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同林:湖南漣源人,現居貴陽。
從貴州作家代際傳承角度予以審視,當仁不讓地成為貴州新文學第三代作家中的領頭羊,他既將貴州新文學的前進軌轍清晰地勾勒下來,也讓貴州新文學在中國新時期文學史上留下厚重的一筆。可以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從黔北堅毅地走向全國文壇,激發了貴州新文學的真正活力,贏得了很難重復的高光時刻。
出生于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雖然在高中和大學階段便在《貴州日報》文藝副刊和省內文學期刊《山花》上零星發表過作品,但真正走向文壇是在“文革”結束后到新時期這一重要時段。1964年大學畢業后的,在黔北鳳岡的幾所中學任教,一呆便是二十余年。積蓄著底層文學現實主義力量的何士光,在《人民文學》上多次亮相,都引發了一波接一波的熱浪。《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三部短篇小說分別于1980年、1982年和1985年發表在《人民文學》上,都先后獲得了1980年、1982年和1985-1986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這無疑是貴州文壇引人注目的新鮮事情,也是很難超越的文學高峰。特別是成名作《鄉場上》被黨中央理論刊物《紅旗》雜志全文轉載,開了其轉載小說的先河,成為他一生中最為耀眼的光環。由此開端,何士光在短篇、中篇和長篇小說各個領域都全面開花,得到了國內主流文壇的高度認可。比如短篇小說集《故鄉事》《梨花屯客店一夜》,中篇小說集《相愛在明天》,長篇小說《似水流年》等便是。他的作品最大的結集是2018年貴州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何士光文集》七卷本,基本收齊了他的代表性作品。如果說現代貴州文學首推塞先艾的話,那么在當代貴州文學上,何士光便是屈指可數的優秀作家之一。
回顧經典作家何士光的創作道路和審美風格,有以下幾點十分重要。首先,他在貴州這片土壤中充分感受時代的雨露與生命的重荷,將文學之根深深地扎在黔北,帶有鮮明的貴州色彩和元素。當代文學研究界提起何士光時,很多學者用了一個很形象的說法,叫做“墊居黔北”。何士光最早在黔北鳳岡縣城里面擔任中學教師,后來調到一個叫琊川的普通鄉鎮當普通教員,這個小鎮在他的小說中以“梨花屯”而聞名于世。何士光在黔北當中學教員時,因家屬在農村,屬于半邊戶性質,他平時在教學之余還必須和家人一起做各種農活,所以何士光小說張揚現實主義的旗幟,繼承契訶夫小說和中國鄉土小說的傳統,鄉土貴州成為顯著的標簽,譬如小說中的黔地農民形象特別生動、具體,勞作的場景、細節都力透紙背,濃郁的現實生活氣息撲面而來。他到黔北后一直平淡生活、工作,毫無怨言,很本分很沉靜地筆耕多年,居于底層而安貧樂道,生活觀念、思想意識都很底層化、農民化。這是他從事小說創作的基礎,給讀者的印象往往是他白天在田間地頭勞作夜里在油燈下堅持小說創作的畫面。正如作家自述:夜深人靜“守著一堆書籍、稿紙和昏黃”,“要把這一切寫下來,為了受苦受難的父老兄弟們”。小說創作源自世俗客觀的現實生活,何士光像柳青周立波這樣的鄉土作家一樣,真正擁抱了火熱的現實生活,發出了獨特的聲音。
其次,何士光具有很強的政治意識敏銳感,深深切入了時代主潮的肌理,雖然從日常生活出發,卻總是能抵達時代的心臟地帶,這一點貫穿了整個八十年代,這一時期也恰好是他的黃金創作時期。九十年代轉向之后,他的小說創作仍在繼續,但遠離了既有的道路和風格,影響力也大為減弱。暴得大名的《鄉場上》,小說通過寫梨花屯鄉場上兩個女人的糾紛,帶出主人公馮幺爸這一經典人物。羅二娘因丈夫在鄉場上食品購銷站當會計,欺侮鄉鄰成了習慣,誣告在小學教書的任老大家的孩子打了她的孩子,強迫讓任家請醫抓藥賠錢。鄉鎮上的曹支書出面調解時拉偏架,逼迫馮么爸作證,周圍還有些看熱鬧的群眾。馮幺爸過慣了窮日子,使他不敢說真話,怕得罪鄉場的權勢者,怕春荒時曹支書不發給他回銷糧,怕到食品購銷站買不到東西。最后他被逼到墻角后,在怯儒中突然爆發,在屈辱與難堪中馮幺爸終于挺直了腰桿,替任老大家說了公道話。為什會以后,老百姓的日子過好了,不必成天再看基層官員臉色說話,憑自己的勞動也能有尊嚴地生活。當時的《紅旗》雜志,也就是今天的《求是》雜志就轉載了這篇小說,生動形象地呈現了這樣一幅時代的畫面:鄧小平同志上臺以后推動農村生產土地承包到戶,全社會人心發生變化,人的社會關系也發生變革,人的勞動積極性不同以前了。《種包谷的老人》也是如此,小說敘述生活在黔北山地一個地名叫落溪坪的劉三老漢,孤身一人在山間生活,與30 多戶鄰居的住地分隔開來,在土地承包以后,他承包一塊大家不愿要的荒地,開墾、施肥,把生地做成熟地,辛苦勞作種了大片包谷,其目的是將包谷賣了后給早已嫁出去的女兒補做嫁妝,還清信用社積欠的貸款。后來劉三老漢生病差點死去,在良善的鄉鄰的幫助下又滿懷著希望,這個故事寫普通百姓的真、善、美,寫人的良知,特別有新意。尤其是劉三老漢大病一場后,又堅強地活了過來,是滿足現實美好生活的需要,也是小說敘事曲折而含蓄的需要。與《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不同,《遠行》則描寫了一輛從梨花屯開往縣城的長途客車,車子出發時滿載當地不同身份與地位的人以及他們的大量行李,因無序而無法開動,在售票與重新整理過程中,從無序變成有序,寫出了人心的變動與鄉土社會關系的重組,社會重新變得有序,人心重新得到凝聚,這是作品的內在主旨。這些都是何士光最核心的作品,角度新穎,描寫細膩,和時代主流的吻合度也特別高。
再次,在大時代與小人物之間,他著力塑造小人物。何士光小說創作的重要時期是新時期,重要的作品都是以“文革”結束后作為作品背景而普遍存在,改革開放以來的過渡時期則是改變人們生活與命運的歷史時刻。在這樣的大時代中,農民、小知識分子和基層干部是他著力刻畫的人物譜系。比如其中的農民形象,因包產到戶,物質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底層農民有了覺醒的機會與可能。從苦難中走出來,從愚昧中走出來,腰桿越來越直了,面貌越來越清晰了。在短篇《趕場即事》《莊稼人軼事》《又是桃李花開時》中,也都是這樣的農民形象。又比如偏僻鄉鎮的基層干部,一般是以反面人物出現,或是貪戀權力,或是異化腐化。《鄉場上》的大隊支書曹福貴,《故鄉事》中的宋書記便是。再比如小知識分子,長期在鄉鎮當中學教員的何士光,自然對與自己類似的小知識分子有更多的觀察與體認,他們或者迷,或者清醒,但也試圖主宰自己的命運。在人物塑造中,環境描寫中對孤獨的氛圍營造也很有個人的特點。
總而言之,與塞先艾、石果等貴州作家相比,同樣是寫黔北的何士光,以一個從城市走向鄉村的外來者的視點來觀察黔北,融入到當地的鄉村生活中去。墊居鄉村的何士光聚焦于新舊時代變遷中的鄉村人事,對特定時代、環境和人物均有銳利而細膩的洞察,其經典作家的定格也來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