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腳受傷近一年,64歲的許望平走路還是有點瘸。
2024年5月,在去工地上班的路上,許望平左腳被倒翻的摩托車砸中。之后,他回到家鄉山西省大同市渾源縣,準備去恒源鑫農村資金互助社(以下簡稱“互助社”)取錢看病時,家人才告訴他,互助社早在當年3月27日關門,門上貼著停業整頓的通告。
那時,他們一家在互助社還有28萬元存款,未取出分文。
因此,許望平簡單處理了腳傷,拒絕了住院治療,將精力集中在討要存款上。
跟他同鎮的儲戶張麗,在互助社存了18萬元未取出。互助社停業整頓后,她母親被查出患癌。在醫院住了一個冬天后,張麗母親于2025年2月去世。而她和她母親的那18萬元存款,至今仍無法取出。
與其他儲戶交流和了解后,許望平才知道,像他們一樣取不出錢的儲戶有3000多名,涉及存款5億多元。
2025年5月7日至10日,南風窗記者在大同市渾源縣實地采訪了11名儲戶,他們大多60歲上下,身份多是當地農民,也有一些體制內人員和高齡的退休干部、職工。
他們存入的錢,有些是給自己和老伴的養老錢,有些是準備給子女成婚時買房、辦事的錢,也有人幫親戚、子女存錢。
互助社關門后,他們陷入困境,有人生病不敢醫,有人孩子的婚事泡湯,也有人因為此事而被女兒“拉黑”。
2024年3月27日,渾源縣成立農村資金互助社專項工作組,宣布根據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大同監管分局行政處罰決定,渾源縣恒源鑫農村資金互助社即日起停業整頓。
時間過去一年多,多數儲戶仍未拿回存款。
儲戶們告訴南風窗,這一年來,幾乎每日都有儲戶守在縣政府門口,盼望早日追回存款。更為焦慮的儲戶,四處反映情況,但收到的回復大多一致:繼續等待。
渾源縣歷來以北岳恒山和千年古剎懸空寺聞名,恒源鑫互助社就開在恒山北麓腳下,處在渾源縣最繁華的十字路口,一邊是渾源縣最大的購物中心錦聯匯購物中心,另一邊是一德街步行街。
營業廳有3層,整體外觀布置跟農村信用社大體一致,樓頂有“渾源縣農村資金互助社”十個醒目的紅色大字,從很遠處就能看到。
據工商信息,恒源鑫互助社成立于2011年4月12日,注冊資本2200萬元,營業網點2個,股東15人。其法定代表人為王少華,是渾源縣有名的商人。
農村資金互助社,是經銀行業監督管理機構批準,由鄉(鎮)、行政村農民和農村小企業自愿入股組成,為社員提供存款、貸款、結算等業務的社區互助性銀行業金融機構。
恒源鑫互助社在2011年4月取得由中國銀行業監督管理委員會大同監管分局批準的金融許可證。南風窗記者查詢國家金融監管總局官網發現,在最新的銀行業金融機構法人名單中,恒源鑫互助社依然在列。
恒源鑫持有的金融牌照是不少儲戶選擇在互助社存錢的理由之一。南風窗記者采訪的11名儲戶均表示,如果互助社沒有金融牌照,再高的利率他們也不敢存錢。
存錢的另一理由,則是互助社提供了高于其他銀行的利息。多位儲戶告訴南風窗,在早期,互助社一年期定期存款年利率為7%,之后降到6%、5%。
儲戶翟軍提供的存單顯示,2019年互助社5年期定存年利率為10%,2021年3年期定存年利率為9%。
2022年后,互助社把存錢收益分成兩部分,一是跟各大銀行一致的存款利率,二是互助社的承諾分紅,二者加起來的收益也遠超其他銀行。
在過去十余年中,互助社給當地儲戶的感覺與銀行并無二致,甚至在便利性上略勝于銀行—取款無須預約填單。
而當它突然被停業整頓后,儲戶們發現,在互助社存錢的后果,跟以往那些驟然跑路的非法集資機構似乎并無二致。
實際上,在恒源鑫互助社被停業整頓前,坊間已有其經營不善的消息。
翟軍告訴南風窗,2024年2月26日,有儲戶去取錢,互助社表示停電無法取。隨后有儲戶給電力局致電報修,維修人員來后發現是互助社自己拉了電閘。
次日,互助社又對外說斷網,儲戶疑心加重。
2月29日清晨,一位儲戶在等互助社開門過程中誤觸了防盜設施,導致互助社大門無法打開,一直到下午3點才開始營業。
這愈發加重了儲戶對互助社的疑心,導致更多人前來取款。由于人數過多,從次日起,互助社開始限制業務量,一天只辦10筆業務。同時,互助社規定3萬元以下的存款即時提取,3萬元以上的則需緩期并分批次提取。
隨后大家開始排隊取號預約,翟軍在之后幾天拿到的號已經排到了2470號,要到當年10月31日才能輪到他。
但不到一個月,互助社就停業整頓,翟軍沒有機會取出他們一家存在互助社的近100萬元存款。
2024年4月2日,專項工作小組在互助社貼出了停業整頓階段的第一號公告,表示工作組在穩步有序推進各項工作,堅決維護儲戶合法權益。在那之后,截至發稿,工作組再未公布任何進度信息。
2024年末,有儲戶“截獲”了一份疑似由互助社核查清算小組成員律所出具的匯報材料。該材料顯示,截至當年6月29日,互助社儲戶總數為3605戶,總存款余額為5.15億元。
互助社關門后,儲戶們最關心的問題之一,是他們5.15億元存款到底去了哪里?
根據上述匯報材料內容,互助社大部分資金貸給了當地諸多企業,以及,被互助社法定代表人、理事長王少華關聯公司占用。
材料顯示,互助社總計貸款金額3.84億元,應收利息合計5.94億元,涉及69戶貸款人,119筆貸款。
其中,大部分貸款已經逾期。
69戶貸款人,多數是當地的各類企業,其中與王少華關聯的企業4家,占用資金本金1.59億元,利息1.29億元;非關聯企業64家,貸款本金2.24億元,利息合計4.64億元。
材料還顯示,119筆貸款中,有12筆是王少華等人和其他8人簽訂的個人借款合同,涉及本金1.5億元,利息2.01億元。
這8人也是當地頗有聲名的商人,例如,郭永鋼為大同知名地產商凱德世家董事長,大同市第十五屆人大代表。
至此,整個互助社總計3.84億元貸款中,法定代表人王少華的4家關聯公司和上述8名個人借款人就占據了80%的份額,其中王少華部分就占用了41%的貸款,且大都逾期。
2024年5月13日,渾源縣委書記高瑩曾與部分儲戶接觸、交談。當時的錄音材料顯示,在提到互助社走到這一步的原因時,渾源縣委書記高瑩提到,主要原因是兩方面:一是當地金融監管“履職不到位”,二是互助社違規經營,“沒有按那個規矩來”,而各位儲戶沒有認清風險。
互助社的“規矩”設置謹嚴?!掇r村資金互助社管理暫行規定》(下稱“管理規定”)第四十五條規定,農村資金互助社不得向非社員吸收存款、發放貸款及辦理其他金融業務,不得以該社資產為其他單位或個人提供擔保。
至于互助社的社員,“管理規定”第十七條寫明,農村資金互助社社員是指符合本規定要求的入股條件,承認并遵守章程,向農村資金互助社入股的農民及農村小企業。
而上述8人及其他貸款企業 ,很難符合社員的條件,例如郭永鋼所屬的凱德世家注冊地在大同市,不屬于農村小企業,郭本人也并非農民。
此外,王少華作為互助社理事長,其關聯公司占用互助社資金1.59億元,有挪用互助社資金的嫌疑。
“管理規定”第三十九條規定,互助社的理事、監事、經理和工作人員不得侵占、挪用或者私分本社資產。然而,一位曾與王少華相熟并曾為互助社一筆貸款當過擔保人的儲戶告訴南風窗,王少華在經營時并未嚴格遵守“管理規定”。
該儲戶表示,王少華在吸儲和放貸時,并不以社員身份為準,而是盡可能擴大范圍,而且貸款戶大都是包括做房產在內的各類企業、老板,真正的農民社員幾乎沒有。
該儲戶還提到,王少華以高利放貸,但放貸后對催收本金的積極性差,主要催收利息,導致很多貸款逾期。因此,互助社成立十幾年來,少有起訴追債的操作。
前述匯報材料也指出,119筆貸款中大部分已經逾期,69戶貸款戶中有35戶的訴訟時效存在斷檔。
企查查信息顯示,自互助社成立以來,只在2021年起訴追過兩筆各20萬元的貸款,而且最終都未成功執行。除此之外,在互助社停業整頓前確無起訴追償貸款的信息。
該儲戶還提到,作為互助社發起人和理事長,王少華此前并無任何金融行業的經驗,最早是以酒店和餐飲起家。
但這并不影響王少華成為當地最知名的商人之一。據公開信息,王少華在2018年曾入圍山西省2017年度“誠信晉商頒獎盛典”候選人。
投票通道的個人介紹信息顯示,王少華名下有華泰綠康(北京)酒店管理公司、華泰餐飲有限公司、農村資金互助社等多個經濟實體,注冊資金總規模達到8500萬元,擁有固定資產6.2億元。
而且,除恒源鑫互助社外,王少華還是渾源縣慧融村鎮銀行的股東。
上述投票信息還提到,王少華曾當選為縣政協常委、大同市人大代表、山西省政協委員,并當選大同市商會副會長、山西省工商聯執委、山西光彩事業促進協會常務理事,時任渾源縣工商聯主席。
2024年9月,山西省政協發布消息稱,因王少華涉嫌犯罪被刑事拘留,撤銷其山西省第十三屆政協委員資格。
經多名儲戶確認,王少華當初是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被刑事拘留的。
同時,各儲戶也收到公安部門的通知,讓他們以非法集資報案。但很多儲戶拒絕,他們認為自己在持有金融牌照的金融機構存款,是合法的行為,并非非法集資。
受訪儲戶稱,此后他們不再了解到案件進展。有知情人士稱,王少華疑似被取保候審。2025年3月,有接觸過王少華的人士通過微信再次聯系王少華,不僅得到文字回復及語音通話,而且王少華賬號還稱,會盡力追討貸款兌付儲戶。
自互助社停業整頓一年來,焦急的儲戶只能常去縣委縣政府門口詢問進展。
受訪儲戶稱,2024年5月13日中午,渾源縣委書記高瑩在縣委門口接見了30余名儲戶,并跟他們有近半小時的談話。
南風窗獲取的關于這場談話的錄音顯示,儲戶們當時的疑問基本集中在互助社追債的進展及能不能給個解決的時間?高瑩告訴儲戶:“我們從來沒有一刻停止地應對這個事。”
錄音中,這場談話以儲戶和縣公安局某領導爭論政府到底該不該負責結束,儲戶們沒有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一直到當年7月,當地推出了一些債權轉讓方案,包括用酒、餐券、汽車、房屋、物業費等抵頂儲戶的存單。
儲戶翟軍就曾拿存在自己女兒名下的10萬元兌換了白酒,酒是當地一位貸款大戶酒廠里的存貨。
翟軍說,當時互助社關門已4個多月,取款已然無望,他覺得能拿點東西是點,遂兌了酒。但他告訴南風窗,這100多箱酒拿回去后無甚用處,喝也喝不了,在家里“吃灰”。
餐券主要是酒店類貸款戶提出的方案,有酒店的餐券以每次消費總額的40%抵頂儲戶存單金額,即每次消費,儲戶自付60%費用,剩余的從儲戶存單扣。
儲戶樊莉兌了美高酒店1.5萬元的餐券,計劃留著給兒子辦婚宴時用,“它那里吃飯可貴了,平時我也消費不起”。

另外,凱德世家的餐券可以支付70%的消費額,但它限定了辦理后須在兩年內使用完畢、煙酒不適用等條件。
汽車抵頂方案,是由儲戶支付車輛購置稅和保險費,購車費用則以儲戶名義辦理五年期按揭貸款,由互助社的貸款戶—汽車銷售公司來支付月供。
儲戶王靜香當時想把幫女兒存的那筆30萬元存款兌換成汽車,并靠這次機會重新跟把她“拉黑”的女兒取得聯系。但他們了解過上述條件后,便不敢辦了。
她表示,汽車按揭貸款是以自己名義辦的,如果4S店還了一段時間月供后不還了,銀行還得找過來要錢。王靜香說,作為老百姓,經歷這一次爆雷,已經怕了,沒精力也沒能力跟他們打官司。
房屋抵頂方案給出的數量不多,主要針對大額儲戶。像樊莉一家在互助社存了130余萬元,這筆錢本來是給兒子準備買婚房的錢,其中近一半是跟親戚借的。聽到有房可兌,他們就去詢問,想著兌下來給兒子當婚房。
2024年10月6日,樊莉丈夫給負責兌房的樓盤負責人打電話咨詢,對方告訴他,房可以兌,但要加上5萬元的酒才能辦。樊莉丈夫不理解這種捆綁銷售的操作,對方一直說:“沒辦法,領導這樣規定的?!?/p>
在各種附加條件下,最后,房子沒兌成,樊莉把自家住的平房賣了,給兒子湊了首付,貸款買了一套房。但此時,之前準備跟兒子結婚的、談了3年的女友已經分手。
這些抵頂方式,盡管花樣繁多,但在解決大多儲戶的關鍵問題—取出存款—上作用有限,而且很多儲戶認為,這種方式更像是讓他們替貸款戶“去庫存”。
不過根據前述匯報材料,互助社追債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截至2024年12月12日,貸款戶現金還款834.53萬元,通過以存抵貸、大戶包領、償還現金、以物抵債等形式,已有14戶貸款戶還清,涉及本金1380萬元,利息1915萬元。
目前,互助社三方共管賬戶余額為1851.2萬元。但跟存款和貸款總額相比,這些仍是小數目。更多儲戶的全部積蓄,依然只是一張無法兌現的存單。
而不少人因此陷入生活困境。
許望平自去年腳受傷后,到現在一直無法外出務工,收入基本斷流,他說目前是跟親戚借了7000元在維持生活。
張麗母親去世后,留下患有精神障礙的哥哥和弟弟由她照料,導致她難以務工掙錢,加重了生活負擔。
樊莉去年10月在北京查出腦血管壓迫神經,醫生建議她做開顱手術,但因為取不出錢,一直拖到現在還未進行手術。后來賣了自家平房給兒子貸款買了房后,她和丈夫還要打工幫兒子還部分房貸。
互助社停業整頓一年多,他們還沒等到好消息,他們一直在盼望好消息。
(文中儲戶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