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生下我,在外人眼里簡直是奇跡。不僅因為那時她已不年輕,還在于我上面有五個姐姐。等啊盼呀,母親終于有了一個男孩。就為了我,她忍耐了多少年。當然,還得益于那年月不搞計劃生育。
小時候的我當然不知道我對于母親的全部意義。我全身心地與同伴一起玩耍也打架,盡管身單力薄,但我玩命,誰也拉不開。這時,只有母親顛著小腳匆匆跑來,我才會罷手。說來奇怪,我是敢在父親的鐵掌下不低頭的,但只要一看見母親盤在腦后的發髻跑得發松,我頓時就老實了許多。我沒有哥哥,多數情況下吃虧,但母親從不護犢,只是拉住就走,回家給我洗臉換衣,沒事一般。或者摸摸我頭上的包,說過幾天就消了。對方家長很緊張地來道歉,母親會說哪有小孩不干架的,犯不上當真,讓人家過得去。母親心地極善良,看不得受苦人。街上但凡過來討飯的,她會讓我去喚來,拿出飯菜或舊衣鞋等就給,很舍得。看電影《秦香蓮》,她和幾個姐妹哭成了淚人。
后來我才知道她這種性格的由來。母親嫁給父親后由于沒有男孩,在人口眾多的婆家地位可想而知。我父親在外經商,每年臘月才回家。他又是極孝順的,總是把父母、兄弟、妹子各處看一個遍,把帶回的東西散得差不多了,才回自己屋里。母親知道這是為什么,她只是與自己的女兒們默默地等待著,從不問給我們娘幾個帶來點什么。哪怕什么都沒有,她也不埋怨。她說,人平安回來就好。
父母是東北人。關東的女人心大。母親帶著女兒回娘家,就把煩惱拋到一邊。娘家在四十里外,隔山隔水,雇一輛車,鋪條褥子,娘幾個就上路。姥爺在山外的小鎮開個小店熟皮子,零碎的肉頭在大鍋里燉得稀爛噴香。母親會像孩子一樣從車上跳下去,噔噔跑在前。至于在娘家打棗摘杏的細節,母親直到老了還常常講給我聽。她很少提及自己在婆家受的委屈,她記的都是旁人對她如何好。
打仗了,從東北輾轉到天津,兩手空空。父親失業,又有了我,日子艱難,母親照樣把日子過下去。“文革”鬧起來,父親平白出了“歷史問題”,家里被翻個亂七八糟。我帶著幾個外甥外甥女從外面回來,母親站在滿屋雜亂的東西中抽煙.突然掏出五塊錢,說快去買肉,要肥瘦(天津口語,意為有肥有瘦),今天燉肉。真是好氣量呀!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長大了許多。秋天,大串聯開始后不久,父親被迫退職,退職金只有區區幾百元。我剛說去串聯,母親馬上給我買了新絨褲,又給了二十元錢,說出去見見世面好,玩去吧,甭抄什么大字報。爾后,我的幾個姐姐姐夫都被運動沖擊得音信皆無,孩子全都放在我家,父親又不時的被叫到學習班去受審。這個家全靠母親頑強地支撐著。不然的話,日子就完了。
1968年夏我五姐分到江西大山的軍工廠。對老閨女的遠離,母親著實難受了一陣。1969年初春,我又要到塞北插隊了,母親強忍著心痛為我準備行裝。火車是早晨六點的,母親半夜起來生爐子煮掛面,掛面上是炒肉絲。我擔心出門那一刻母親會受不了,但母親很平靜地看著我吃完,然后說走吧走吧別惦著,就扭過臉不再看我。于是,我的心也剛強起來,當火車站里一片哭聲,我一個眼淚也沒掉。
父親沒有熬過運動的沖擊,幾年后就病故了。母親則活到90年代,還帶過我的女兒,看到了社會的發展和全家人生活的大變化。當然,也得到了我這個老兒子的孝敬。她說不怕得子晚,就怕壽命短。細想想真是,如果她的忍耐力差一點,說不定在哪一個坎兒上就把身體弄垮了。“文革”過去,父親的個人成分和歷史問題都糾正了,我們很高興地告訴母親,她反應很平靜,點點頭說那是應該的,接著抽她的煙。早先東北女人都抽煙,母親抽了幾十年,八十多歲時她說不抽了,咳嗽,就戒了。往下數年間,她偶爾也想,但都忍住了,一口也沒抽。母親沒念過書不識字,但她記憶力很好。誰上一次來信說了什么,到什么時候該辦什么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老年間斷不了要吃藥,哪種藥叫什么名字,治什么毛病,她都了解,吃時也不用旁人提醒。母親一生愛干凈,八十七歲那年春上來承德我這住,還常自己洗些小東西。到了秋天,她覺得身體不好,就要回天津。回去一個星期就平靜地走了,沒給兒女添麻煩。
選自《何申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