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昌:貴州貴陽人,現居貴陽。
王坡上燃放鞭炮的時候,巴尤正含著煙嘴,將一擔草在院壩上。晨光徐徐鋪開,一縷青嵐纏繞著對門坡,依依升騰開來。
巴尤知道,那鞭炮聲定是對街上村紅色美麗鄉村試點建設峻工的慶賀。巴尤不明白紅軍長征國家文化公園這種時尚大氣的概念,但閉上眼睛都能摸索到,街上村至今完好地保存著的紅軍標語漫畫、紅軍居住地、紅軍犧牲地等遺跡舊址。只要有誰愿意聽,即便不吃飯,他也能滔滔不絕地講述當年紅軍開倉放糧、救濟貧苦群眾、嚴守紀律、傳播革命真理,以及人民群眾為紅軍帶路、收留醫治傷病紅軍、安葬守護紅軍遺骸等紅色故事。
每到十月,這樣的天氣總是令人珍惜。一早一晚冷氣襲人,白天艷陽高照。稻谷早已收入糧倉,一些谷草被人們棄置在田里,有的甚至一把火點了,只留下一攤黑。田坎上的草是枯老了點,可巴尤每天照例割上一擔,丟給圈中的老黃牛后,把門一鎖,就循著人家的步伐喝榜朗酒去了。
兒子不準巴尤再養牛,莊稼也是兒子趁著外出務工的間隙回來用鐵牛耕種的。說養牛累,沒有什么實用價值,而且還很不衛生。巴尤怕弄臟兒子的新樓房,仍然執地住在老房子里,仍然不聽勸告要養牛。在巴尤看來,牛是神圣世界的人,人是世俗世界的牛,怎么能沒有牛呢?這個寨名叫“坂冉”,苗語“banl ranl”,意思是一丘山坡遮擋的寨子。至于后來記錄書寫為“國蘇”或者“拐蘇”,其因不明。山下是谷孟水庫,攔水壩現在架上了紅軍橋。兒子哪曾想到,巴尤趁著放牛的間隙,可以在王坡上看到大隊大隊的人,他們一律著裝整齊,佩戴黨員徽章,在解說員的帶領下,走到當年他父親和楊春生老人收葬紅軍遺體的地方,一會兒脫帽敬禮,一會兒高聲宣誓。父親囑咐過巴尤,每年清明節要到王坡紅軍墳上祭掃,當成是自己的祖先來敬挽。可這兩年,每逢清明節,一茬一茬人往這兒趕。巴尤沒有白襯衣,沒有黨徽,似乎沒有了祭掃的機會。遠遠地看著,也算是一種緬懷,巴尤這樣想。
年輕的時候,巴尤每年就企盼兩件事:一是春季在皇帝坡上射背牌,看著一對對心儀的人兒就此分道揚,巴尤難免產生角色互換,倍加珍惜身邊的人兒;一是秋季的殺牛祭祖,能循著牛的足跡窺見祖先的苦旅,繼而對現今的幸福生活滿懷憧憬。街上村如火如茶地建設紅色美麗村莊,巴尤凝視門頭上鐫有“五星”圖案的雕花,想起了王坡山上的往事。
巴尤的父親和街上楊春生是老庚,那年在王坡上,二人將犧牲的紅軍掩埋后,唯恐惹禍上身,偷偷躲在巴尤家好幾個月。后來政策開明了,不僅沒惹官司,政府還點名表揚楊春生老人。在楊春生老人的帶領下,于1963年,政府組織將紅軍遺遷到現今派出所內,這個紅軍墓成了全鄉各機關單位、各村支兩委、各學校每年清明節前往祭掃的紅色圣地。
巴尤記得,共產黨的政府入鄉隨俗,在遷葬紅軍遺骸時,也殺了一頭牛進行祭祀,還是他的父親去主持的儀式。至此,巴尤認為紅軍與牛就通了靈性,對牛的敬畏不由增添幾分。
1935年4月9日,中央紅軍一部從龍里的打雄窩、朵花、谷朗一帶進入花溪高坡,在高坡街上住了一宿。翌日,一路紅軍穿過翁西關,翻越皇帝坡,從格棒的大田邊往甲臘沖下來。起初不知道是紅軍,杉坪寨的人只聽到翁西沖傳來陣陣槍聲,寨人紛紛關門閉戶,扶老攜幼就往山洞里躲。后來說是紅軍來了,還在高坡街上留下不少標語和壁畫,沿著甲臘沖迤逾而下,往惠水縣城方向去了。
背靠山叫皇帝坡,是黔中貴陽一帶海拔最高的大山。有人測過,說1655.9米,又有資料記載,說1712.1米,反正很高。明稱“唐帽山”,清稱“板橋山”。明《貴州圖新經志》載:“唐帽山,在治城南八十里,土人嘗于此避兵。”因皇帝坡山形酷似唐朝官帽,故名。清道光《貴陽府志》載:“城南之山曰板橋山,高峻可眺數百里,麓有九十九泉。”此處取名“板橋山”,系苗語記音,源于苗語“banlnjexbailjel”。后來據說建文帝曾駐足于此,遂稱“皇帝坡”。皇帝坡上隱匿著許多苗寨,有板正、栗木山、小田壩、半坡、石門、石板、大洪、格棒等。皇帝坡半山腰也有格,擺龍寨的龍格(龍場)就曾開設在小田壩附近。“格捧”系苗語意譯,就是“花場”,杉坪先民曾在此開設跳花場,后因覓得杉木林深處一塊坪地而遷入現址。與皇帝坡恒久相守相望的是濛江大坡。濛江大坡散布著板長、穴族、批擺、林道、中寨、大保、冗哨、董龍等幾十個苗寨,都以擺長山為射背牌領地。幾十年來,南下都勻,北上貴陽,巴尤用腳丈量著這苗嶺山脈中段的茫茫群山,感悟著紅軍帶來的苗寨與苗寨之間永固的社會秩序。
“格”是苗族群眾崇尚自然、緬懷祖先、聯誼族群的公共空間。“數”有朝覲、追溯、祭祀、觀瞻等意思。狗場是這群苗族群眾的根場,開場和閉場,都需要在狗場舉行踩場儀式。祖先在遷徙時,無法將開設在貴陽城附近的狗場攜帶過來。明萬歷年間,遷居在板長大寨的現口大寨寨老,同大保寨寨老、河邊寨寨老發現披弓河邊這片寬闊地,合議后將狗場設立于此。幾十年來,每到一次狗場,巴尤都虔心誠意。能夠在狗場遇到日日思念的親戚朋友,似乎能遇到藏匿在神圣世界的祖先,如同洗滌出每一次全新的自己。聽父親講,在民國十六年(1927年),當時匪患嚴重,加上附近的布依族群眾越界占地,狗場遭到破壞。三個場主寨寨老召集62個寨子的寨老聚族共祭,各寨集資襄助,狗場作為中心場的地位得到進一步鞏固。現存“公共祭祀碑”一通,立于濛江街道新哨村河邊寨。巴尤不懂文字,但每次爬到狗場山崖,看到祖先的足跡被鐫刻在山崖上,也每每蕩氣回腸。時代更迭,人們早就忘了石匠巴尤,現在大家一致稱贊的,是巴尤擁有一副唱誦古歌的好嗓子,以及靈敏聰慧的一肚子古歌。每年祭祖節,巴尤就是最忙碌的那個。在時間可以協調的情況下,巴尤要擔任大部分祭祀戶的歌師。巴尤小的時候,寨上幾乎人人可以唱誦古歌。那時上面不允許殺牛祭祖,歌師們閑得慌。現在時代好了,唱自家的歌,還給錢,聽說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經費,巴尤喜不自勝,不亦樂乎。近年來,帶出了一些徒弟,他們也能在祭祀儀式上擔當大任了。
街上,場集,苗語均稱為“格”。現街上村源于大洪寨苗民在此立斗牛場,稱“高坡場”。后隨著貿易交往頻繁,商賈遷居而成為集市,繼而成為鄉政府行政中心了。要論及這片土地歷史,許是當初史官疏懶,又或是天高皇帝遠而存心遺漏,史料乏陳。至元時期茶山長官代管,南宋時期保郎在此壘營扎寨,明天順時期慘遭屠戮和“永鎮”,清代為貴陽府十塘汛之一等等,除了天順動亂頗詳,其余均一筆帶過。民國立后,足跡漸漸清晰。1914年,高坡片區改為高坡鎮,高坡街改為保。1933年,高坡小學在街上村創立。1935年4月,中央紅軍長征來到街上村。1936年4月初,時任中共工委交通特派員的徐健生同志在高坡小學隱蔽活動。愛國華僑胡文虎、胡文豹兄弟到街上村捐資修建高坡小學校舍。
1949年11月17日,街上村迎來解放。
1950年,貴筑縣人民政府將高坡場改為街上村,這是街上村成為行政村的開端。1956年,街上村隨高坡鄉劃入黔南州惠水縣,直至1961年3月劃回花溪區管轄。1963年3月,紅軍戰士遺骨移葬至現在的高坡鄉公安派出所后院小石山腳。1983年,人民政府公布街上村“高坡紅軍標語”為文物保護單位。2019年,人民政府公布街上村高坡紅軍居住地為文物保護單位。2021年,街上村建設完成長征國家文化公園兵臨貴陽展示園高坡段,人民政府公布街上村花溪紅軍長征歷史步道為文物保護單位。2023年,街上村被中央組織部批準為全國紅色美麗村莊建設試點,入選“鄉村旅游重點村”。2024年,街上村完成紅色美麗鄉村試點建設工作。
2019年,“數格\"祭祖節和“榜郎古歌”被公布為第五批省級非遺名錄,巴尤也被推選為非遺傳承人。每到祭祖節,巴尤就精神振奮。從猴月起,陸陸續續就有人敲開這座老房子的大門,邀請巴尤去擔任歌師。巴尤讓他們先報出祭期,以免時間沖突。平時踩場,他表示隨叫隨到。當上非遺傳承人后,巴尤把唱誦和傳授古歌當成了余生的大任。不消祭主來請,他也會打聽著需不需要幫忙。即便整日混跡酒場,八十多歲的巴尤卻滴酒不沾。他也端著一碗酒,或者更多的時候是以茶代酒,大段大段地唱誦祝禱辭。大家知道巴尤不喝酒,總是欣然接受。由于飲食節制,加上一貫的鍛煉,巴尤身體一向硬朗。有車接送,他就準備好等車。沒車接送,他早早就挎上帆布包,點燃一柄旱煙,抬頭眺望一眼皇帝坡后,就驅趕著露水出發了。
今年共有17家敲牛祭祖,今天巴尤要去五寨竹林一個牛主家喝酒。作為傳承人代表,巴尤常常被邀請參加錦旗頒授儀式,常常代表歌師在場上唱一段古歌。
祝禱臺上大幅標語迎風招展,鞭炮聲響徹山谷。吹嗩吶的人即便如何鼓足腮幫,嗩吶聲總被鼎沸的人聲湮沒。沒有誰注意聽清,巴尤已將紅軍的故事融入古歌,已將紅色標語的精神潛入人心。
巴尤是文盲,即便了然于胸,也沒有誰會請他去當解說員。現在村里大變樣,修建了文化廣場、村史館、六方井茶館、紅色大講堂等,還建設了排污系統和大型排水溝渠,真正滿足了群眾的生產生活需要。為了感念共產黨帶來的幸福生活,他甚至想,借著一次祭祖的名譽,將家里的那頭水牛殺了,獻給紅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