造業繁榮、促進就業增長、服務美國工人利益和增強供應鏈韌性，白宮稱之為“拜登經濟學”的寫照。總之，如果說“新華盛頓共識”重在利用霸權優勢重塑美國外部經濟環境以打壓競爭對手、提升自身經濟相對競爭力，那么“拜登經濟學”則致力于重構美國經濟發展的內在基礎尤其是產業結構和技術優勢，以增強自身經濟絕對競爭力。

綜上所述，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轉型路徑一方面反映出經典現實主義理論“以權力界定利益”的基本假設，將美國對外戰略建立在徹底去意識形態化的民族國家利益基礎上，另一方面則以由“美國優先”作為根本原則的反全球化和民粹主義理念為指引。可以說，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了“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的核心內涵。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轉型路徑同樣體現出以美國作為一個民族國家的現實地緣政治經濟利益為底色的戰略偏好，但它之所以是“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就在于一方面試圖在自由霸權與民族國家兩種身份之間尋求折中、使工具化了的自由霸權和美國的全球領導地位繼續服務于民族國家利益，另一方面則與有原則的現實主義以經典現實主義理論為基本假設的出發點不同、更多反映出結構現實主義理論的基本假設，將大國之間的權力均勢作為戰略制定的邏輯起點，尤其是承認美國必須在強化對華競爭的同時尋求對華合作以應對全球性挑戰。①

三、現實主義與美國對外戰略兩種轉型路徑的戰略選擇

基于上述不同的理念根源和內涵邏輯，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與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兩種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美國對外戰略的轉型路徑在實踐中形成了相應的差異化戰略選擇，在包括大國競爭戰略、國際經濟戰略、聯盟戰略、價值觀戰略以及國際制度與全球治理戰略在內的主要領域進行了各自的轉型探索。

3.1大國競爭戰略：單邊極限制衡vs.以遏制為 底色的多維競爭

在大國競爭重新成為美國國家安全戰略首要關切的背景下，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執政后便迅速整合美國的內外戰略資源、加強政府各部門協調，以所謂“全政府”方式展開了對中國的單邊極限制衡。例如，在經貿領域，特朗普政府自2018年3月開始單方面發起了規模史無前例的對華貿易戰，通過關稅、制裁和出口管制等手段對華進行極限制衡，并進而將這一戰略思維運用于對華科技政策和中美人文交流領域，試圖推動中美兩國在各領域“脫鉤”。②在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特朗普團隊進一步釋放了大幅加征對華關稅、強化對華出口管制、加速對華經濟“脫鉤”的信號。③又如，在安全領域，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同樣表現出具有單邊和極限特征的對華制衡取向，其中主要包括主張推動臺灣地區大幅增加軍費開支并將其納入地區聯合軍事演習、大幅增強美國在印太地區的前沿軍事部署特別是海軍陸戰隊規模、加強美國的核武庫等。不難看出，在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理念看來，大國競爭更多的是雙邊意義上的全方位競爭，因而美國對華戰略的目標就是在零和博弈的基礎上追求美國的相對收益，對競爭對手進行全面打壓，以此獲取大國競爭中的優勢和主動權。

與此不同，拜登政府執政時期表現出的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在實踐中體現為其大國競爭戰略的多維特征，包括競爭與管控競爭（“負責任的競爭”）、強化制衡與建立“護欄”、增強軍事威懾與保持戰略穩定、必要的合作與“該對抗時的對抗”等，但其政策底色是對中國（包括俄羅斯）的遏制。④就對俄戰略而言，拜登政府利用烏克蘭危機加大對俄遏制打壓力度，通過對烏軍事援助、對俄外交孤立和經濟制裁以及拓展強化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等多種手段，試圖在歐亞大陸構建起一個對俄長期遏制的新戰略架構。③就對華戰略而言，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以遏制為底色的多維競爭戰略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軍事安全領域的“一體化威懾”，一方面加強對華遏制，另一方面也注重防范沖突風險。①同時，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還致力于印太和歐洲兩大地緣要地的安全聯動，加大對華制衡力度。②二是經貿和科技領域的“去風險”，一方面加快以半導體為代表的關鍵產業與核心技術的對華精準“脫鉤”并將其視為“中美戰略競爭的核心”，③另一方面則因美國本土制造業產能無法滿足國內消費需求而試圖維持中美經貿關系以服務自身利益。三是在意識形態和全球治理領域，一方面與中國爭奪國際影響力，將所謂“民主—威權”敘事運用于“重建更好世界”倡議與“一帶一路”倡議，另一方面又在氣候變化等重大跨國挑戰領域謀求對華務實和深入合作。顯然，上述復雜的戰略設計不僅與冷戰時期美國基于自由國際主義的大國競爭戰略不同，更有別于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所表現出的極端、狹隘的大國競爭理念。

3.2 國際經濟戰略：單邊貿易保護主義vs.（偽）多邊貿易俱樂部

盡管特朗普和拜登政府在實踐中都帶有經濟民族主義傾向，但是兩者的實施路徑卻存在較大的差異，這種差異源于對美國如何應對傳統自由秩序帶來的收益下降、貿易不平衡和全球化的負面效應等方面存在不同認知。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奉行單邊貿易保護主義戰略，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更傾向于通過（偽）多邊貿易俱樂部的方式來解決上述問題，

有原則的現實主義在回應全球地緣經濟變局的過程中，將經濟民族主義理念顯著甚至極端地貫徹到了美國的國際經濟戰略中。特朗普奉行“美國優先”的國際經濟戰略，關心本國的經濟利益和福祉，對全球化給美國經濟和就業帶來的負面影響強烈不滿，具有明顯的單邊保護主義傾向。④ 在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期間和第二任期開啟以來，美國不僅以單邊方式向戰略競爭國家發起大規模貿易戰，而且還同一些傳統的盟友（如法德等歐洲國家、日本以及加拿大）爆發了貿易沖突。在特朗普兩任團隊內部，經貿鷹派的代表萊特希澤、奧布萊恩、盧特尼克和格里爾等不僅在其執政期間發揮了重要影響，而且在2024年美國大選期間頻頻對外釋放經濟民族主義信號，在包括對華貿易政策在內的一系列國際經濟政策領域表明了美國將繼續朝著單邊貿易保護主義方向制定對外經濟戰略的規劃設想。③

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通過更為隱蔽的經濟民族主義方式，試圖通過在國際上構建（偽）多邊貿易俱樂部來重塑全球供應鏈體系、增強美國在全球經濟體系中的產業優勢。例如，拜登政府服務中產階級的外交不僅致力于因應全球地緣經濟變局帶來的挑戰，還意在通過投資美國、重振中產階級以修復國內民主。在實踐中，第一，該戰略旨在打破外交與內政間的界限，提升美國經濟、社會競爭力，通過現代產業政策增強美國在關鍵和新興技術領域的優勢，從而在為中產階級利益服務的同時鞏固美國霸權。拜登政府通過《兩黨基礎設施法案》《通脹削減法案》和《芯片與科學法案》加強對美國國內基礎設施、人力資本和科研創新的投入，認為“經濟優先”是凝聚中產階級共識的最佳路徑。③第二，通過公平貿易和供應鏈戰略推動制造業回流本土和實現“友岸外包”打造以產業技術聯盟為內核的（偽）多邊貿易俱樂部，以此改善國內中產階級就業機會。①例如，拜登政府的公平貿易政策通過《確保未來由美國工人在美國制造》等行政令力推“美國制造”的復興，其供應鏈戰略則試圖以內政外交相互配合的方式，拉攏盟友伙伴組建“小院高墻”式的“小圈子”產業、技術和貿易聯盟，以重塑全球供應鏈體系、使其結構和規則有利于美國及其中產階級。②

3.3聯盟戰略：“美國優先”下的聯盟責任分擔vs.以現實利益為基礎、以價值觀為紐帶的

多層次、互嵌型聯盟體系

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期間，美國與其盟友的戰略關系遭遇二戰結束之后最為嚴峻的挑戰和最為明顯的疏離。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有原則的現實主義戰略排斥將美國視為自由霸權和聯盟體系中的公共產品提供者，而是將自身定位為追求具體成本一收益理性的民族國家。因此，“美國優先”主導下的聯盟責任分擔成為這一時期美國聯盟戰略的指導原則。在此期間，美國與其北約盟友之間圍繞防務開支問題進行了激烈的內部博弈，其中要求北約成員國大幅增加軍費以及重新評估北約集體防御條款成為特朗普政府的核心訴求。在美國的持續施壓下，北約盟國最終同意大幅增加軍費、更快兌現軍費開支占各自國內生產總值（GDP） 2% 的目標。特朗普政府第二任期開啟后，美國同其盟友之間的關系裂痕已經呈現出進一步增大之勢：一方面，特朗普政府與美國的北約盟友丹麥圍繞格陵蘭島的主權與控制權的外交爭端以及與加拿大在經貿和主權等問題上的外交交鋒，都削弱了其同盟體系的內部凝聚力并引發盟友對于特朗普政府更加激進的“美國優先”議程甚至“帝國野心”的廣泛擔憂；另一方面，美國副總統萬斯在2025年2月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表的極具爭議的演講，尤其是對歐洲內外政策的尖銳批評，引發了歐洲國家的強烈不滿，表明美歐之間的分歧和矛盾已無法掩蓋，跨大西洋關系再度陷入緊張。③

與上述極端現實主義的做法不同，拜登政府執政期間，依靠構建多層次與互嵌型聯盟體系來降低美國對外戰略成本、有效應對大國競爭的理念不僅成為美國外交政策的重要支柱，也被視為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與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的最直觀分野之一。首先，就傳統安全聯盟而言，拜登政府利用俄烏沖突擴展和增強了北約的影響力和凝聚力。④此外，美國還在此期間推動“印太北約化”和“北約印太化”，增進印太一歐洲聯動，推動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與歐盟開展安全合作，新建“美英澳三邊安全伙伴關系”（AUKUS）和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對話”（QUAD），共同深化對華安全競爭。③其次，拜登政府還致力于在傳統安全聯盟之上打造各類多層次、互嵌型聯盟，推動美國全球聯盟體系的轉型。拜登政府意識到，在全球地緣政治之變、地緣經濟之變和意識形態之變相互交織的背景下，傳統安全聯盟已不足以幫助美國有效應對各類挑戰，特朗普政府背離盟友伙伴的做法更是會對美國全球戰略利益造成根本損害。基于此，美國需要在安全以外構建經濟、技術和價值觀多層次聯盟并與安全聯盟形成相互嵌套，以低成本地大幅增強聯盟凝聚力和多元化。在實踐中，拜登政府先后發起了包括“芯片四方聯盟\"（CHIP4）、“礦產安全伙伴關系”（MSP）和美歐\"跨大西洋貿易與技術理事會\"（TTC）在內的經濟、技術和供應鏈聯盟以及“全球民主聯盟”等價值觀聯盟，并將它們與美國在歐洲和印太的傳統和新興安全聯盟相結合。

3.4 價值觀戰略：去價值觀外交vs.現實主義價值觀聯盟

在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看來，去價值觀外交戰略是美國作為民族國家定位的必然產物，也是追求現實利益的必然路徑，因為價值觀外交本質上是自由國際主義的遺產，是美國為了維護其霸權地位和國際道義制高點而推行的戰略，具有高昂的成本，不符合時代變局下美國的現實利益訴求。因此，特朗普第一任期期間以商人思維為基礎、致力于擺脫價值觀束縛的“交易型”外交風格即為美國去價值觀外交戰略的直接體現，如特朗普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之間的元首外交在美朝關系歷史上帶有突破性。第二任期開啟后，特朗普又在更多外交議題領域表現出去價值觀傾向，如巴拿馬運河問題、加沙問題以及上文提及的格陵蘭問題，但更引人矚目的還是其斡旋俄烏沖突的外交手段，包括試圖繞開歐洲盟友直接推動美俄兩國高層會面和向烏克蘭進行單邊極限施壓等，這些都是其第一任期“交易型”外交風格的延續甚至強化，幾乎徹底拋棄了美國外交的價值觀外衣，轉為追求赤裸裸的現實地緣政治利益。①

與之相對，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由于試圖調和自由國際主義遺產與時代變局之間的張力、平衡自由霸權和民族國家兩種美國國家定位，因而形成了所謂現實主義的價值觀外交戰略。相較于自由國際主義的“民主擴張”戰略，該戰略更強調民主國家的“內聚力”和“防御力”，以此來推動全球民主重振和應對大國競爭。同時，相較于特朗普及其背后右翼勢力的極端現實主義取向對美國全球領導地位的損害，該戰略致力于以價值觀為紐帶凝聚美國同其盟友伙伴共識、重振美國軟實力和全球領導地位，也蘊含著修復在特朗普政府第一任期遭到破壞的美國與其盟友伙伴間的關系、服務大國競爭并以更為柔性的方式推動盟友伙伴分擔責任等基于現實主義的具體利益考量。②實踐中，拜登政府執政期間通過舉辦“全球民主峰會”打造所謂價值觀聯盟和將打擊腐敗視為優先事項等追求上述目標的實現，

3.5 國際制度與全球治理戰略：“退出外交”vs.“重返外交”

特朗普政府有原則的現實主義理念自2017年開始推動美國在全球治理上大搞“退出外交”反復挑戰既有國際多邊制度框架的做法，一方面幫助美國擺脫了來自多邊主義、國際制度和國際組織的掣肘、降低了對外戰略的部分成本，但另一方面也在很大程度上破壞了國際合作、顯著損害了美國軟實力和國際領導地位。歸根到底，在這一戰略取向背后是“美國優先”原則和“民族國家”定位在發揮作用。已有研究表明，特朗普政府的“退出外交”反映出的是一種制度收縮的邏輯。在這一過程中，首先，民粹主義主導的國內政治為其“退出外交”提供了良好的時機；其次，基于國家利益和他者過錯等借口，特朗普得以合理化其“退出外交”的決策行為；最后，圍繞退出的變更成本和機會成本等因素的復雜考量最終決定了特朗普政府“退出外交”的具體形式。③

相對地，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則推動拜登政府進行了一系列“重返外交”努力，如旨在應對氣候危機的《巴黎協定》和其他國際組織，并在糧食安全、清潔能源轉型和基礎設施建設等議題上重新發揮美國領導作用。實踐中，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的“重返外交”著眼于四方面重點。第一，以《通脹削減法案》和“領導人氣候峰會”為內外抓手力推氣候變化的國際合作與清潔能源轉型。第二，在公共衛生領域重振美國領導地位，通過推動全球衛生機制改革增強美國國際影響力。第三，提升美國在全球糧食安全上的可見度，以烏克蘭危機為背景發起“全球糧食安全路線圖”、出臺“全球糧食安全戰略”，動員100余國共同行動。①第四，通過“全球基礎設施與投資伙伴關系”等機制在國際基礎設施建設領域強化對華競爭、提升美國影響力。上述實踐表明，拜登政府的所謂“重返”完全是基于自身現實利益計算的結果，而非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其基于大國地緣競爭考量的現實主義底色十分清晰。從這個意義上講，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與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的國際制度與全球治理戰略可謂殊途同歸，即通過不同的現實利益計算方式和不同的手段服務于美國更好應對外部戰略挑戰、降低對外戰略成本的目標。

綜上所述，在近年來由大國地緣競爭所推動的美國對外戰略現實主義轉型過程中，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與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兩種不同路徑在實踐中發展出了兩類大相徑庭的具體戰略選擇，反映出它們各自的差異化理念根源與內涵邏輯（見圖1）。兩種路徑及其戰略選擇為我們探討后自由國際主義背景下美國對外戰略的轉型方向及其可能的最終形態提供了思路，因而值得予以持續觀察。

四結語

在世界百年變局特別是大國地緣競爭持續深化和自由霸權內外危機不斷加劇的影響下，美國對外戰略在近年來開啟了從自由國際主義向現實主義轉型的進程。在這一進程中，特朗普政府和拜登政府及其分別代表的美國國內民粹派政治力量與建制派政治力量對美國面臨的時代變局有著不同的理解，從而在現實主義轉向這一共同的宏觀趨勢下表現為蘊含著重要差異化微觀內涵邏輯的兩種轉型路徑。特朗普政府探索出的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路徑，在理念上表現為地緣政治層面的“美國優先”與地緣經濟層面的顯性經濟民族主義，在對外戰略選擇上表現為對對手的單邊極限制衡、貿易保護、聯盟責任分擔、去價值觀化外交以及退出國際組織。拜登政府探索出的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路徑，則在理念上表現為地緣政治層面運用意識形態工具化連接自由霸權與民族國家、地緣經濟層面更為隱蔽的經濟民族主義，在對外戰略選擇上表現為對對手以遏制為底色的多維競爭、供應鏈重塑、多層次互嵌型聯盟體系的構建、現實主義的價值觀外交以及重返國際組織

上述共同的宏觀趨勢與差異化微觀邏輯所導向的兩種轉型路徑，意味著在美國對外戰略從自由國際主義朝向現實主義的重大轉型進程中，美國國內民粹派和建制派兩大政治力量都在試圖重塑美國對外戰略的未來形態，其博弈結果將給美國和世界帶來深遠影響，需要予以持續關注和研究。在特朗普強勢重返白宮、開啟第二任期執政的背景下，有原則的現實主義路徑無疑將在未來四年甚至更長周期內重塑美國的對外戰略，從而為其在中長期意義上決定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美國外交的最終形態奠定更為堅實的內外基礎。然而，我們也不能忽視拜登政府靈活務實的現實主義背后強大的、以建制派精英為內核的對外戰略理念及其遺產對美國外交的形塑作用，尤其是考慮到美國政治高度分裂的現實結構，后者在不久的將來大有卷土重來的可能。因此，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美國對外戰略的轉型將是長期的，其宏觀方向雖已確定，但具體形態仍具有較大不確定性。美國對外戰略的這一階段性特點為我們思考中美關系和國際格局的走向提供了兩點啟示：第一，后自由國際主義時代美國對外戰略的現實主義轉型將使大國戰略博弈聚焦于傳統的地緣政治經濟而非價值觀與國際制度，美國作為國際秩序主導國的地位將會下降；第二，兩種現實主義轉型路徑之間存在的張力和差異將使美國對外戰略呈現出搖擺性和短周期性，從而對大國關系和國際格局的穩定性形成沖擊，因此需要各國進行有針對性的靈活、妥善應對。

責任編輯 鄧文科邵雯婧

Abstract：In recent years，the acceleration of the world's century-old changes，especially the deepening of geopolitical competition among major powers，has pushed the U.S. grand strategy to gradually break away from the tradition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ismafter World War IIand continue to transform in thedirection of realism.Under this trend，the Trump administration and the Biden administration have given the United States twodifferent transformation paths of grand strategy with principled realismand pragmatic realism respectively. The two transformation paths hav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s of having the United States to cope with the global geopolitical，economic and ideological change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great power competition，and then lead to diferent choices in the main areas of American grand strategy，including the strategy of competition among major powers，international economic strategy，allance strategy，value strategy as well as international system and global governance strategy.The two paths represent the understandings of the populist political forces and the establishment political forces toward the changing situations of the time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path of ultimately reshaping the grand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remains to be seen.

Key words ：great power competition； the transformation of American grand strategy； Trump ；principled realism；pragmatic re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