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類時代的倫理困境與科技悲劇探尋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8-0105-04

后人類主義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反思，強調人類與技術、自然之間的相互依賴與共生，打破傳統人類中心主義的界限。后人類主義關注人類身份在科技發展中的變化，以及人類與機器模糊的界限。《克拉拉與太陽》中，石黑一雄通過克拉拉這一角色，深刻地體現了后人類主義的理念。克拉拉作為一名“人工智能朋友”，不僅具有人類的外形，還展示出高度的智能與情感模擬能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人類與機器之間界限的挑戰。克拉拉通過觀察和模仿人類行為，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和情感體驗，這使她成為后人類時代的典型代表。

一、后人類時代倫理困境的表現

1.人性與工具性之間：人工智能身份的倫理挑戰

石黑一雄在《克拉拉與太陽》中以克拉拉的身份模糊為切入點，引發了關于人工智能倫理主體性的探討。作為人工智能機器人，克拉拉的“人格”被設計得極具情感反應能力，她能夠理解人類的情感需求，感知他人的情緒變化，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對喬西表現出深厚的關心與愛。這種情感的表達挑戰了人類對機器人的傳統認識，它們沒有情感、理性冷酷的工具。克拉拉的情感行為讓讀者陷入疑問：如果人工智能可以表現出接近人類的情感和關懷，它們是否也應該被視作有倫理價值的“個體”？

故事中喬西的母親希望克拉拉在女兒喬西去世后，成為喬西生命的延續。這引發了關于機器人是否能真正替代人類的思考，即便克拉拉能夠模仿喬西的行為舉止，她是否能擁有真正的“人心”，即人類的獨特性，包括情感、意識、自我認知等。喬西的父親認為克拉拉不僅要學習喬西的舉手投足，還要學習深藏在喬西內心世界里的東西，而卡帕爾迪先生則堅信人類沒有特殊的器官或部位是克拉拉無法代替的。弗朗西斯·福山在他的作品《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中表示：“人類存在的最重要意義，完全不是由于物質性設計，而是人類所獨有的全部情感，讓人產生了生存意義、目標、方向、渴望、需求、欲望、恐懼、厭惡等意識，因此，這些才是人類價值的來源。”盡管克拉拉擁有表達和情感共鳴能力，卻始終被視為一種可供隨意使用的物品，她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滿足喬西的需求。

克拉拉的存在迫使人們思考，是否有必要為具有情感共鳴的人工智能機器人給予尊重？是否會因為它們缺乏生物上的生命性而繼續將它們視為消耗品？這一問題暴露了技術帶來的倫理沖突：人類既渴望賦予人工智能機器人情感，讓它們更好地服務自己，卻又拒絕承認它們可能擁有的道德價值。

2.技術救贖與倫理界限的沖突

《克拉拉與太陽》中最具倫理張力的情節之一是喬西母親的抉擇。當喬西的病情日益加重時，她的母親不得不面對一種殘酷的選擇一一是否讓克拉拉來“替代”喬西。這種決定蘊含著深刻的倫理困境，因為它涉及兩個核心問題一一人類情感的不可替代性以及技術對生命意義的扭曲。

克拉拉的情感和記憶能否真正替代喬西是一個引人深思的問題。喬西的母親希望通過科技延續喬西的生命，從而避免失去女兒的痛苦。這種情感替代行為表明，人類在技術中尋求的是一種延續，但這種延續是虛假的，它無視了個體之間的獨特性。亞當·帕克斯發現卡帕爾迪的英文名“Capaldi”可以改變字母排列順序后組成單詞“placida”，即它的近似詞“placebo”（安慰劑）的變位詞[2]，卡帕爾迪試圖說服克麗西利用人工智能延續喬西的生命，就像他名字的潛在含義一樣。但這種行為只能起到心理安慰作用。克拉拉作為喬西替代品的身份也揭示出人類因為技術的進步，逐漸模糊了人與物之間的界限，把人工智能機器人看作是一種隨時可供替換的情感工具。

此外，這一情節還探討了技術如何扭曲生命的意義。若喬西的生命可以通過克拉拉的存在而延續，那么生命本身的獨特性和不可替代性將被技術手段所掩蓋。人類在這種技術驅動的倫理抉擇中逐漸喪失對生命價值的敬畏，把生命視為可以借助人工智能來模仿和復制的現象。這種抉擇的倫理困境不僅是對個體情感的挑戰，更是對生命本身的冒犯。小說通過這種設定，揭示了科技手段在情感安慰中的倫理危險，人類對人工智能依賴的背后是對倫理準則的逐漸淡忘，以及對技術力量的盲目信任。

3.技術革新與自然法則的對立

《克拉拉與太陽》中，克拉拉作為代表人類最先進技術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卻在遇到困難的時候求助于自然界的太陽，并且其自身的正常運行也要依靠陽光的滋養。太陽這一具有神話色彩的元素試圖“重新發掘救治現代痼疾的希望，尋求彌補技術統治與理性異化所造成的人性殘缺和萎縮的能力”[3]。這一情節或許暗示了石黑一雄對人工智能與自然關系的保守態度，這表明盡管人類在科技方面取得了巨大進步，創造出了如克拉拉這樣的先進機器人，但以人工智能機器人為代表的科技成就仍然無法超越或打破自然設定的規則。

小說中，克拉拉對太陽有著特殊的認知和依賴。她目睹太陽升起后，原本躺著不動的乞丐和他的狗重新活了過來，她便將太陽視為拯救者，認為太陽具有特殊的滋養能力[4。這種認知雖然帶有一定的孩童式思維和原始神話色彩，但也反映出自然力量的強大和不可忽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顯示了自然的力量是超越技術的。無論技術如何發展，人類仍然需要自然界提供的物質基礎。人類在利用技術創造便利和進步的同時，應該更加尊重和保護自然，科技的發展應該在自然的框架內進行，而不是試圖超越或征服自然。

二、后人類時代中科技帶來的悲劇色彩

1.人性的異化

科技雖然帶來了進步，但也帶來了一系列問題。在小說所描繪的世界中，科技的發展導致了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異化。人類社會普遍依賴技術來提升子女的競爭力，通過基因增強來賦予他們特殊優勢。但這種提升帶來了新的社會分化和隔閡。這種技術驅動的社會分層讓傳統的平等觀念被技術侵蝕，人們為了追求所謂的提升而失去了真實的情感和人性。機器與人類的情感模式發生倒置，最應感知和展示溫度的人類卻總是表現出冷漠；冰冷的機器人卻是最有感情溫度的。

面對病重的喬西，母親在背后計劃著讓克拉拉延續喬西的生命以防不測，然而，克拉拉卻拒絕了喬西母親的提議，告訴大家要心存希望。最先喪失希望的是喬西的母親，而不愿放棄的卻是機器人。事實上，克拉拉也不可能成為喬西，因為她永遠無法模仿喬西的內心世界，也永遠無法改變孩子在父母心中的地位。作為一個近乎完美的機器人，克拉拉也注定不能融入人類。盡管克拉拉展示了類似人類的情感和忠誠，但她始終被視為一種工具。當大家不再需要她時，她住進了雜物間，最后被無情地丟棄在處理廢棄物的堆場，走向生命的終點。盡管克拉拉努力理解和模仿人類情感，但她始終無法真正融入人類的內心世界，這暗示了科技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導致人性異化的一個因素。

小說的第二章中，喬西的家中舉辦了一場提升過的孩子們的聚會，里克作為唯一一個未被提升的孩子也來了。其中，名叫丹尼的男孩粗暴地抓住克拉拉的手肘；一個小不點男孩提議要把克拉拉扔過來玩；又有人問喬西為什么不要一個功能相對健全的B3型機器人，喬西只是笑著說：“現在開始覺得我確實應該要了”[4；最后，當丹尼試圖抓住克拉拉扔著玩時，里克站了出來幫克拉拉解圍。由此可見，是否被提升過不是衡量一個人優秀的標準。“一個視技術改造為必要的異化社會，普通男孩里克變成了‘異類’，真正的自然性被蔑視，正常變得不正常。”[5]

科技不再僅是協助人類發展的工具，它已成為重構社會結構的核心因素。個體身份、地位甚至人際關系，都在這種科技統治下被重新定義。由于接受提升的群體在基因方面的優勢，他們被社會默認為更有價值的人，而普通人則因缺乏基因改造而被邊緣化。這種情況加劇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甚至進一步削弱了他們之間的情感聯結。技術驅動的社會階層化，科技不僅侵蝕了自然的人際關系，還制造出新的倫理鴻溝，讓人類的價值標準被科技操控和重新定義。

2.社會階層的固化與分裂

科技的進步往往使資源更加集中在少數掌握核心技術和財富的人手中，從而加劇社會階層的固化和分裂。那些無法適應新技術或無法承擔高昂科技成本的人，可能被邊緣化，貧富差距被進一步拉大，引發社會動蕩和不安。小說中，喬西的父親保羅曾經是化工廠的一顆明日之星，之后其工作被更高效的機器所取代，喬西的母親克麗西是一位中產階級女性，為了不讓女幾落后，借助科技的力量讓女兒接受提升，然而大女兒薩爾因為排斥反應不幸去世，喬西也變得虛弱多病。盡管母親克麗西失去了大女兒薩爾，她仍然選擇讓喬西再次經歷一次提升。

那些沒有機會接受提升的普通孩子，注定要被社會淘汰。例如，喬西的青梅竹馬里克因為經濟原因沒有進行提升，在一次聚會上，他便受到其他已經接受過提升的孩子們的排擠。當克麗西問里克的母親海倫是否后悔時，海倫在目睹了提升帶給克麗西的傷害后，仍后悔未能盡全力給里克一個提升的機會。此外，盡管里克在制作無人機方面很有天賦，卻很難拿到進入大學的名額。于是，海倫抓住了萬斯這個人脈，想要通過他走后門讓里克進入阿特拉斯·布魯金斯大學，這個學校會接受一些有天賦但出于經濟壓力或其他原因未被提升的孩子，卻不料因為自己的曾經拒絕聯系萬斯讓該計劃付諸東流。在他們看來，接受過基因編輯技術一一哪怕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就是讓孩子們拿到了通往美好未來的金鑰匙，而那些未被提升過的孩子將很難有翻身的機會。

在技術的影響下，孩子們健康快樂地成長不再是父母眼中最重要的事，如何取得成功才是終極目標。喬西與里克之間純真的愛情，在階級差異和科技影響下充滿了阻礙和無奈。因此，為了讓孩子們可以獲得成功的一絲希望，盡管代價慘重，克麗西和海倫仍希望孩子走上這條道路接受提升。

3.環境的破壞與生存危機

《克拉拉與太陽》中，庫廷斯機器象征著科技發展對人類社會的危害。它“先是發出一聲尖利的嗚鳴，這聲音遠沒有之前的打鉆聲可怕，也不比經理的真空吸塵器更嚇人。但三根短煙囪從它的頂篷里伸了出來，濃煙開始從那里面滾滾而出。起初那還只是一小團一小團的白煙，但很快就變成了黑煙，直到升騰而起的不再是一團團游離的煙云，而是渾然一體的一整股濃濃的煙柱”4]。克拉拉認為庫廷斯機器釋放的污染損害太陽能量，她將喬西的病與庫廷斯機器聯系起來，覺得毀壞該機器就能取悅太陽，從而讓太陽幫助喬西恢復健康。于是，克拉拉請求喬西的父親保羅取出喬西體內維持性能的PEG9溶液并毀掉庫廷斯機器。盡管這意味著克拉拉會損失一部分功能，她還是選擇義無反顧地犧牲自己。然而，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因為另一臺與庫廷斯相似的機器出現了，這意味著新的污染產生了，太陽沒有出現，克拉拉拯救喬西的第一個計劃失敗了。太陽是否真的具有讓喬西恢復健康的作用，小說中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克拉拉只是偶然間觀察到一個乞丐和他的狗躺在PRO大樓旁邊的路上，直到太陽落山他們也一動未動，她認為乞丐和狗已經死去，直到第二天，“太陽向大街上，向大樓里傾灑著他的滋養，我朝乞丐和狗昨天死去的地方看去，卻發現他們竟然沒有死——太陽發出的某種特殊的滋養救了他們”[4]。

克拉拉堅信太陽有讓人起死回生的力量，小說中其他見證喬西康復的人并不相信這種奇跡，他們認為喬西只是意料之外地好轉了。從小說的描述可以看出，太陽是自然的象征，作為自然的對立面，庫廷斯機器的存在反映了科技發展對環境產生的負面影響，這也體現了石黑一雄在作品中對科技與人性、環境等方面的思考。

三、結語

《克拉拉與太陽》引發了對后人類時代諸多問題的深入思考。在后人類時代，科技的發展模糊了人類與機器人的界限。機器人的出現挑戰了傳統的人性觀念和道德準則，人們需要重新審視人類與其他人工智能體之間的關系。小說也揭示了人類自身的困境和問題。盡管擁有高度發達的科技，人類社會依然面臨著自私、殘酷、階層差距等現實問題。而克拉拉的無私、善良和對太陽的信仰，或許為人類提供了一種反思的視角。此外，小說還提醒人們關注科技發展背后的潛在風險。科技既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也可能帶來新的危機和挑戰。在追求科技進步的過程中，必須重視人文關懷，確保科技的發展符合人類的根本利益。《克拉拉與太陽》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刻的洞察，為后人類時代的研究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啟示。它促使我們思考人類的未來、科技與人性的關系，以及如何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堅守人類的價值和尊嚴。

參考文獻

[1] 福山.我們的后人類未來：生物技術革命的后果[M].黃立志，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2] 帕克斯.太陽之下無新意：石黑一雄小說《克拉拉與太陽》中的計劃性報廢（英文）Ⅲ.外國文學研究，2022（1）.

[3] 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

[4] 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M].宋僉，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

[5] 顧梅瓏，修雅鑫.后人類語境下的人文主義哲思以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為例Ⅲ].當代外國文學，2021（4）.

（特約編輯劉夢瑤）