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雀兒”在故鄉土語中讀qiǎor音,鳥的通稱。
麻雀不耐遠飛,偷吃地里的莊稼和倉里的米糧,鄉人以家賊稱之。
我和大壯二林跑進場院,瞅著谷垛上飛來跳去的麻雀,饞得兩眼冒火。
二林他爹王小鬼兒是隊里的飼養員,白天不喂牲口,不喂牲口總顯得沒精神,他的精神都給夜里留著——揣手縮脖也到場院遛??囱┑刈τ。礈?,掏出馬尾套,一頭拴個鐵釘釘地里,一頭兒挽個活扣兒套鳥。個把時辰遛一趟,套住的雀兒摘下來,揣進褲兜里。拍拍大襟的雪面子,袖手踅回馬棚。進屋甩襖,燎壺倒水,眨眼工夫把雀兒煺個毛干爪凈,抹油撒鹽鍋煎下酒。酒是隊里燒鍋上的,隊長特批,飼養員敞開喝。
王小鬼兒攛掇我和大壯二林,上西地井坑子逮雀兒。
冬天,麻雀喜歡往背風的廢井石縫里聚。
毯子、麻袋、柴火,摸上井沿,毯子罩井口,掀起一角,柴火點著扔進去,一冒煙,雀兒們四處撞逃。井口之上,人們扯開麻袋,雀兒進袋,一陣折騰,背扛回家分食。大人們折騰頭一天,隔了一宿,半大孩子還會跑過去再掃一遍,順石頭墻下到井底看有無死雀兒可撿。
王小鬼兒愛占便宜,逮雀兒,都背著,想插伙誰誰躲著他。我和大壯二林,三個十來歲的孩子,信了王小鬼兒的話,天麻黑,跟他奔了西地。火也點了,煙也熏了,雀兒也逮了,一塊石頭絆了腿,大壯腳崴了。
大壯他爹和王小鬼兒翻了臉,鬧到隊里,隊長氣頭上,把王小鬼兒擼了下來,讓他去菜園子幫我舅舅種菜。
我舅舅小時候鬧嗓子,看病先生行針碰了小舌頭,扎啞了,偶爾能吐一個半個音兒。
王小鬼兒欺我舅舅告不了狀,到菜園子也不踏實干活。夏天時菜,地上戳個樹枝,放盆水,盆前埋鳥夾。王小鬼兒糗在遠處窺看。雀兒們看見樹枝,斂翅落在盆沿上。夾口周圍撒了新土,消息兒上的蟲子一扭一扭,雀兒見了,一啄,腦袋被夾個死緊。王小鬼兒一躍而起,掐死杵進衣兜,再埋夾子。小小雀兒肉成了王小鬼兒的零嘴兒。吃膩了的時候王小鬼兒也舍幾個給我,為了饞大壯。自打大壯他爹告了他,王小鬼兒不讓二林和大壯玩。
大雪封山,雀兒們的饑荒來了。王小鬼兒領我和二林,肩扛鐵鍬笤帚,在西地鏟一塊房子大小的地,露黑土,撒秕谷,再把上好谷穗的夾子支上面。夾子不足,下馬尾套。喊著我和二林從四面往黑土上遛,一轟,雪雀兒在空中踅來踅去,不出幾袋煙工夫,紛紛就范。叨翻夾子打住腦袋的、爭食擠撞踩翻夾子的、脖子爪子被馬尾套牢的,倒撲一地。一次,能捉百十來只,半日遛上七八次,一面袋子的收獲。我和二林合抬一頭,王小鬼兒抬一頭。
我在王小鬼兒家偷偷吃過炸雀兒才敢回家。母親不許我禍害活物。怕我和王小鬼兒抓雀兒逮鳥,母親干脆不讓我去找二林。
人憋在家里,當院掃開一塊空地,秫秸支起片筐,撒把谷粒,外屋門縫瞅著雀兒鉆筐下啄食。一頭拴在秫秸底端,另一頭引到外屋的麻繩,一拉,片筐扣了。老家賊倏地飛掉,的確賊性。雞總跟我搗亂,不待拉繩,已將片筐帶翻,經常扣住。
雀兒夜盲,晚上看不清東西,聽到響動不敢動窩。房檐底下,手電筒一照,家雀兒眼睛被晃得什么也看不見,一抓一個,有時一把抓出一對兒。房檐高了夠不著,騎上二哥的脖頸,手小攥不住,有時“忒兒”一聲掏飛了,惋惜半天。
母親不讓我和二哥掏雀兒,說她小時候在燕窩溝,前院史小禿子的二姑娘史二丫頭領著小外甥在東房山和一幫小丫頭玩,她外甥看家雀兒在房前屋后飛,吵吵著要。二丫頭那年十七八,大個兒,戳個梯子上去,房檐底下掏,一條長蟲受了驚嚇,扎進了她嗓子里。二丫頭從梯子上栽了下來。跟前孩子嚇得連喊帶叫去找大人。大人來了,手拽,不管用,火烤,更不行,越弄越往里去,不知誰出的招,用蘗蔥的蔥白往長蟲身上蹭。等找到蘗蔥,二丫頭也憋死了。
母親講那故事已過去四十多年。
王小鬼兒好酒,五十多歲,早早沒了。
1998年,不旱,一場大水,莊稼顆粒無收。那年,我已經調進縣里當了記者,接到大壯打來的電話,正替他著急,碰巧第二天采訪一個勞務輸出工作會議,得知縣里正組織去大連海產品加工廠打工的務工人員。我給大壯和二林報上了名。不巧,海產品生意也不好做,三天上工,五天放假,一月下來,扣去飯錢,剩不下幾個子。二林家里孩子多,干半年扛不住了,跑回家接著種地。大壯成家晚,咬牙挺了下來,這些年一直在大連打工,娶了一個陜西姑娘,生個女兒,在城里租房,一直沒壘下自己的窩。
選自《黑龍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