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的海邊不缺船只。如今是,6000年前也是。
6000年前,一艘艘船從福建沿海起航,水手們熟練駕駛竹筏或木筏帆船,靠著星象、洋流和風向的導航,穿過咸腥水霧、墨色浪峰,跨越臺灣海峽,抵達座座風景各異的島嶼。
這些史前時代的福建先民如何稱呼自己的族群,已無從可考,只有《周禮》《史記》《漢書》中零星可見“七閩”“閩越”“百越”等稱謂。在國際學術界,他們還有另外一個名稱——南島語族。學界普遍認為,距今約6000年前,居住在我國東南沿海的先民開始有組織、成規模地駕舟出海,向東向南遷徙。
如今,翻開地圖,這些海洋冒險的壯闊依舊令人驚詫——北起我國臺灣島和美國夏威夷群島,南到新西蘭群島,東至復活節島,西接馬達加斯加島。跨越數千年,橫穿半個地球,生活在這些島嶼的本土居民依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福建平潭,正是南島語族的“起錨地”之一。
日前,中國考古博物館殼丘頭分館在平潭正式設立,這是中國考古博物館設立的第一家分館。兩岸在史前時代何以交流互動、從遠古走來的福建如何哺育和輸送海洋文明、中國東南沿海早期文明化進程呈何走向……凡此種種,或可從一眾文化遺存中窺見端倪。
1964年,在臺灣大坌坑遺址發掘現場,張光直被一個疑問難住了。
令這位著名的美籍華裔考古學家不解的是,他的祖籍地臺灣——一個四周環海的孤島,為何6000年前有陶器出現,且先民能夠精通磨制石錛、石鏃和網墜。幾年后,臺灣長濱鄉八仙洞遺址的發掘讓事情愈加復雜——研究發現,比大坌坑文化早1000至4000年、屬于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長濱文化與前者并無直接的傳承關系。
作為彼時已知的南島語族最早的祖先文化,大坌坑文化的源頭究竟在哪里?張光直的推測是在海峽對面——大陸的東南海岸,特別是“閩江口至韓江口的福建與廣東東端的海岸”。
1987年,張光直受邀到福建省博物館(現福建博物院)講座,他特意向福建的同行詢問,福建沿海地區是否有早期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發現。也許是冥冥中的安排,就在兩年前,福建省博物館考古隊首次對平潭殼丘頭遺址進行大規模考古發掘工作。這次發掘收獲頗豐,共清理出21個貝殼堆積坑和一座墓葬,出土石器、骨器、玉器、貝器、陶器等文物200多件。
“張光直先生到訪時,這批材料正在整理,出土遺物都攤在展廳北側的地上。”平潭國際南島語族研究院院長范雪春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道,“他看完之后非常肯定地說,殼丘頭與大坌坑屬同一文化圈的一套東西,大坌坑文化的源頭找到了。”
40年前,南島語族的概念對當時考古工作者而言是非常新鮮的。所以當張光直推測史前先民是由福建出發,到達臺灣,后又行至東南亞乃至太平洋的諸多島嶼時,并未引起在場考古學者的注意。
如今回看,又會感慨張光直判斷之精準。
中國考古博物館殼丘頭分館陳列著殼丘頭遺址群(由西營、殼丘頭、東花丘與龜山等遺址構成)的考古發現。DNA分析顯示,距今6500至7500年的西營遺址中出土的墓葬人骨,其母系遺傳與臺灣少數民族及東南亞南島語族人群高度關聯。其中一具人類遺骸的牙齒上留有“拔除中切牙”痕跡——這是南島語族成人禮的古老習俗,至今仍見于臺灣泰雅人、賽夏人等族群。此外,殼丘頭遺址出土的陶器紋飾與臺灣大坌坑文化高度相似,磨制石錛與貝器更印證了兩岸生產技術的同源性。
平潭島西南方300公里處,是面積僅次于平潭島的福建第二大島——東山島。2002年和2003年,由范雪春作為中方田野發掘領隊,福建博物院、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和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聯合對此地的大帽山遺址進行兩次考古發掘。
除了遺址出土的陶器群與臺灣澎湖地區同時代陶器極其相似外,考古學家還有更關鍵的發現——大帽山遺址出土的石錛原材料玄武巖,來自澎湖列島。這一結果可作兩種解釋:一、大帽山居民遠航到澎湖列島進行貿易或捕撈,在島上交換或采集到制作石錛的石料;二、澎湖列島的居民遠航到大帽山,用石料與其進行交換。無論哪種可能性更接近現實,都表明大帽山與澎湖列島的聯系是相當密切的。
“總之,很多研究證據表明,距今5000年前的南島語族先民幾乎可以自如往返臺灣海峽。臺灣各族群的形成并非某一次大遷徙后內部孤立演化的結果,而是大陸先民多批次跨海而來、逐漸融合產生的。”范雪春說。
2010年11月,福州馬尾港駛入了一艘特別的船。
這條仿古獨木舟上載有六位南島語族后裔。他們從波利尼西亞群島出發,依靠星象、季風和洋流一路航行,餓了就在大海捕撈食物。歷經116天、航行1.6萬海里,途經庫克群島、斐濟、巴布亞新幾內亞等地,六人靠著“一葉扁舟”,把幾千年前先民的遷徙路線逆向走了一遍,實證了南島語族先民向外遷徙的可行性。
幾乎所有研究南島語族的學者都有一個共識:由于涉及的地域和范圍相當龐大,該語族的起源和擴散問題,已不是考古學這一單一學科所能解決的。事實上,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歷史語言學家就開啟了對南島語族起源的研究。而南島語族之所以稱為語族,也印證這并非一個民族概念,而是語言學的范疇。
1769年,航行在太平洋中的英國探險家庫克船長(James Cook)登上一座又一座小島,他逐漸發現,散布在不同小島上的土著居民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語言相通,尤其某些詞的發音幾乎是一致的。他在日記中寫道:“這些土著居民,應該有共同的祖先,經過遷徙才開枝散葉,分布于各個島嶼上。”
為何時隔上千年、橫跨數萬公里,南島語族的一些詞或發音仍能保留下來?福建理工大學南島語族研究院首席專家鄧曉華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原因基本可歸為兩類:人類語言的核心詞匯的穩定性、地理隔離與語言接觸的有限性。
“人類語言的詞匯根據核心程度分為基本詞匯和一般詞匯。”鄧曉華進一步解釋,基本詞匯中更核心的那些,其演化速度遠慢于文化相關詞匯。“更核心的意思是與人類生存、日常生活相關度更高,比如在漢語系統中,‘父’‘母’‘水’等詞的語義與千年前幾乎沒有區別,保持高度穩定。”
此外,根據“快車理論”,南島語族在早期航海技術支持下迅速占領大片無人或人口稀少的島嶼,無須與強勢語言競爭,語言得以按自身規律演化。
問題的關鍵在于,南島語是否也曾經是福建沿海地區的史前先民的語言?自秦漢以來,福建先民與中原王朝不斷接觸,加之在不同歷史時期北方人口多次南遷的影響,福建史前先民的語言現今已被漢藏語言取代,因此,語言學界一直沒有把南島語族的分布圈劃到福建東南沿海。
中國語言學家近30年的探索使這一問題有了突破。鄧曉華等語言學學者的研究表明,在當代福建方言中,依然存在相當數量的南島語詞匯,例如在福建不少地區的方言中,“腳”均發音“Ka”。包括現在海南黎族語言中的壯侗語言也保存了許多南島語的底層成分。
關于南島語族的謎團太多了。
其中最引人遐想、最具傳奇意味的,或許是,為什么6000年前先民們堅定選擇了向海揚帆。學術界至今沒有確切答案。
“追求財富也許是原因之一。”福建博物院副研究員丁清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距今4000至5000年前的南島語族先民加快了向海外擴張的步伐,時間恰好與貝幣出現的時間十分接近。而海貝對于內陸地區頗具稀缺性,算是貴重的外來物,而后逐漸產生了貨幣屬性,稱為貨貝。商王武丁之妻婦好的墓穴中埋葬了超6800枚貨貝,其產地大致與南島語族分布地區相近,這也是南島語族“出海掘金”的例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